胡瑶神情震动,定定看我,目光复杂变幻,终究只是一声长叹,“从前你为王爷背弃他,如今又为他背叛王爷……世间竟有你这样无情的女人!”

“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

胡瑶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经占尽诸般荣宠,生在如此门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儿,更将成就开国皇后传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说还有什么抱憾,那不过是深藏心底的一点隐秘向往,向往宫墙之外,白云之下,江湖之远,一个梦幻空花般,不可触及的梦。

这也是姑姑,是历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贵的女子,为之抱憾终生的心愿。

昔年太祖弑君夺位,诛杀前朝皇室,晚年诸位皇子却为承嗣争斗,引发血流宫闱,惨祸连连。太祖深为惶恐,担心报应循环,将来子孙重蹈前朝灭顶之灾。奉圣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宫,建造三宫九殿十二楼阁,金瓦飞檐,殿阁绵延,潢潢富丽。然而,在这重重宫阙掩蔽之下,却是太祖皇帝苦心为后世子孙留下的一条生路,在崇明殿西阁修造秘道,直通宫外一处隐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万不得已之时,保全性命。

这个秘密只在历代帝王口中传延下来,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内廷秘史尽忠守护。

传至顺惠帝时,这个秘密却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杰出的女性先辈,一力辅助两位皇帝,平定诸王之乱,巩固王氏世族首领的权威,将整个家族推上顶峰。从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阁的秘密就成了王氏历代相传的秘辛。父亲直至离去之前,才将这个秘密传给我。当时我曾不以为然,对太祖皇帝精心修造这样一条逃离的秘道颇觉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变乱频生,看他苦苦挣扎于这般困境,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这条秘道,连通的不仅仅是一线生机,更是身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对自由的向往。

路的尽头,便是自由和重生。

皇图

玉岫的死,没有让宋怀恩停下疯狂的脚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跃下的那一瞬,他那声撕心悲呼是不是发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结发之情,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刹间的惊痛,也算给玉岫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宫室门口,我的眼泪已经干涸,孩子们也已累得睡着,宋怀恩却发动了又一轮更惨烈的进攻。

玉岫,此夜此时,谁在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城头已杀声隆隆,火光冲天。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预备好了?”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这温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不显老态。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应是神仙般的风华。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而笑。

我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珍惜你身边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开我,却已经失去力气。

“子澹,我会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微霜鬓发,如同幼年玩闹之后,他总会仔细替我理好蓬散的鬓发。

那杯酒会让他沉睡两日,待醒来时已身在世外,永远逃离这囚禁他半生的牢笼。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却极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苍白薄唇颤抖不已。

“阿瑶还在等你,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后世。”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这是最后一眼了,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触不到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值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勿再迟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将子澹交给他,终于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往后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王爷总算来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若不是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我们也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淡淡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让叛军入宫。”我微笑道。

魏邯双眼大睁,“什么?”

我敛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