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晃一年多过去,林向屿的公司开得如火如荼。

  林向屿公司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胡桃这一年带初一的课,任务不重,他的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离四中又很近,于是胡桃没事就去那里晃晃,帮他们的冰箱填充一些食物。

  “哎,”胡桃看着冰箱里都快坏掉的提子,转过头冲林向屿大声喊,“你们到底几天没吃水果了?”

  几个男人凑在一起,一个人面前放两台显示器,根本没空搭理她。那大概是林向屿人生中最邋遢的一段时间了,每天过得日夜颠倒,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胡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为他披上一件外套,将空调温度调高。

  每次看到林向屿疲倦的睡脸,胡桃都会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她能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少了。要是有一天她能变成超人就好了,就算拯救不了世界,至少能替她心爱的男孩分担喜怒。

  好在除了本身的能力外,林向屿运气不错,这一年国家大力扶持文化产业,再加上他资金充足,家中靠山牢固,公司的运营还算轻松,还开发出一款APP,少年版的“果壳”和“知乎”,很快就上了正轨。

  林向屿的生日在十二月,射手座A型血。高考结束以后,两个人身处两座城市,胡桃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他庆过生日。他生日那天,胡桃天还没亮就起来,在厨房忙前忙后,勉勉强强烤了一个蛋糕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包好,去找林向屿。

  林向屿住的房子远离市区,好在有高速,去软件园很方便。那是他家自己开发的房产,林向屿留了两套,一套自己住,一套给胡桃。胡桃没有收下,还住在当初林向屿给她的LOFT里,每个月上交房租,于是软件园的那套房子就这样空置着。

  林向屿竟然已经早早起来,穿戴整齐,神清气爽的样子,看到胡桃,一愣:“你怎么来了?”

  胡桃无可奈何,扬了扬手里的蛋糕:“上周不是说好了吗,给你过生日。”

  林向屿认真地想了想:“是今天吗?我自己都忘了。”

  “你在家怎么穿成这样?要出门吗?”

  “嗯,”林向屿点点头,抬了抬表,“要去一趟然然家。忘了和你约好的是今天,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去?”

  林向屿还在国内念大学的时候,每次回家都会去看望许然然的父母。刚刚回国创业那段时间,他一个月也就只能轻松一两天,其他人都选择好好补觉,也就只有他,还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去陪许父许母拉家常,做家务,逛逛街。

  胡桃把蛋糕放在林向屿屋里的冰箱里,换了一个颜色的口红。林向屿特意挑了不堵车的时间出发,一路飞驰。胡桃将车窗摇下来,狂风一股脑灌进来,她笑着说:“找时间我也去把驾照考了。”

  许父许母还是住在原来的老式居民区,他们坚持不要林向屿一分钱,说他如果真的有心,有空来家里坐坐就好。小区里没有停车位,林向屿在几个街区外停了车,和胡桃一起走过去。

  林向屿在水果摊前停下来,老板腆着肚子出来:“哟,小伙子,又来了?”

  林向屿点点头,也不劳烦老板,自己一样一样地选着水果。胡桃本来想帮点忙,但是又觉得,或许他不愿意让别人帮忙,因为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老板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和胡桃:“头一回见你带女朋友来啊,你们一看就般配,啧啧,这男才女貌的。”

  林向屿笑着抖抖塑料袋,摇头道:“不是女朋友,初中同学。”

  胡桃站在一旁,矜持地冲老板点点头。

  因为是老式的小区,也没有什么交通规划,红绿灯就跟摆设一样,没人在意。遛狗的居民牵着狗一边打哈欠一边过马路,花坛的防护栏已经锈迹斑斑,树木遮天蔽日,将这里与闹市相隔绝。

  过了人行道,胡桃犹豫再三,还是停下来,说:“要不还是你上去吧,我不太擅长同人聊天,冷场怪尴尬的。况且……等会儿他们误会我们也不好。”

  林向屿也不强求她,他耸耸肩:“那你在哪里等我?”

  “前面不是有家面馆吗,我正好没吃早饭。”

  林向屿点点头:“那行,今天许叔要出去上班,我也待不了多久。”

  林向屿顺着楼梯上了楼,还不需要按门铃,许母听到他的脚步声就赶紧来开门了。

  林向屿笑:“阿姨,前几天下午,您风湿有犯吗?”

  “好久没犯了,你还记得啊,”许母笑着弯腰把拖鞋拿出来,“吃饭了吗?”

  “和朋友约好等会儿一起吃,”林向屿在沙发上坐下来,给许母倒了一杯水,“您别忙活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

  许母试探着问:“什么朋友啊?男生还是女生?”

