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景乾道,“你先去找子敏,然后一道去皇姐府上,问问当时的情景。去传朕的口谕,命子敏详查此事。”

明湛抬脚要走,凤景乾拉住明湛一只手道,温声叮嘱,“别急,事已经发生了,朕派李大李二跟你一道去,他们武功不错,有事吩咐他们去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明湛点点头,凑过去亲吻了凤景乾的脸颊,拉开他的手写道,“别担心。”才走了。

冯诚一时没反应过来,俩大眼珠子差点儿掉地上去,凤景乾咳一声,吩咐道,“茶。”

冯诚忙将眼珠子捡回来搁回眼眶里,小步儿过去伺候。

“别胡思乱想。”

冯诚心内一凛,冷汗湿透衣襟,忙道,“奴才不敢。”

凤景乾感觉的出,明湛的亲吻并没有欲念,只是表示亲近的一种方式,不过,他喜欢这种亲近,柔软的带着浅香的唇接近时,会给人一种温暖愉悦的感觉。

明湛到大理寺时,魏宁已经在喝茶等他了。

明湛前脚迈进来,魏宁立码搁下茶盏,起身道,“走吧,我已经让人准备好马匹了。”

明湛去拉魏宁的手,写道,“皇上让我们先去敬敏姑妈家。”

魏宁点头,并未急着走,冷冷的将明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眉心皱出细细的川字文,质问,“你就这样去吗?”

明湛伸开手臂上下瞧过,不明白哪儿招了魏宁的眼,眼睛里满是迷惑。

魏宁拽了他回去,吩咐自己的小厮长风,“不拘哪个成衣店,给他买套宝蓝的衣裳来,一柱香的时间。”说着伸手揪下明湛腰上的大红荷包儿塞他怀里,人家要办丧事了,你还打整的跟新郞官儿似的,你是找揍去的吧!

明湛讪讪,见魏宁已经转回椅中闭目养神,也不招呼他,明湛凑过去,拉人家的手,写道,“我就捏了一下,你还生气啊?你对我又打又踹的,我可没说什么。”

见魏宁没反应,明湛又写,“莫非你屁股是屁股,我屁股就不是屁股了。说起来,我还没大婚呢。”比你金贵多了。

魏宁一巴掌打开明湛的臭手,明湛也不恼,他又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少年,胸襟宽阔如同大海,故此并不以为忤,反将脸凑到魏宁跟前儿,魏宁听着明湛在他耳边呼哧呼哧的喘气,不耐烦的睁开眼,推开明湛的圆脸,问他,“你要干什么?”

明湛贱兮兮的笑着,去拉魏宁的手,写道,“狐狸,咱们和好吧。”此事,凤景乾已交予大理寺详查,他与魏宁的关系当然算不上好,但也不差,起码面子上过得去。何况魏宁这种老油条,不必刻意为难他,随便使个绊子,就够他难受一阵的。所以,颜面事小,明湛正用人家的时候,怎么着也不能与魏宁翻脸的。

再者,这帝都,除了魏宁,他还真找不出一个更熟的人来了。

魏宁也自知反应有些过度,好在明湛识进退,他也得明好歹,遂指着明湛身上的衣衫,温声浅笑道,“以后都要注意,别在这些小事儿上给人留下话柄。”说着拍了下明湛的屁股,明湛点了点头,在魏宁的手尚未离开自己的屁股之前、忽然肚子一阵翻腾,放出一个极响极臭的屁来。

明湛先臭的捂住鼻子,对着魏宁咧咧嘴,笑。

这拉屎放屁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额角暴出青筋,抽了又抽,魏宁才控制住把自己手砍掉顺便暴揍明湛一顿的冲动。

过一时,长风买了衣衫回来,伺候着明湛换了,期间,明湛又放了几个臭屁。魏宁忍的好不辛苦,挥手示意长风退下,才低声恼怒的问,“既然爱放屁,怎么晌午还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吃那些芸豆?”因是慈宁宫留膳,魏宁在魏太后跟前儿向来极有体面的,用膳时,他与明湛的食案相临,又素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机警人儿,自然注意到明湛尤为喜欢一道糖渍芸豆。不承想竟然报应到他的身上。

明湛抬袖掩着鼻孔,一手推开窗散味儿,回身在魏宁掌心写道,“可能有些着凉。”

