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

他声音还有一些哑。

陶枝还想再跟他聊聊,但他在打工, 她也不能耽误他太多时间,只得点点头:“那我在这儿等你?”

江起淮看着她, “嗯”了一声。

关于今天晚上的事情, 她一句话都没有问。

江起淮也没有说。

陶枝也不知道她该不该主动问起。

如果不算那个跟过家家似的处成了好兄弟的前男友的话,她其实是没有什么谈恋爱的经验的。

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 会不会有些逾越,会不会多管闲事。

她不太能掌握好,男女朋友之间的距离。

她慢吞吞地把书包里的卷子翻出来,写了几道题, 又划掉答案,脑子里却空空一片,总也写不进去。

晚饭时间过去,店里热闹起来了,女孩子和朋友说笑闲聊,互相展示今天在街上买来的战利品,江起淮站在咖啡机后面点单,语速不急不缓,长身而立,气质清淡冷冽。

明明是年级相差无几的少年人,却总会被分割成两个世界。

有些人天真烂漫,衣食无忧,父母疼爱,人生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考试成绩和作业。

有些人一地鸡毛,要操心生活开销,要照顾老人,他在本应该受到照顾的年纪早早地长大了,然后成为整个单薄家庭里唯一的一根脊梁。

陶枝本来是打算等到江起淮下班,结果不到九点,准时接到了陶修平的电话:“回来了吗?”

陶枝干巴巴地说:“还没。”

“我就知道,我不催你你就不带有反应的,”陶修平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枝枝,说到做到啊,你答应我几点回来来着?”

“这不是还没到点儿吗,”陶枝犹豫了一下,“爸爸,我能不能多呆一会儿,我朋友今天不太开心。”

陶修平:“是你朋友还是你男朋友?”

陶枝:“……”

她不出声,跟默认了似的,陶修平就更不想松口了:“赶紧,不要在这里跟我打感情牌,九点钟回不来以后门禁就改到八点了啊,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陶枝鼓了鼓腮帮子,有些泄气地闷声答应了。

她挂掉了电话以后抬头看了一眼,江起淮还在忙,没注意到这边。

她收拾好东西,给他发了条微信,走出了咖啡馆。

-

江起淮直到下班的时候才看见陶枝给他发的微信。

九点多的时候,小姑娘先是连着发了好几个猫猫头的表情给他,最后才说了句话。

【枝枝葡萄】:我先回家交个差,晚上再偷渡出来找你!

江起淮看了一眼角落里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的桌子,勾了勾唇,打了几个字。

【偷渡违法。】

后间里一起打工的男生走出来,站在门口催他:“阿淮,走了!”

江起淮收起手机,出了店门。

男生把门锁好,回身勾着他的肩膀,八卦道:“今天后面跟你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孩儿,是你女朋友?”

江起淮“嗯”了一声。

“你他妈,你动作倒是挺快啊,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们问你怎么说的来着?”男生板起脸,学着他的语气说,“不熟,同学。”

“本来你那么说我还寻思着等她下次来要个联系方式交流交流来着,”男生摸着下巴,“要是你没动作,就我这张脸,不说能让她一见误终生吧,怎么也能稍微芳心暗许一下吧。”

江起淮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瞥他一眼:“能不能芳心暗许看不出来,脸皮厚倒是真的。”

男生勾着他的脖子使劲儿往下压了压,笑道:“怎么跟你学长说话呢?”

江起淮身子往下低了低,没什么反应。

两人一路往公交车站走,男生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对了,今天那个男的,叫你出去没干什么吧?他谁啊?”

江起淮皱了皱眉,脸色难看起来,只硬邦邦说了一句:“没事儿。”

男生看出他不想多说,点点头:“行。”

说话的功夫走到公交车站,俩人不坐同一班车,男生的车来了,跟他打了声招呼,走了。

江起淮站在空荡荡的车站牌下,手揣进外套口袋里,盯着站牌上面贴着的一层层小广告出神看了一会儿。

-

江起淮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江治,是被江清和带回家的那天。

院门口,院长阿姨第一次对他笑,他牵着江清和的手,背着一个小包包出了大大的院门。

江清和要帮他拎:“重不重?”

小江起淮摇了摇头。

是真的不重,整理起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东西,书包里只放了一条毛巾和一支牙刷,空空荡荡装在布包里。

他只身来,也只身走。

但是他从此以后,就有了一个愿意喜欢他的人,也可以有家。

就像蚂蚁一样。

小江起淮站在朱红色的房门前,看着那扇将会属于他的小小洞口,眼睛发亮地想。

江清和打开了门,往旁边让了让,笑眯眯地看着他:“进来吧。”

江起淮紧紧抓着小书包的带子,忍不住紧张地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往里迈了一步。

这间屋子比他以前住的地方要小很多,也没有大大的院子,但却是有温度的。

这温度随着一道声音扑面而来:“太慢了吧?干什么去了?”