  林向屿没在意:“胡桃啊,当年我和然然拿了奖,还一起去吃您做的麻辣烫呢。”

  “记得,记得,”许母眯着眼睛回想,“好漂亮的女孩子,也工作了吧?有男朋友了吗?”

  林向屿一一回答:“是啊,她一直长得好看。早工作了,在四中当英语老师,还没男朋友呢,白长这么大了。”

  许母瞪他一眼:“好意思说人家……小屿啊,你这都二十六岁的人了,你爸妈不催吗?”

  林向屿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说:“不催。”

  许母瞪了他一眼,林向屿正襟危坐,改口道:“我妈也催我这个,但是我们公司清一色的单身男人,好不容易有几个女同事,个个立志嫁给胡歌,我也没办法,我妈妈天天催我招点女同事呢。”

  许母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说:“哎,向屿,我给你说个事儿……”

  许母早在几年前就不再摆麻辣烫的摊子,从失去女儿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后,她开了家灌汤包店,节俭惯了的人,也存下一些积蓄。许家虽然贫穷,但是讲道理,许然然的生死责任书上,是她自己签的字,出了人身意外,不能赖别人。

  刚开始的时候,许家人也不愿意见林向屿。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林向屿一遍一遍地登门拜访道歉,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膝下如今没了子女,也就真的把林向屿当了亲生儿子。

  许母的灌汤包店生意很好,开得如火如荼,时间久了,就爱和一些老顾客聊天,有个女孩子,模样气质都很好,和林向屿一样年纪,在广告公司上班,许母和她聊得来,觉得女孩子礼貌又懂事,想介绍给林向屿。

  林向屿在心中哭笑不得,难怪大家都说给人介绍男女朋友是中年妇女一大癖好。他母亲也给他提过很多次,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林向屿就是不肯买账。但是当着亲妈随便怎么拒绝都行,对于许母的要求,林向屿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他笑笑:“行,您定就好,就当交个朋友。”

  2.

  下一个周末,林向屿便推掉了所有的饭局,早早就开车去接许母。见面的地方是林向屿定的,一家私人西餐厅,但是位置却很好找,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上,透过落地窗可以眺望整座城市的景色。

  女方也很准时,林向屿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穿着淡粉色连衣裙的女人,提着白色包包走了过来。

  走近了,林向屿彬彬有礼地伸出手:“你好。”

  可是对方却是一怔,然后呆呆地盯着林向屿,最后犹豫着,不可思议地问:“林向屿?”

  林向屿挑挑眉:“你认识我?”

  女人笑起来,伸出手握上林向屿的掌心,唏嘘地说:“岂止认识,我是程可欣,你还记得我吗?”

  是世界太小还是命运太奇妙?许然然的母亲给林向屿介绍的相亲对象竟然是程可欣!

  对于程可欣,林向屿其实是没太大的印象的,女大十八变,要不是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林向屿真的认不出她来。

  “我知道你,”林向屿一边回忆一边说,“你是胡桃的同桌。”

  许母在一旁看了,也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呢?”

  “是啊,我们也是高中同学,”程可欣笑笑,她冲林向屿眨了眨眼睛,“那你知道不知道,我那时候,暗恋了你整整三年?”

  林向屿愣了愣,一双风流倜傥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扬起来,似乎是诧异程可欣的坦然大方,说:“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谢的,”程可欣大大方方地说,“我从来都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林向屿在她对面坐下来,勾起嘴角笑。

  许母一看两人竟是旧相识,便铁定了有戏,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说:“你们年轻人好好聊,叙叙旧,重新认识一下,我就先走了。”

  重新来过,新的人生,新的彼此,林向屿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他的左手边就是落地窗,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回到最初的时候,没有许然然,没有顾岑,只有无忧无虑的少年郎,穿着红色运动背心,耍酷似的用手指转着篮球,站在讲台上大声吆喝:“放学和二班打比赛,谁去?”