魏宁有些微洁癖,实在给明湛恶心的够呛,忍不住出言讽刺,“要不您先回宫?”凤景乾把明湛派给他,不过是为了相互制约罢了。凤景乾给明湛找了这样好的一桩婚事,为的便是加重明湛的份量,明湛不是傻瓜,看他在慈宁宫的表现就知道这小子对与敬敏大公主家的联姻非常满意,如今小郡君突然意外,明湛决不会这样罢休的。

明湛摇头,自衣架上挑起腰带勒好。

明湛脸上淡淡的,他并非没脾气的面人儿,不过是想与魏宁彼此合作,就算他先前不该捏魏宁的屁股,可已经赔笑道歉,魏宁却三番两次的冷嘲热讽,纵使泥人儿还有三分土性儿呢,何况明湛。

魏宁也觉得没意思,他并不是气量狭窄,明湛也非有意,再者,明湛的年纪摆在这儿,纵然有些早慧,也只比自己女儿大两岁。明湛对魏宁有忌惮,换言之,也是如此,魏宁只得拿出哄女儿的手段,起身帮着明湛整冠理衣,低声问他,“你要不要现在去茅厕?别赶到路上尴尬,今天的事要很长时间。”

明湛摇头,指了指魏宁的手。

魏宁直接捂到明湛脸上,笑道,“还怨别人生气,你自个儿闻闻。”

明湛真就闻了闻,哪里臭了,一点儿不臭,就算先前臭,这了这会儿,臭味儿早散了,握住魏宁的手,吧唧亲一口,毫不嫌弃。

魏宁真不知道该如何教导明湛了,这小子脑袋没问题吧。魏宁拿块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口水,曲指敲明湛大头一记,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以后别乱撅个臭嘴亲别人,给人瞧见不大好。”

明湛想,凤景乾就很喜欢,魏宁还真是口是心非哪,不过明湛还很有些花花公子的意思,在魏宁掌中写道,“我只亲你。”

写完还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魏宁,以增加自己话里的说服力,魏宁望着明湛不算丑也绝说不上英俊人胖脸,实在很难让人往歪处想,魏宁放了心,忍不住乐,“再有下回,我可拧你的嘴了。”

“罢了罢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着紧的,早些去敬敏长公主府上吧。”

54、文章

魏宁和明湛到敬敏长公主府第时,门上左右已高挑起白色纸灯笼。门房也没了以往的活络热闹,话儿音主动压低了三分,心里如何未知,脸上都是清一色的如丧考妣。

魏宁等是奉圣命而来,长公主府的门房自然上前打揖问安,得知在魏宁身旁的是他家小郡君指婚的镇南王府四公子,一个小厮顿时嚎了一嗓子,“姑爷啊…”

未来得及再嚎便被急匆匆赶出来的管事一脚踹飞,心中暗骂:不省事的奴才,咱家小郡君现在都归西了,你还敢嚎什么姑爷不姑爷的!

管事单膝着地行一礼,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四公子、魏大人里面请,小东西不晓事,叫两位爷笑话了。”虽有皇上赐婚在前,可一未过礼,二未小定,小郡君薄命,再称呼姑爷就有些不妥当了。

魏宁做了个请的姿势,明湛看他一眼,魏宁的目光柔和宁静,明湛微颌首,率行一步进了敬敏长公主府,魏宁与后相随。

听说明湛来了,敬敏长公主还是强撑着身子在房中一见,小郡君身份再也尊贵不过敬敏长公主的,长公主房间奢华精美,独罗帐已换了宝蓝色,盖在身上的锦被香衾也换了天青素色。敬敏长公主头上的发簪钗环一概取下,一头青丝显出几分篷乱。

魏国公也在一侧陪伴发妻,夫妻两个都是眼圈儿红肿,憔悴神伤。尤其是敬敏长公主,仿佛一瞬之间老了十岁,眼角的鱼尾纹细细密密的延散开来,露出芳华不再的老态。

明湛作了个长揖,敬敏长公主声音喑哑,“不必多礼,明湛、魏大人,都坐吧。”

魏宁先劝慰了这夫妻二人一番,温声道,“皇上刚得了信儿,极是伤怀,命四公子与我详查此事,定要给小郡君一个公道。”

