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就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江储这么体贴有礼,让简娣喉咙里的话这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可简娣心里也明白,就算现在不说早晚还是要说清楚的,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但她没开口,江储却先开了口。

“你有心事?”

“啊?”

心中正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讲明白,江储冷不防地问了这么一句话,简娣茫然抬眼。

江储皱眉看着她。

被看出来了吗?

这也难怪,毕竟是做官的,在察言观色方面肯定比平常人要敏锐一些。

江储微蹙着眉头,好似在等她一个回答。

简娣艰难地点点头,“抱歉。”

江储沉沉地说,“自登船起,你便有些心不在焉。”

简娣无奈地苦笑,“江大人,实不相瞒,我确实是有些心事。”

“与我有关?”

简娣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了江储。

江储脸上神色并无甚么变化,只微拧着眉头,和之前简娣在翰林院看到他相比,已经算得上十分温和。简娣估计,这可能是因为江储害怕吓着她。

江储敏锐地洞察力使得简娣她一阵发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连坐姿也不由得做得更正了些,也不知道是因为被江储盯着紧张,还是因为要说接下来的话而紧张。

“确实和江大人有关。”简娣悲壮得像个要赶赴刑场的死囚。

江储却突然沉默了。

船舱中安静地只能听见壶中酒咕嘟嘟地声响。

他又拧起了眉头。

他人清瘦,鼻又高又挺,眉峰如同小山一样,皱眉时,无形中就带给了一股压迫力,即便他有意收敛,但那气势正如急风,霎时就能卷平扫荡一切阴秽。

但出乎简娣意料的是,在他如此气势下,江储却没说旁的,只是低叹了一声,眉头随即松开,也跟着说了句,“抱歉。”

简娣吓了一大跳。

“抱歉,今日冒昧相邀,还是我思虑不周了。”

平常逮谁喷谁的江储冷不防地对她低头抱歉,简娣顿时就懵了,“江大人?”

江储的道歉让简娣她有些措手不及,“大……大人你道什么歉?今天能和江大人一块儿游湖,我心中十分高兴,也十分感激大人能带我见识如斯美景,还……”简娣窘迫地说,“还请我喝了酒。”

“你不必顾虑我。”江储打断了她的话,又皱起了眉,“其实,看你脸色我也早该知晓。”

“我已明白了。”

简娣又是一怔。

江储这架势,难道是看出她要说的话了不成?

他好歹官居高位,又是左副都御史,别人一点小心思在他面前都藏不住,能看出她面上流露出的不自在和抗拒似乎也不奇怪。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江储又说道,“你既不愿,此番回去后,我自会说清楚,你无需如此苦恼。”

“我长了你不少年岁,这些事在我眼中远不如你所想的那般难以启齿。”

“大……大人看出来了?”

江储破天荒地地笑了笑,“你或许能瞒得住别人,但脸上的神色却瞒不住我。”

简娣几乎从来没看到过江储笑,也是因为他黑脸少笑,才被朝中大大小小的官视作黑脸煞神。今天看江储一笑,平日里冷硬的气质顿消,看上去倒十分平易近人。

被江储这么直接点明,简娣突然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企图掩饰自己的羞愧。

“抱……抱歉……”想来想去,简娣握紧了酒杯,还是选择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江储对今天这次见面看上去花了一些心思,辜负了别人的好意这让简娣心里背负起了不小的压力,他公务繁忙,她这么一折腾,确实耽误了他不少的时间。

好在,面前的男人看上去没有怪她的意思。

“我并非不愿,只是大人高才,譬若明珠洁玉,我不过山野间朝存夕亡的流萤,羞于伴明珠身侧。”简娣小心翼翼地说。

不过她这类文艺的话好像让江储很不舒服,对方又夹紧了眉头,“这类话休要再提。”

简娣尴尬地摸了摸面前的酒杯。

“人世间讲求的无非是缘分二字。”江储面色淡淡地补充道,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我之间许是缘分未到,你无需心怀愧意,也不用说这些话来哄我。”

简娣坐直了身子,“我是真情实意的。”

她确实是真情实意的。

江储瞥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简娣感到有点儿冷飕飕的。倒不是针对她不知好歹拒绝了他,看上去更像是针对她刚刚拍马屁的行为。

“今日一行,”他说道,“便当作是上次赔罪。”

也仅仅只是赔罪。

简娣登时就听出了江储的话外音,随即轻轻吐出一口气,忙举起酒杯敬了江储一杯酒。

看她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喝完一杯酒,放下酒杯,江储眼里含了些笑意,嘲讽道,“什么明珠什么流萤,你这些话拿来骗骗旁人倒还行。”

他意思是糊弄他还早得很吗?