  “林向屿?”程可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淡淡一笑:“看到你,一下子想到好多以前的事。”

  “是啊,”程可欣摇了摇红酒杯,“许姨女儿的事我听她说过,你别太难过了。”

  林向屿不置可否地笑笑。

  程可欣想了想,试图转移话题:“我大学考上了中央美院,胡桃有给你说过吗?哦,对了,胡桃,你还和她有联系吗?后来我电话本丢了,就一直没怎么和大家有联系了。”

  “还有的,”林向屿点点头,“我这里有份通讯录,回头发你一份。”

  “她现在还好吗?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真的好羡慕她,全班那么多女生喜欢你,可是只有她能同你搭得上话。”

  林向屿轻笑:“哪有那么夸张。”

  “有的,”程可欣认真地说,“全学校的女生,谁不知道你,直到现在,别人说到白马王子,我脑海中浮现的人就是你,讲真的。”

  程可欣笑着说:“不过后来我就移情别恋啦!去北京学画画的时候,喜欢上了我的同桌,他也跟我表了白,但最终我留在北京,他去了广州,就没在一起。后来又谈了两次恋爱,都是因为距离分手了,我大概和异地恋天生犯冲吧。”

  两个人随意地聊着天,话题不算多,却也没有冷场过。牛排火候拿捏得好,一口下去,鲜嫩多汁。

  吃过饭后,林向屿开车送程可欣回家,正巧路过一中,程可欣摇下车窗,问林向屿:“下次有机会,一起回去看看?”

  “好。”林向屿点头,“回国之后,每天都经过,但是还从来没回去好好看过。”

  “我也是,”程可欣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人回去追忆青春怪没意思的。”

  “你才多大年纪,”林向屿笑,“追忆什么青春。”

  林向屿将程可欣送到她家楼下,她关上车门,走了两步,又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敲车窗。林向屿将车窗摇下,程可欣说:“你知道吗?我的高中时代,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你能够送我回家。”

  “谢谢你,今天终于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开心。”

  林向屿失笑:“你也说了,那是高中时代,都多少年了。”

  “可是我还是很开心。”程可欣说。

  林向屿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淡淡地笑:“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开车回去的路上,林向屿给胡桃打电话:“睡了吗?”

  “没呢,”胡桃打着哈欠,“在看电影。”

  “什么电影?”林向屿好奇地问。

  “法国电影,《一天》,”胡桃说,“你肯定没听过。”

  “确实没有,”林向屿十分诚恳地说,“好看吗?”

  “就是部爱情片,”胡桃说,“有句台词还不错。”

  “是什么?”

  她顿了顿,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干瘪瘪地念了出来:“我遇见那么多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看起来最应该是过客的你,却在我心里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

  林向屿手搭在方向盘上,失笑道:“有点感情好不好,多浪漫的一句台词,怎么被你念得跟政治答卷一样。”

  “爱听不听,”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打电话找我什么事呢?”

  林向屿这才想起来正事:“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谁?”

  “程可欣,你高中同桌。”

  “啊?”胡桃一愣,才反应过来,“真的吗?可欣?你怎么见到她的?”

  林向屿这才把许母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告诉胡桃,末了,有些感叹:“这座城市真小。”

  发现对面的人没有回答,林向屿不禁出声:“胡桃?你还在听吗?”

  这时他才听到电话有动静,胡桃还是懒懒的样子:“在啊,我这不是在看电影吗,刚刚演到高潮。”

  林向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哎,你刚刚送她回家是吗?那你有她电话没,发给我吧,改天约她出去逛街。”

  “行。”

  “那我挂了,困了,拜拜。”

  挂了电话,胡桃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因为要看电影,她关掉了房间内所有的灯,只剩下电脑屏幕泛着淡淡的光。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电影全剧终,片尾曲响起,开始滚动演员表。

  胡桃伸手一抹,发现自己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说错了,”她心想,“这不是爱情,是童话。”

  3.

  过了些日子,许母天天催着,林向屿只好抽出时间,陪程可欣回了一趟高中学校。

  学校大门重新装修过,看上去金碧辉煌,题着“鹏程万里”四个大字,气势磅礴。林向屿和程可欣还没来得及感叹,学校保安就出来把他们拦下,问他们:“上课时间,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现在管这么严了啊?”林向屿疑惑地说,“我们是校友,回来看看。”

  “证件呢?”

  林向屿语塞,转过头去看程可欣,没想到她竟然真的从挎包里拿出当年的证件照,笑眯眯地递给保安。

  进了学校,林向屿说:“你居然还留着。”

  程可欣笑了笑:“有一次我证件落在食堂了,你捡到了还给我。之后我就一直很宝贵这个学生证,毕业之后锁箱子里,也是昨天想起来才翻出来的。”

  林向屿欲言又止:“你真是……”

  绕过学校里面的花坛,就是教学楼。教学楼的变化倒不大,只是在一旁新修了一栋楼,作为高中部。两个人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从当初上课的教室走过去,去走廊最里面的办公室找老蒋。

  没想到偏偏这么巧,有人拿着公文包从办公室走出来,三个人打了个照面,林向屿笑着说:“蒋老,您真是一点没有变,十年如一日。”

  老蒋一愣:“林向屿?”