魏国公黯然道,“万岁隆恩,臣感激不尽。小女之事,全赖四公子与魏大人了。当日随公主出行随从侍女嬷嬷已全部羁押,魏大人随时可去的审。”

虽爱女惨死,魏国公神智尚稳,说到心痛处,又忍不住侧过脸去拭泪。

明湛摸出小本子,写道,“若是方便,我想先去小郡君灵前上一柱清香。”

敬敏长公主看向明湛,思及女儿未嫁而殁,更是一阵伤心,竟忍不住失声痛哭,那种伤怀悲凉让明湛跟着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

天下父母心,魏宁也是有儿女之人,到此时,一声叹息从喉中脱逸而出。

魏国公强忍悲痛,好生劝慰了妻子一番,待敬敏长公主情绪稍适稳定,便吩咐侍女引明湛去灵前上香。

已有宗人府和礼部的官员过来指点丧仪,敬敏长公主地位超然,这些官员自然不敢怠慢,还有小郡君的长兄魏峭和庶兄魏迪在一旁帮衬。

两位兄长脸色都极是感伤,不过魏峭明显悲色更甚,魏迪行止卑谨,亲自取了香递与明湛、魏宁。

二人拈香祭拜。

魏峭低声道,“二弟先在这儿照管,我陪四公子、魏大人去偏院儿。”

魏迪点了点头,“大哥放心,弟弟省得的。”视线在魏宁身上一扫而过,微微躬身目送兄长引着明湛、魏宁二人离去,转而径自整理灵前供奉的香烛与铜盆里未燃尽的纸钱,一阵微风掠过,暗淡的烛光映着魏迪同样暗淡的面孔,昏暗半明。

魏峭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或者妹妹的突然过世让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兄长伤心的近乎失神,完全没有往日的灵敏。

魏宁温声道,“虽然失礼,我也得直说了,小郡君的事万岁命我细查。我听人回禀长公主的车子坏在了朱雀街,已命人去守了车驾。若是魏大人方便,我想借这些随长公主出行的奴才一用,到朱雀街亲自说明一番,也好与万岁回禀复命。”

魏峭自然应允,吁叹道,“若有了消息,还求侯爷派人来跟我说一声。”说着命随从去敲院门。

小小的黑漆月门紧闭,那随从手尚未挨上门板,就听到里面一声刺耳尖叫,“李妈妈!李妈妈!不好了,李妈妈自尽了!”

然后有隐约的哭喊声自院内传出来,乱象可以想像。

明湛一生两世之人尚且心惊,面上微微变了神色,悄然打量魏宁的神色。更别提魏峭,已急吼命人叫门。独魏宁仍稳若泰山,面无贰色,神气从容,一双细眉凤目波澜不惊,点漆般直视前方。

这是一个二进小院儿,偏东北角儿,里面陈设简陋,侍卫锁了两间屋子,婆子丫头锁在另一间屋里。魏宁的眼睛扫过惊慌失措、妆容散乱的丫环婆子,再看向躺在地上的颈间刺穿金簪的四旬妇人,颈动脉的血仍旧在缓缓的流出,染红了青砖地面,这妇人面色细白,头上尚在一二金玉首饰,用来自尽的金簪光华灿灿,可见在府中有一定的地位。

这妇人虽死,面色却极其安详,并无一丝惊惧,好像料到如此结局一般。明湛眸光一闪,落在妇人颈间青色发黑的伤处,拉住魏宁的袖子,指了指。

魏宁点头,避开地上血迹,拢了衣袍蹲下,扶起妇人垂软的颈项,见金簪已将颈项刺的对穿,骈指在妇人颈间轻按,心知此人已断无生还可能。

趁尸身未僵,魏宁捏住这妇人紧握金簪的手,缓缓的将金簪拔出,仍有一小股儿一小股儿的鲜血溢出,魏宁脸色平静,只是这妇人将金簪握的极紧,魏宁直接把这妇人手指捏断,才把金簪取出。

明湛受不得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儿,抬袖掩住鼻孔,长风不知从哪儿捧来一方托盘,魏宁将金簪扔在托盘里,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着金簪道,“仔细收好。”