江清和表情瞬间变了,他皱着眉:“谁让你回来了?”

“我回我自己家怎么还不行啊。”男人拖着声音说。

小江起淮偷偷抬眼,往里面看进去。

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手里拎着瓶啤酒斜斜地躺进沙发里,直起身子看过来,目光落在江起淮身上。

江治定定看着他,然后将手里的酒瓶子放在茶几上,散满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这谁家小孩儿让你给带回来了?”

江清和忍着火气:“这是你儿子!”

“老子没儿子。”江治说。

小江起淮低垂着头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江清和看着他小小的,柔软的发顶,忽然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阿治,孩子我找回来了,以后你就跟那些人断了吧,那些荒唐事儿也都别做了,你找个工作,好好生活,咱们一起把孩子养大,行不行?”

江治没说话,只看着小小的孩子。

江起淮不安地咬着嘴唇,小小的身子不动声色往后缩了缩,努力地想要把自己融入进背景板里。

屋子里沉默片刻,江治移开视线,嗤笑了一声:“都不知道是谁肚子里出来的,养什么养,我自己都快活不起了,不知道你这死老头一天天做什么梦,爱养你自己养着吧。”

他烦躁地一把捞起茶几上的包,转身往外走。

他的腿擦过江起淮小小的身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走出去。

防盗门“砰”地一声被摔上。

一片安静里,小江起淮转过身,仰起头来看着江清和。

老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肩膀塌下来,似乎是在用全部的力气支撑着什么。

“爷爷。”小江起淮小小地叫了他一声。

江清和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蹲下来:“嗳,爷爷在呢。”

“那个是我爸爸吗?”小朋友奶声奶气地问。

江清和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孩儿抬起头,眼睛清亮亮地看着他:“他不要我,爷爷要把我送回去吗?”

四岁大的小孩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却连一丝难过的情绪都看不出。

江清和哭了。

他揽着江起淮,把他抱在怀里,细细地捋着他的背:“爷爷不送你回去,爷爷说了,要陪着我们阿淮长大的。”

“让我们阿淮读书,工作,长大以后娶媳妇儿,变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爷爷会教给你做人的道理,会看着你成为一个好人,”老人声音哽咽,“爷爷不会再重蹈覆辙。”

那个时候的江起淮年纪还太小,他不太明白重蹈覆辙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只缩在老人怀里,然后轻轻地点点头,用奶奶的声音说:“阿淮也陪着爷爷长大。”

-

江治不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江清和会教江起淮读书,认字,小朋友无论学什么都特别快,基本上看过一遍的故事书,他都能完整的,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江清和还会教他下象棋。

老人把他抱在怀里,一个棋子一个棋子地告诉他,只是偶尔,他会对着某个棋子发呆,眉眼间都是深深的哀伤:“爷爷以前也教过你爸爸下象棋,他和你一样聪明,学得特别快。”

小小的一团窝在他怀里,手里拿着木制的棋子欢快地问他这是什么。

江清和给他起名叫江治,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一名医生,治病救人。

但他没能看住他。

在他忙着工作赚钱,忙着各种各样事情的时候,那颗未经修剪的小树苗一点一点的歪了根子,从此再也正不回来了。

小江起淮安安静静地被老人抱着,听他说那些往事。

他其实对江治这个人并没有多大喜欢,因为每次提起他,江清和都会不高兴。

他觉得,只要他不出现就很好。

但他还是会回来。

有的时候是隔几周,有时候是几个月,他回来跟江清和要钱,江清和不给他,两个人就会发生争吵。

他回来的时候江起淮一般已经睡了。

县城里的老房子隔音不好,江起淮有时候会被吵醒。

他听见隔壁江清和的房间里出现争吵的声音,以及撞击声,他跑出房间,看见酩酊大醉的江治一把将江清和推倒在一边,然后不顾摔在地上的老人,疯了似的,翻箱倒柜地找。

他丢出了衣柜里所有的衣服检查柜底,拉出抽屉,打碎花瓶。

江起淮冲上去抱住他的腿,像只发狂了的幼年小野兽一样不停地咬他,使劲儿地打,而高大的男人只是伸出一只手,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起来,醉醺醺的酒气扑面而来:“你这个小野种还要反天?”