  林向屿开心地笑:“您竟然还记得我!”

  “你是?程可欣吧?”老蒋说。

  “是我!”程可欣点头。

  “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心头肉,怎么会不记得!”

  老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办公室的门,把他们带进去。一个办公室四个人,老蒋的桌子最整齐,用一个茶叶盒来装笔,还是当年林向屿他们那届毕业时候凑钱买来送给他的。

  看见他桌边一摞厚厚的试卷,林向屿问:“批试卷呢?”

  “是啊,刚刚期中考完,”老蒋说着,抽出一张给他们看,“要现在让你们来做,还能拿几分?”

  “我不行,但是林向屿肯定行啊,”程可欣连忙摆手,指了指林向屿,“高考全省前十呢。”

  林向屿客气地笑笑,把试卷接过来:“我们正好没事,要不帮您批点试卷吧。”

  “哪需要啊,你们过来,聊聊天就好。”老蒋说。

  “没关系嘛,一边聊一边看,阅点选择题还是不成问题的。”

  程可欣也自告奋勇,两个人就把试卷分成两摞,拿着笔改起来。一边批,一边和老蒋聊天。

  老蒋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盖碗茶,说:“真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你们两个来看我。”

  老蒋话中有话,林向屿和程可欣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这是个误会,因为刨根究底,这又并不是误会,许母让他们见面,说是交朋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就是相亲,奔着结婚去的。

  程可欣试着解释:“我们……”

  老蒋继续笑眯眯地说:“小丫头,你当年就喜欢他吧?上课还对着人家背影画素描,别以为我不知道啊。”

  程可欣无比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那当然了,”老蒋扬扬得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们这些学生的小动作,我们老师其实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不犯大错,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我们都也就装作不知道了,谁没青春过呢!”

  程可欣好奇地问:“蒋老,那你年轻时候喜欢过什么人没有?”

  老蒋笑笑:“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程可欣也懂事,没有再问。他们陪着老蒋说了说当初班上大家的近况,提到胡桃,林向屿说:“挺好的,也在当老师。”

  “那个丫头运气真的太不好,”老蒋摇摇头,“她妈妈去世后,她家里一个亲戚都不肯要她,最后还是跟着继父过。十七八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打击,她后来能够站起来,我觉得已经很了不起了。”

  “嗯,”林向屿低下头,淡淡地说,“她对得起自己就好。”

  聊了一会儿,老蒋家中还有事,先离开了。林向屿和程可欣便继续逛校园,当年觉得好大好大的学校,如今看起来,原来是这样小。

  而那时候觉得好小好小的世界,长大了才发现,它其实大得浩瀚无边。

  操场彻底修整了一番,原本全是泥沙的跑道也铺上了干净整洁的塑胶路。篮球场对面的双杠换了新的,位置却还没有变。程可欣很是开心,小跑上去,试着想要爬上去。

  “小心。”

  林向屿说道,从她背后给伸手扶着她坐上去。林向屿这天穿了一件印着恐龙怪兽的套头衫,加简单的牛仔裤,也轻而易举地爬了上去,和程可欣并肩坐着,看起来和普通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以前每次上体育课我都坐在这里偷偷看你,”程可欣说,“喏,你看,这个位置多好,一眼就能看到篮球场,但是别人又不会觉得其实你在看篮球场。”

  “那时候喜欢一个人最单纯了,只要能看到他的笑容就够了,只要他开心,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觉得好幸福。后来长大以后,感情就变得复杂了,喜欢一个人,想要占有他,想要他只喜欢自己,彼此折磨,好像才能够证明爱得深……”

  说着说着,程可欣自嘲地笑,甩甩手,伸了个懒腰。

  “果然还是校园时光最美好了。”

  程可欣说话的时候睫毛微微颤动,却说得轻描淡写,那一刻的神态,林向屿觉得十分熟悉,像极了一个人。

  是谁呢?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勇气承认。

  4.

  自从知道林向屿和程可欣约了一两次会后,许家和林家都炸开了锅。

  林向屿之后每次去许家,都能“正巧”遇见程可欣,许母张罗着做一大桌菜,心思显而易见。

  更巧的是,听说有天林向屿的母亲和程可欣的母亲在搓麻将的会所遇到了,相谈甚欢,出门的时候,已经“亲家亲家”地喊上了。回来的时候,林向屿的母亲就在林向屿耳边吹风:“唉,我这把老骨头,差不多是要退休了,就指望抱个大胖孙子,一辈子就不缺什么了。”

  林向屿的父亲是个“妻管严”,在一旁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儿子啊,赶紧给我们生个大孙子。”

  林向屿哭笑不得,每次面对他憨态可掬的老爹,他就彻底什么脾气都没了。

  “翻过年你就二十七了,”林向屿的母亲还在数落着他,“先不说你了,人家姑娘二十七了,你还好意思拖着?”