便命人搬了椅颌,坐在屋里审问这些婆子丫头事发时的情形。

魏宁一步步都光明正大,缜密周全,明湛插不上什么话儿,魏峭却是从旁将这些丫环婆子的关系来历解释一二,偶有不清楚的,还命人将内外院管事找来,与魏宁一一说明。

直到晚间,魏宁方倦色沉重的告辞,并未将人带到大理寺去,甚至并未如先前所言将人带到朱雀街演习当时情境,明湛有些奇怪魏宁的行止,却也没有多问。

魏宁是个极聪明的人,能做人情的地方必定会做的,可自长公主府出来后,魏宁虽与明湛同一辆马车,却一言未发,显然是有心事。

凤景乾并未让二人久侯,在宣德殿召见魏宁与明湛。

魏宁正色禀道,“臣奉命去敬敏长公主府问询此案,据当日随长公主出行的奴才讲,通往朱雀街的胭脂巷里忽然跑出两匹惊马冲入长公主的车队,惊了拉车驾的马匹,故此长公主的车轮向一侧倾斜滑去,半截车厢着了地,整个右车轮出现了裂纹。当时,公主车驾里跟随了两个妈妈,两个丫环伺候,出事时,陶妈妈和丫环月梅护住了长公主,据太医院李太医说,长公主虽受了些惊吓,身上并无外伤,多是心伤小郡君的事。李妈妈和丫环金菊是小郡君身边儿服侍惯的,其中金菊撞在车厢上,右手折断,头也破了。李妈妈则将小郡君护在身下,可惜当时,车驾翻倒,小郡君后脑撞到车厢,颈骨折断,当场就没了气息。”

“因小郡君身份尊贵,臣未能亲验小郡君颈后的伤,不过请教了太医正,太医正认为小郡君后脑上有明显的撞伤,不过这伤会不会导致颈项折断,太医正也无十成把握。”魏宁自袖中将那支金簪奉上,轻声道,“臣赶到长公主府时,那位李妈妈已经自尽。这是自尽之物,请万岁御览。万岁小心,簪上有毒。”

冯诚托着这支金簪,自不敢直接呈到凤景乾手里。

凤景乾见这支金簪的簪头是一朵盛放的金牡丹,小小的一朵牡丹,竟烧出几十花瓣,精巧富贵难以形容,皱眉问,“是内造之物?”

魏宁点头,“若臣没记错,这支簪是当年先帝赏赐废后方氏四十岁寿辰时命内务府特意打制,为方氏所钟爱。”

“对。朕记起了。”凤景乾恍然,“据说还是先帝亲画的图样,命内务府烧制出来的花簪。这牡丹花虽小却是栩栩如生,”目光在簪头流连片刻,凤景乾似有所感,叹道,“上面应该还有一只翡翠蝴蝶,现在已不见了。”这支花簪虽好,但也不是没有比它更好的,只是此乃先帝亲自描图所造,自然不同。当年还是皇子时,凤景乾去坤宁宫给当年的方皇后请安,亦常见方皇后佩带此簪。

凤景乾定神许久,方问,“惊马的来历查清了吗?”

“今日时间有限,臣只查到此处,不过已命人去查,怕没有这样快的。”魏宁垂眸禀道,此事怎会牵扯到当年的戾太子的生母废后方氏?因尚未知凤景乾之意,所以一时间,他并不敢将此事声张开来。

“皇姐素来识大体,何况盈轩是朕的外甥女,朕绝不让她枉死。”凤景乾眼中闪过一丝冷峻,吩咐道,“若李氏是冤枉,何须自尽,又何须自尽前在簪上淬毒?可见早有死志。这等贱婢无故何来如此大胆?子敏,朕再给你一道口谕,可适当检验小郡君的死因,朕想,皇姐也不能任女儿横死。至于惊马的事,接着查,无缘无故的,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没有内鬼引不来外贼,那李氏能随在长公主车驾,可见平日是极受主子信任的。

魏宁领命。

凤景乾看一眼明湛,“明湛已经十四了,朕想让他到朝廷当差。子敏,朝中人事明湛并不太熟悉,你教了他这几年,暂且让他跟着你查这件事吧。朕不求他能帮上你的忙,只是让他先长些见识,历练一二。”

魏宁自然应下。

凤景乾无可问询,便打发魏宁回家休息,独将明湛留在宣德殿用膳。

已经死了的人他是不怕的,不过,竟有人用死人做文章,所谋怕不会是小!凤景乾将目光放在冷静淡定的明湛身上,是时候了吗?