他像个小鸡崽子一样毫无还手之力,抓着他的手奋力想要挣脱,指甲抠进皮肉里。

男人大叫一声撒开手,狠狠地把他丢在一边。

他只觉得头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然后眼前是一片暗色的模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来,从下巴滴落,啪嗒啪嗒在地板上凝成猩红色的一滩。

江清和扑到他面前,抱着他叫他的名字。

眼睛闭上的瞬间,江起淮听见江治在笑,看见他终于从柜子底下翻出了一个棕色的钱包,然后带着满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

……

江起淮在老家的房子里住了两年。

隔年,江清和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带着他搬走了。

房子被卖掉,里面的东西全部做二手处理,房子不值什么钱,到手的钱也不够他们重新买一套新的住。

江清和的卡和存折早就被江治掏完了,他们换了一个城市,在房租便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

搬家以后,隔壁再也不会有争吵和砸东西的声音在半夜响起。

他们都逃离了地狱一般的生活。

搬了新家以后没几个月,江清和接到了一个电话,江治伙同几个县城里有案底的小混混入室抢劫重伤两人被捕,受害者还没脱离危险。

电话那头说了很多,老人始终没什么反应。

他拿着电话,表情木然听着,手却在抖,然后挂掉。

江起淮仰头,看着老人通红的,浑浊的眼睛绝望又悲伤地看着他。

他抬起手,用指尖抹掉他苍老的脸上挂着的泪,六岁的小朋友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爷爷,我会照顾你的。”

江清和哽咽着叹了一声:“命啊,都是命。希望他有机会出来的话,以后能痛改前非吧,有机会的话。”

江起淮握着老人的手,抿起唇,眼神暗沉沉地垂下去。

江治是江清和的儿子,他舍不得,但江起淮从没觉得他是自己的父亲。

他希望江治永远不会出来,他最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监狱里,用他的余生来赎罪。

第56章 咕噜噜 他老阴逼了。

陶枝踩着九点整的分针窜进了家门。

陶修平和季繁一个捧着茶杯一个捧着可乐罐:“回来了啊。”

季繁喝了一口可乐:“回来了啊?”

陶枝下了出租车一路从小区门口狂奔回来的, 她撑着膝盖站在玄关门口大口大口喘气,没说话,朝他们摆了摆手。

陶修平看了一眼表, 从容地放下茶杯:“九点, 你还挺准时。”

“还挺准时。”季繁刚把他手里那听可乐喝完了, 做了个篮球投抛的动作夸张地丢进他脚边不到一个手臂距离的垃圾桶里。

陶枝气儿终于喘匀了, 她脱掉鞋子走到沙发前, 一屁股栽进了沙发里, 不想说话。

到家了终于歇下来以后, 她才觉得有些累, 明明这一晚上什么都没干。

她抱着沙发靠垫儿坐了一会儿,肚子很是时候的咕噜噜叫了两声。

陶修平看了她一眼:“没吃饱?”

“没吃饭。”陶枝老老实实地说,她起身, 往厨房走,“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晚上的菜都冷了, ”陶修平放下手里的笔记本,也跟着走过去, “爸爸给你下个鸡蛋面?”

陶枝应了一声。

她靠站在厨房中岛台旁边,看着陶修平从冰箱里拿出了鸡蛋和番茄:“你去找你那个小男朋友, 怎么还没吃晚饭?”

陶枝没说话。

陶修平注意到她情绪不太高, 故意开玩笑道:“他不给你饭吃啊?”

男人眼底一圈儿青黑,从上次回来以后,他就没再出过差了, 但是好像也并没有因为这样就清闲下来,甚至好像每天都有更多的事情要忙。

陶枝没接话,忽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陶修平把鸡蛋敲进碗里,打散:“嗯?”

“你要破产了吗?”陶枝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

陶修平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忍不住笑道:“人别人家小孩儿都想让爸爸赚多点儿钱,你怎么天天就盼着我破产呢?”

陶枝皱了皱眉:“就感觉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很累。”

陶修平笑容敛了敛,深深看了她一眼,他张了张嘴,又顿住。

片刻后,他重新笑起来,将打好的鸡蛋放在台面上,抬开水龙头洗番茄:“成年人总是这样的,连你现在不是都有自己的烦恼,爸爸怎么不能有?”

陶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有喜欢的女人了吗?你要结婚了吗?”