  “妈——”林向屿无奈,“我们就是见个面吃个饭而已。”

  “你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的。听你妈一句,我周围婚姻幸福美满的,都是老同学。学生时代的感情纯啊,人家姑娘又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差不多得了,别作。”

  “其实你小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能和胡桃那丫头走在一块儿,你们那时候多好啊,怎么就一直不来电呢?”林母摇摇头,“不过也好,你们两个要真在一块儿,估计就没那么好了,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了,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不如诗。”

  林向屿沉默。

  林母叹了口气:“你老实给我说,是不是还惦记着然然那姑娘?”

  提到许然然,林向屿就更沉默了。

  “人总要向前看的啊。”林母担心地说。

  “知道了。”

  让林向屿头疼的是,不知不觉,到了这年春节。但凡适婚的单身男女,无一没经历过被催婚的“十八铜人阵”。等林向屿好不容易赔着笑闪身进了屋内,沙发上赫然坐着一年前奉子成婚的表哥,几位长辈都围着他怀里抱着的宝宝使出各种绝活,也不在乎丢人,只为博君一笑。林向屿暗自撇了撇嘴角,咳嗽了一声,终于有人回头招呼他:“向屿啊,什么时候才吃得上你的喜酒啊?”

  林向屿抬头看自己父母,发现两个人都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过了年,胡桃按照惯例去林向屿家拜年,坐沙发上陪林母看电视,林向屿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正好电视机里的小品演到催婚,林母有感而发,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头跟胡桃说:“桃桃呀,你也这么大姑娘了,家里不催呢?”

  “谁催我啊?”胡桃揉了揉鼻子,笑着说,“胡叔自己还单着呢,我看胡琳也是一副不想谈恋爱的样子,我们一家三口人,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林母瞟了一眼还在厨房忙前忙后的林向屿,拉着胡桃的手说:“阿姨我就一个心愿,桃桃啊,你可得帮我去给向屿说说,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了,还这样没个着落,像什么话?可欣父母那边都着急着,过个年,问候得比谁都勤快,总不能拖着人家姑娘不是?他们两个的生辰八字我们都拿去算过了,配得很,是个好姻缘。”

  胡桃点点头:“我知道的,阿姨。”

  “程可欣是许家介绍的人,意义不同,”林母说,“这孩子,这么多年,就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过。他从小就死心眼儿,总觉得是欠着许家的,所以许家介绍的人他不好意思拒绝,要是我去跟他提要相亲,当场就翻脸不认人。这么多年了,你说说,难道真要这样记一辈子?”

  “是啊,”胡桃笑着点点头,“总不能记一辈子。”

  恍惚间,胡桃似乎看到窗台的白色蜡梅上停了一只蝴蝶,她眨了眨眼睛,蝴蝶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样冷的冬天,又怎么会有蝴蝶呢?

  当年方子望问她,你就不会难过吗?

  她回答说,她难过好过他难过。

  戴着微笑的面具,若无其事地忍痛走下去,这就是命运教会她的全部。

  吃过晚饭,林向屿开车送胡桃回去。要下车的时候,胡桃问:“你和可欣,怎么样了?”

  “就那样。”林向屿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觉得可欣挺好的,你不知道,高中那时候,她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你,我耳朵都要生茧了。她去北京前,我不是还约你一起去KTV,她紧张得都不敢和你合唱一首歌。”胡桃说。

  他应该从许然然的悲剧中走出来了,太多年了,那噩梦一直纠缠着他。他一直给自己加上无形枷锁,背负万千罪名,一刻不得超脱。

  而她,也该飞过这片沧海了。

  “原来如此。”林向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看着前方的道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一直打着这个算盘?”

  胡桃说:“你别误会啊,我没有说你和许然然不好的意思,她们两个我都挺喜欢……你和她们中的谁在一起,我都……都挺开心的。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别任性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吗?”林向屿轻声问。

  “是啊。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会有一个很好的家,我也希望你有一个很好的家。等以后你们结婚了,我还可以去你家找可欣蹭饭,你们要生个大胖娃娃,认我当干妈……”

  车窗外是街道斑斓的光,影影绰绰地落在林向屿的脸上。他垂下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叹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情爱使人欢愉,使人纷扰,使人窥见极乐天堂,使人堕入阿鼻地狱。

  他再也不愿谈情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