凤景乾自问。

55、当年

皇帝的晚膳自然是丰富的,其实已经过了用膳的时辰,明湛不解的眼神望向凤景乾。

凤景乾笑道,“朕已用过了,你且吃吧。”

明湛对吃食不大挑剔,何况这是御厨的手艺,想挑剔也不是容易的事儿。明湛又着实饿了,捧着碗连吃了两碗饭才算饱了。凤景乾喜他吃的香甜,笑命冯诚,“传口谕,赏今儿个的厨子二十两。”

明湛搁下碗筷,还有些不好意思,凤景乾善解人意道,“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饭才长的结实。朕也是打你这个年岁过来的,还有你父王,呵,当年才叫能吃呢。当年,先镇南王叔就是喜他吃食痛快,性情刚强,方选中了景南。”

原来凤景南是饿死鬼投胎啊,明湛对凤景南没有半分好感,低头拿出帕子擦了嘴角,自冯诚举着的茶盘里端了盏温茶先奉予凤景乾,自己也取了一盏,细细喝着。

凤景乾见明湛垂下眼睛不肯说话,温声劝道,“你父王自有难处,明湛,你自己也要乖巧些,与朕在一处儿时挺懂事,这世上没有比父母更容易被讨好的了,明湛,景南的性子并不固执,何况他就你这一个嫡子。”

明湛撅嘴,在凤景乾手中写道,“你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凤景乾笑斥,“谁是他?混帐,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景南的儿子,若是随便大街上谁,我难道会平白无故的喜欢你。你才几岁,说话就这样刁钻了。”

明湛过去摸摸凤景乾的手,讨好的笑。

“不说这些了,”凤景乾笑的温和,让明湛坐在自己身畔,打发了冯诚下去,方道,“朕料想此事并不简单,却不想会牵扯出方皇后的事儿来。你年纪渐大,也不能总窝在石榴院里一味憨吃玩耍,既然你在帝都,朕也不能容你轻闲,子敏是个妥当人,你跟着他学些事务,也好为朕分忧,日后也能帮衬你父王。”

听到这样的明示,明湛依旧没什么激烈或者兴奋的意思,乌黑的眼珠子只是自凤景乾的脸上移开,转而仔细盯着手里的青花盖碗,很有些沉稳。没有谁比皇家更擅长开空头支票,对于求名诱以青名,对求利的使于重利,像自己,便以权柄相授。

明湛经过凤景南授于印签安抚自己一事,已有了经验。对于这种轻飘飘的话自然不会轻信,空口白牙的,又有什么值的相信。他要的权利,并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许可,他要以一种强势的姿态让天下人承认他应得的权利,而不过靠人施舍。

虽然凤景乾对他一直亲近温和,比对皇子们都要亲近三分,可就是这种态度才让明湛生疑,没有哪个人会把侄子看的比儿子更重的,何况是凤景乾?

不过,明湛喜欢凤景乾温暖的微笑,喜欢他对自己的宠爱与所求必应,甚至感激凤景乾对他的别有用心,非如此,他再没有出头的机会。

可是,不论凤景乾与凤景南关系再如何亲近,凤景乾也不会愿意看到他与凤景南相和的,否则,凤景乾便不能放心用他。

明湛的冷淡似乎是取悦了凤景乾,凤景乾反倒是来哄他,“你这小子真是被朕宠坏了啊,连朕劝你都敢给朕脸色看。”

明湛写道,“我回去睡觉了。”

“罢了,先说正事。”凤景乾温声道,“你年纪小,许是不大清楚当年戾太子之事,那个婆子好死不死专用废后方氏的发簪自尽,定与当年戾太子案有些许牵连。这些事,不会有人与你说的,朕告诉你,你要警醒些。你身份摆在这儿,既有人敢对皇姐的车驾出手,朕实在担心的很。”

明湛乖乖的点头,听凤景乾话说当年。

“方皇后是先帝的发妻,与先帝感情极深,那支簪子便是当年先帝为方皇后所制。先帝后宫三千,无人能及方皇后之宠爱。戾太子是方皇后唯一的嫡子,也为先帝所宠爱。戾太子自幼被册为太子,又在兄弟之中居长,生母为元后,幼时兄弟之间尚且和睦。可愈到年长,戾太子便愈发暴戾,视兄弟为奴才,有一次还鞭打了你父王。”凤景乾叹道,“你父王少年脾气又犟又硬,并不服气,一状告到先帝跟前,请先帝赐他一死,说,皇父尚在,太子便如此对他,将来太子登基,断无他的活路。”