面对江储没有恶意的嘲讽,简娣十分羞耻地举起杯子,靠垂落的袖摆挡住了自己的脸。

“你有什么事直说便好,”江储不大高兴地说,“我不喜拐外抹角。”

简娣严肃地答道,“一定,一定。”

说清楚后,她和江储之间的气氛竟然比刚刚还轻松自然了不少,可能是因为不用相亲了,那点尴尬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简娣这才体会到了当初卢仲夏为什么会说江储是个好人。

她现在又不是官,和她没什么干系,江储自然没闲心去管她言行,对她的态度也温和许多。脱去那一层御史的马甲,江储本人确实很好相处,不同于张孟野和谢朗自有一番人上人的气质,那种气质不是这两人刻意流露的,而是自然形成的矜贵。江储和他们不同,他身上流露出了一股教导主任般诡异的威仪与亲和。

虽然江储好相处,但简娣也没敢造次,老老实实毕恭毕敬地坐在船舱里,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言行。

由船夫带着绕着湖游了一圈,吃了几个芋头喝了两杯酒后,江储在岸边将简娣放了下来。

简娣立正站好了,本想行个礼告辞,结果却对上了江大人看智障一般的眼神。

她这才想到,就算相亲的事告吹了,江储都不好放着简娣她一个人跑回家。

简娣设身处地地仔细想了想,非常理解江储。要让她一个人会去,江储他这黑面煞神名声就再也洗不干净,指不定别人还以为是他把她给吓跑了。

思及,简娣没有犹豫,麻溜地爬上了江储的马车。

她虽然理解江储在想些什么,吴氏却不理解。

将她送到家门口后,简娣真情实意地拜谢了他,但江大人没有停留,一句废话和寒暄都没有,干净利落地直接告了辞。

不过这事却还是传到了吴氏口中。

在回来的路上,简娣也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吴氏的准备。

这门看起来有希望的亲事被她自己亲手搅黄了,木已成舟,就算吴氏再不乐意都无法挽救。

“女儿心想,江大人或许对我无意。”

面对吴氏,简娣眨眨眼睛,说出了这句话。

想想她这段时间一张张亲手递出去的好人卡,简娣心里也莫名有了股自豪的感觉,虽然这好人卡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江储也对她没有意思就是了。

☆、第114章 表哥归来

她此话一出, 吴氏面色也随之一变。

“你什么意思?”

简娣挺直了脊背, 低垂着眉眼,乖巧地回答,“江大人对女儿并无他意。”

“这门亲事许是说不成了。”

简娣想过吴氏很可能会生气, 但是单单看吴氏的面色,却看不出动了怒。

这让简娣心里也没了底。

“之前他还曾有意,为何今日你却说了这话?”吴氏冷着眉眼,面色沉静地问,“可是你做了什么, 惹得他恼了?”

简娣顿时大呼冤枉。

“女儿绝对没做什么。”

“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娣没有吭声。

究其原因在于她,她也不可能甩锅给江储。可她更不可能跟吴氏说她和卢仲夏的事。

“或许……”简娣垂下了头,“只是缘分未到。”

“缘分未到?”吴氏反问。

空气蓦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简娣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等着吴氏的训斥。这段时日来, 为了她的婚事吴氏确实花了不少的心思。虽然她做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她, 也是为了简露和自己的名声,但吴氏所付出的精力简娣心里是清楚的。

“罢了。”

预料中的怒火没有到来。

头顶上却传来了吴氏饱含疲惫的叹息。

“扶我起来。”

简娣抬起头, 看到随身伺候着的一个小丫鬟扶着吴氏慢慢地站了起来。

吴氏眼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你心思重。虽说抚养你长大至今, 你毕竟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有些事,我确实不了解你, 也管不了你了。”

“这些话, 还是讲给你爹听罢。”

“我乏了, ”她揉了揉额角,“扶我入内睡会儿。”

说完,吴氏真的将她丢在了外屋,好像正如她所说,不打算再管她了。

简娣心里一阵发愁。

假如她和卢仲夏真的能在一块儿,她也不好现在告诉吴氏,现在对吴氏说卢仲夏的事,对她而言无疑火上浇油,毕竟吴氏她最忌讳的就是私相授受。

简娣在屋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吴氏屋里的婆子询问,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虽然很对不起吴氏,不过她确实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幸好简泉比吴氏看得更开一点,也更大咧一些,听说这门亲事又黄了,倒也没意外,甚至还怕她受委屈,特地安慰了她一番,保证下次绝对找一个更好的。

怕再让吴氏失望,简娣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了两天,这回的书稿她已经交给了辛文浩,没有必要再跑一趟,当然,姚鉴的约也没有去赴。