陶修平被她的语出惊人呛了一下。

陶枝非常体贴地说:“如果你真的有了喜欢到想要娶回来的阿姨,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就是了。”

她对这方面看得很开,她想做什么事情陶修平全都由着她,那到了陶修平这里,如果他真的有了喜欢的对象,陶枝也没有理由阻止。

那样的话,她就太自私了。

她有自己喜欢的人,有想做的事,也有属于自己的人生,陶修平也应该有。

即使心里可能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点不舒服,但她可以努力让自己去接受和克服。

多么无私又善良的一颗桃。

陶枝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打动了。

陶修平就看着他闺女在那里表情一会儿一个变,从纠结到坚定,最后居然还释然了,觉得有些好笑。

小孩儿小时候可爱,长大了青春期稀奇古怪的想法多了起来,又挺好玩儿。

他抬手,手上沾着的水渍对着她掸了:“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除了枝枝和阿繁,爸爸没有喜欢的人。”

陶枝摆了摆手,一脸“你就装吧”的表情:“知道了知道了。”

陶修平:“……”

-

陶修平做饭很好吃,虽然很少能吃到,番茄剥了皮切丁,甜酸的味道混进带着鸡蛋碎的浓稠面汤里,手擀面劲道十足,即使没有肉只是一碗素面,陶枝也吃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季繁也颠颠跑过来,伸着脖子往厨房瞅:“老陶,这面还有吗?”

男生食量足,刚吃完晚饭几个小时又饿了,陶修平煮了一锅,又盛了一大碗给他。

季繁就坐在陶枝旁边吸面条。

陶修平坐在对面,看着他们吃。

有种无法言喻的,奇异的满足感。

虽然难管,有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们,会反复的考虑自己这样讲会不会反而产生了反效果,又很难去平衡家庭和工作两者之间的重心天平。

但在这种静谧的瞬间,又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

大概,季槿也是这样的。

只要看着他们吃饭睡觉,看着他们学习成长,就会觉得非常幸福。

在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和赚钱当中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身边所拥有的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孩子了。

某一刻,陶枝和季繁忽然同时抬起头来,看向他。

陶修平回过神来:“怎么了?”

“你刚刚叹了口气。”季繁嘴巴里含着面条,口齿不清道。

陶枝点点头说:“果然是快破产了。”

“……”

陶修平眯了眯眼睛:“小屁孩哪儿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没有!老子没破产!”

季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可能只是因为你男朋友不给你饭吃。”

陶枝:“……”

“对了,那小……男生,叫江起淮是吧?”陶修平问。

陶枝埋头吃面,装聋作哑。

陶修平:“附中那么好的学校怎么转到实验来了?听说从小是跟他爷爷生活在一起?”

陶枝拿着筷子的手指顿了顿,她抬起头来。

陶修平状似不经意地问:“他父母是做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他跟他爷爷长大的?”陶枝说。

陶修平“啊”了一声,看向季繁,还没说话。

“别说是听季繁说的,”陶枝打断他,“我也从来没跟季繁说过他家里的情况吧?”

她在一瞬间变了脸,连季繁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陶修平深吸了口气:“枝枝……”

“你去查了吗?”陶枝一股火儿不由分说地往上窜,“就因为你女儿跟他谈了个恋爱,所以你连人家家底都给翻了个底朝天了是吧,陶总?”

陶修平也提高了声音:“就是因为我女儿要跟他谈恋爱,所以我才得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餐厅里忽然安静下来,季繁看了一眼陶枝,又看看陶修平,默默地把面碗往后挪了挪。

陶修平叹了口气:“我今天问你,就是想知道你了不了解这些,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吗?”

“我不管他家里是什么情况,”陶枝硬邦邦地说,“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他有没有钱都跟我没关系。”

“你以为爸爸会在乎他家庭条件好不好,有没有钱?”陶修平深吸了一口气,人站起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陶枝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她想起今晚的那个男人,还有江起淮当时的反应,忽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陶修平拉开椅子走上楼,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他拿着一个档案袋下来,放在陶枝面前:“看看吧。”

陶枝犹豫了一下,放下筷子,捏着档案袋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拆开来。

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一行一行的看,每读一个字,攥着她心脏的那只手就缓缓收了几分。

“四岁之前在孤儿院,后来被他爷爷找到领回去了,不知道妈妈是谁,他爸是个混混,没工作,因为入室抢劫伤人入狱,所幸受害者后来没死,判了十几年,又因为在里面表现良好,减了几年刑最近放出来了。”陶修平捏着眼角,缓慢地说,“这些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没有吧。”

陶枝脸上最后一点儿血色彻底褪掉了。

怪不得。

一直不怎么太会管她晚上几点回家的陶修平突然给她设了那么早的门禁。

怪不得明知道她早恋也始终没说过什么。

陶枝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她低垂着头,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她倏地把手收回来,纸张锋利的边缘瞬间划破脆弱的皮肤,血丝在手指上一点一点渗出来。