明湛露出一抹兴灾乐祸的浅笑,不承想凤景南还有这样的可怜的当年啊,真是老天报应。

凤景乾看一眼明湛就知道他在想啥,无奈道,“说起来,你的脾气却是肖似景南。”

明湛并不认同凤景乾这种说法,他的性子要多温和有多温和,要多宽厚有多宽厚,凤景南却是个脑筋不清、磨磨唧唧不爽快的家伙。

当然这家伙能在当年去告太子一状,肯定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事实自然也不会如凤景乾说的如此简单。不过无论哪个做父亲的肯定都希望自己儿女和睦,先帝尚在,戾太子便敢如此行事,难免要惹的先帝震怒。当然,凤景南也讨不得好儿去。

果然,凤景乾感叹道,“景南被先帝罚去监管皇陵建造,不过,也申斥了戾太子。戾太子因此忌恨于景南,连带我也得了许多不是。幸而那时,正在议亲,继而王府建好,大婚后,我便依旨出宫建府。戾太子又安排人去寻景南的错处,这次,先镇南王叔出面保住了景南,并且力排众议将景南过继于他的名下,并为景南请封世子。原本先帝嘱意于三王兄过继镇南王府,没想到,先镇南王叔看中的是景南,先帝也只得同意。方皇后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忙为你皇祖母请封嫔位,先帝应允。你皇祖母原本是方皇后身边的侍女,因育有皇子,方皇后为她请封为贵人,仍住在坤宁宫的偏殿。如今若是封为嫔位,便是一宫主位,要搬出坤宁宫居住。那会儿,因戾太子的关系,我们母子三人真是仿若惊弓之鸟,你皇祖母日日在方皇后身边服侍,不敢有半分差池。更是趁机请求先帝,说她身无寸功,出身卑微,无德无能,断做不得一宫主位。”想起以往母子的患难岁月,凤景乾摸了摸明湛的头,叹道,“你是个聪明的,你皇祖母其实是个简单的性子,当年,母后受了许多苦楚。我们做晚辈的,便是顺从一二,也只当是孝心。”

明湛想,看魏太后的智慧真不像当年能婉拒封赐的人哪,这兄弟二人一无母族二无出身,哪里就来的这样的高运,一个做了镇南王,一个登基为帝。一个土巴小贵人,竟然能斗倒先帝原配,若说这里头没有猫腻,明湛是死都不能信的。

依着凤景乾的意思不情愿的点点头,反正现在魏太后也不找他麻烦了。凤景乾叹道,“方皇后一直在劝诫戾太子,可戾太子却愈发乖戾,竟然因一件小事逼得北威侯家的长子自尽,先帝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要废去太子之位。不承想,戾太子却先一步引兵逼宫。先帝险中求得一胜,戾太子兵败被活捉,被囚于宗人府,接着被废去太子尊位。”

凤景乾说起来平淡,眼角眉梢却不知藏有多少未尽之意,明湛别的不清楚,却知晓凤景乾这一代共有兄弟十人,如今大浪淘沙,却只余凤景乾兄弟与一位只知养花遛鸟儿的福亲王。他曾经听卫王妃说起此次宫变,在那场宫变中,戾太子绞杀了三位皇弟。其颠狂之态,难以形容。

凤景乾道,“因戾太子宫变之事,方皇后的处境极其尴尬,许多人请旨废后。可先帝与方皇后乃结发夫妻,伉俪情深,如何舍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方皇后亲自上表,以自己不善教子之名请求先帝废后。先帝几次驳回方皇后的请求,先镇南王叔问先帝:皇上心系夫妻之情,戾太子却不顾孝悌,逼宫做乱,绞杀兄弟,皇后身为生母嫡母,难辞教养不利之罪,皇上执意偏袒皇后,试问皇后如何面对被绞杀的三位庶子?先帝迫于朝臣压力与方皇后的劝说,便废了方皇后。方皇后被废后,先帝却不准方皇后搬出坤宁宫,方皇后病逝前,虽已无皇后之名,仍有皇后之实,先帝日日探望于她,仍然信服于她。也是在那时,因朝中无储,朝臣屡次上书请求先帝立储,方皇后与皇姐劝说先帝立朕为储君。后来,方皇后始终无法释怀戾太子之事,郁郁不快,缠绵病榻。在方皇后病逝前,却又做了一件出人意表之事,她请求先帝要见戾太子一面,因方皇后病情沉重,又是几番请求,先帝只得允了。”