没等到她的人,姚鉴给她寄来了一封信。

等花枝将信呈上来的时候,简娣也没有拆信,盯着信看了半天,认真地想了想,干脆丢到了香炉里去,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不见心不烦。

在家里待得无聊,所幸还有简露陪着她,简露一直不想她这么早就嫁人,对于吴氏一直忙着把简娣再嫁出去的行为,她一直嗤之以鼻,私下里抱怨了好几次,不过却找不到理由反对。

这几天待在家里,简娣只好静下心来修身养性,没事儿摆弄摆弄花草,学学绣花。

怪不得什么姑娘小姐们平常老爱绣花,没事儿可干,简娣拿个针线戳弄戳弄也觉得挺有意思的,尤其是绣出了让自己满意的成品后,其成就感不亚于当初做出了道难懂的数学题。

简娣这么心平气和地等了几天,等回来了吴承泽。

他回去陪家人过了年又过了元宵后,也到了回京求学的时候。

托吴承泽的福,否则她写的东西也不会这么顺利就找到卖家,简娣一直很感激自己这位表哥。见他回来,也跟着去欢迎她。

到大门前,简娣就看到他站在门口,身后停着一辆租来的马车,马车上堆着两三个箱子,装了些他的衣裳和书,还给简家上下都带了些礼物。

下人正忙着把行礼从车上搬下来,吴承泽站在那儿照看着。

过了一个春节,吴承泽竟然没有长胖,打破了过年胖三斤的魔咒不说,看上去好像还瘦了一些,伫立在初春的冷风中,衣袂翻飞,更显阴郁和萧索。

但见到简娣和简露简尧一块儿过来,吴承泽面上却露出了些笑意,“两位表妹,阿尧,好久不见了,这番又要叨扰了。”

“表哥这说的哪里的话,又能见到表哥,同表哥一块儿求学,我高兴还来不及。”简尧微微笑。

吴承泽不置可否的一笑,目光却落在了简娣身上。

简娣礼貌地问好,“表哥。”这一声“表哥”喊得确实是发自真心。

“阿娣,许久不见,不知你的话本可有些进展了?”

重逢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简娣无奈地回答,“还能有什么进展,不过和之前差不多。”

“那你可要再下一番功夫了。”吴承泽笑道。

“一定一定。”

陪着吴承泽一道儿见过简泉和吴氏,他还没忘嘱咐下人将礼物带过来。他家中在杭州,此番回来,带来的是杭州姑娘们时兴的珠钗首饰。

时人崇尚珍珠,但简露年纪小,故而吴承泽只为吴氏带来了一支金累丝珍珠发簪,给简露的是支玉蜻蜓。给简尧的是平日里上学用到的笔墨,为简泉带来的则是名家孤本。

简娣本以为吴承泽也会送给她点笔墨纸砚,没想到吴承泽反倒也送了她一副首饰。是一对白玉手镯。

简娣看着手镯愣了一愣。

白玉温净,水润有光,看上去就十分贵重。

吴氏她那位姐姐嫁的是杭州富商,简娣也听说过吴承泽他家中挺有钱的,不过这么一对镯子简娣她一时还真不敢收。

看了看简露见怪不怪的表情,简娣沉默了一会儿,决心还是收起自己这没见识的小市民心理。

吴承泽为人虽孤僻了些,但面对亲朋好友却温文有礼,加之文章功课做得好,很受简泉的喜爱。

他一回来,简娣几个就只能坐在一边儿干瞪着眼看,看他彬彬有礼地应答着吴氏和简泉的话。

“此番回家,还碰上了三姨母,”吴承泽笑道,“听三姨夫道,此番有一桩生意也要上京,并托我向姨母和姨夫带话问好。说道等过来了,定要拜会。”

吴氏家中有三个姐妹,她年纪最大,吴承泽母亲行二,至于他口中所说的三姨母,乃是吴氏最小的妹子,嫁的较远,这几年来也未曾见过几次面。

听闻吴承泽这话,吴氏顿时面露喜色,甚至不顾身份连连追问这三姨母近况,吴承泽一一都答了,吴氏这才满意,笑道,“我们同你三姨母已经有许久未见了,这回她既然要上京,我和你姨夫心里也高兴。”

☆、第115章 风起

和吴氏脸上那显而易见的喜色不同,坐在简娣一旁的简露却是低哼了一声。

声音虽然小, 但却很清楚。

简娣偏过头看向了她。

简露鼓起脸, 眨动着的双眼中饱含不满之色, “我才不想见到三姨母,特别是她家那个饭桶表哥。”

原来所谓的三姨母还有个儿子, 辈分是表哥。

简娣默默地记下了, 正主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她一直记得不是很全。

正在心里盘算间,简露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简娣低声问:“怎么了?”

简露看上去有些焦虑,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幅模样在她身上倒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