她捏着流血的指尖说:“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了解到什么程度,”陶修平没有再掩藏,“而且你容易因为一时冲动做事情,爸爸希望你也能理智一点儿看待问题,你得明白,你性子太简单了,而有些人是不适合你的。”

陶枝沉默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你确实,一直都是特别理智的。”

陶修平皱了皱眉:“枝枝……”

“我跟人打架,我被老师找家长,你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我的感觉,而是告诉我怎么样解决问题更好。我已经习惯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低声说:“但他不应该是最辛苦的那个吗?”

陶修平定定地看着她。

陶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儿哽咽:“以为自己终于也可以有一个家的,结果却不得不面对那样的爸爸,小时候明明最开心了,小时候明明最肆无忌惮了,他为什么就得一直一直这么辛苦的长大?”

陶枝忍不住想她五六岁的时候在干嘛。

缠着妈妈撒娇要听睡前故事,跟爸爸要好多好多新的毛绒娃娃,和季繁调皮捣蛋到处惹事打架。

闯了祸就缩在妈妈怀里,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反正无论发生什么,总是会有爸爸和妈妈帮她处理好。

她的头顶,始终会顶着一片无坚不摧的天。

但江起淮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天空。

他一无所有。

所以他得到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份爱,甚至可能每一颗糖,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慷慨的施舍,是命运的眷顾,是他偷来的,对于他来说很奢侈的幸运。

陶枝眼圈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掉下来:“他真的很好,他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好,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已经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让自己变好了,他那么拼命地想要从那片泥沼里逃出去……”

“但你却要这样简简单单就把他拖回去吗?你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根本不需要努力,因为他就算做再多的挣扎,做得再好,这辈子也都摆脱不掉吗?”

陶修平愣愣地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枝眼前视线一片模糊,她抬起手来,用力地擦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抽噎着说:“爸爸,你这样不公平,你这样对他太残忍了。”

她没有去看陶修平是什么表情,推开椅子转身冲出了家门。

夜晚的街道灯影绰绰,陶枝下了出租车,横穿过马路,在尖锐得有些刺耳的车笛声中,用尽全力朝着江起淮家的那条胡同的方向跑。

在前面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远远地,她看见了他的影子。

江起淮下了公交车,路灯光线下人影扑朔,他五官隐匿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一身一成不变的挺拔傲骨。

他站在公交车站牌前面一点,忽而抬起头来,远远地看着她,然后脚步停住。

陶枝拼尽全力朝他跑过去。

冷风像是混杂着冰碴,混着泪水刮在脸上生疼,陶枝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她直直地扑进了少年的怀里。

强大的冲击力带着江起淮跟着往后撤了撤,他一脸错愕,下意识张开手臂接住她,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怎么了?”

陶枝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脑袋深深埋进他怀里,近乎贪婪地汲取他的温暖和味道。

她摇了摇头,用鼻尖蹭他,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冷。”

江起淮皱了皱眉:“你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了?”

“我来不及,”她又蹭了蹭脑袋,“我急着想见你。”

“撒手。”江起淮说。

陶枝摇了摇头,死死地抱着他不松手。

江起淮叹了口气:“你先松开,我又不会跑了。”

陶枝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别动。”江起淮拽着外套拉链拉下来,脱掉,然后劈头盖脸地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温暖在瞬间隔绝了冷意。

他的外套对于她来说很长,一直垂到小腿,陶枝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任由他俯着身将她套进去,立起领子,拉好拉链。

把人包好,江起淮才直起身,看着她。

女孩子眼角红红的,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江起淮抬手,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地刮蹭了一下她通红的眼皮,低声说:“偷渡出来的?”

陶枝想了想,觉得更像是吵崩了出来的。

她点了点头:“嗯。”

“挨骂了?”江起淮又问

她又摇头:“没有。”

“怎么突然急着见我?”他最后问。

陶枝又不吭声了,她眼巴巴地看了他几秒,然后再次凑上来紧紧抱住他的腰,黏黏糊糊地贴着他不肯撒手。

江起淮笑了,他任由她抱着,似乎有些无奈:“干什么啊?”

“我想变成一块年糕。”陶枝小声地说。

江起淮垂下眼,摸了摸她的头发,顺从问道:“嗯?为什么想变成年糕?”

“这样我就可以一直黏在你身上,让你扯不下来。”陶枝闷闷地说。

“我为什么要把你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