凤景乾眉毛轻皱,眼睛却望向窗棱外那看不到的漆黑夜色,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至极,“然后,方皇后在宗人府赐死了戾太子。”

凤景乾忽然回头,目光如同闪电落在明湛的脸上,明湛忽然心跳如鼓,嘴色微张都不自知。要什么样的母亲才能亲自赐死自己的儿子?当年,方皇后是以何种心情写下废后的表书?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劝说先帝立庶子为储的?

方皇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支持凤景乾其实有情可原,或者是希望凤景乾将来能善待被囚于宗人府的废太子。可是方皇后却出人意表的赐死了废太子,这又是为什么?

明湛的第一反应就是废太子未死,迅速的在凤景乾掌中发问,凤景乾摇头,“废太子的确死了,朕亲眼所见,断做不得假。”这种可能性,凤景乾兄弟并非没有怀疑过,可是已找了数位当年戾太子身边的老人儿确认,尸体定是戾太子无疑。

抿了抿微干的唇,明湛也认同凤景乾的话,如果戾太子未死,敬敏长公主是戾太子的胞妹,戾太子缘何要先对敬敏长公主出手呢?

当日方皇后能牺牲了亲生儿子,敬敏长公主却不一定有此手段机心,能拿小女儿的性命做筹码。

“后来呢?”明湛写字问,后宫的女人自可成一部传奇,即便明湛,也对这位方皇后另眼相待。

“方皇后回宫后,跟先帝请罪,自陈错处,说身为帝妻,留下如此孽子,使得先帝百年声名受损。先帝心疼她,留戾太子一条性命。她却不能不为先帝清名考虑,如今处置了戾太子,依的是祖宗规矩,并无错处。可是身为母亲,鸠杀亲子,安能再生?方皇后随后服毒自尽。”凤景乾道,“方皇后过逝后,先帝力排众议要以后礼安葬,当日一连罢免三十二位上表反对的官员,后来,掌管宗人府的睿王叔公以性命相胁,先帝才退一步,以皇贵妃之礼安葬了方皇后。”

明湛轻叹,先帝真不算一位果决之人。

如果他早些废弃戾太子,便不会有后日的宫变之祸,更不会使得三位皇子在宫变中丧生。

如果他想保护方皇后,便该将方皇后迁出坤宁宫,如此即便废为妃位,方皇后仍有立足之地。可先帝执意让方皇后留居坤宁宫,如此方皇后当年该何其尴尬。

方皇后的早逝先帝要负一半的责任,日后庶子继位,方皇后当何以自处?除了戾太子,她还有女儿敬敏长公主。这个时候,方皇后如何能不为女儿筹谋。所以,即便是废后,她仍要为自己赢得一个贤名儿,在诸臣请求先帝废后时,在先帝不为诸臣的请求所动时,方皇后先一步顺应朝臣之意,自请废去皇后尊位。在先帝执意不肯诛杀太子时,她临死前鸠杀了自己的儿子,既可挽回先帝清名,又为庶子储君除去了心腹之患,试想被她一手扶植的庶子储君如何能不感激她?进而善待敬敏长公主。

如此识趣的女人,朝臣如何会再说她的不好?

方皇后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她有一个失败的儿子,可是这个女人用生命挽回了这个错误,她利用一切保住了自己的女儿,保住了自己的家族——靖国公府。甚至,她于百年之后仍被安葬于皇陵,以大皇贵妃之名永享皇家香火。哪怕在日后,先帝临终前终于签发了立魏贵人为后的诏书,使得凤景乾以嫡子之身登上帝位。可先帝同时也为魏太后指好了另一块风水极佳的陵寝位置,这个并不算果决、甚至稍显懦弱的男人执意让魏太后另建陵寝,这位帝王此生中唯一的坚持就是,他的陵寝中始终只有方皇后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