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在那里,想了半晌,也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转眸望向濯哥哥,见他端起茶杯扣在手中,慢缓缓地抬眼,轻笑了下:“过奖了,许叔。”

“我不得不说你这一仗打得十分漂亮,就在我们都以为你这次绝对无力回天的时候,你却用事实说明我们都不过你手上的一颗棋子。你一直都在织这张大网,等着有一天收网,好一网打尽是吗?”

濯哥哥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搁在桌面上,看向他:“你们暗地里把公司机密资料泄露给雷诺一直干得十分谨慎,而且每次都不是大案子,完全没留下蛛丝马迹,但也许你们漏掉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比如说,雷诺里面也有我的人。”

怎么会这样?爸爸怎么会联合外人来反对濯哥哥?而濯哥哥又怎么会…她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人,脑子里面是乱哄哄的一片,好像有很多想法蹦出来,却又偏偏理不出一丝头绪。

爸爸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片刻后又恢复平静,好像在意料之中:“其实我已经猜到,你料到订婚宴这天我必不会缺席,所以才将这个核心企划案交给Alex,让他亲手交给雷诺的Bluce,其实Alex也是你的人吧?暗中调包也是你叫他做的?”

濯哥哥淡淡颔首:“他是我一早布下的暗棋之一,但许叔你实在太谨慎了,他用了三年的时候才让你彻底信任他。”

爸爸笑得有几分苍凉,直直盯着他的眼问:“我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料到少爷你会利用订婚这个契机,我一直以为你对晚晚是真心的,没想到,我还是料错了…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可是晚晚是无辜的,这一切她都不知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殃及到她,她还这么小…”

眼泪就这么扑哧扑哧地掉下来,她已经缺乏勇气再听下去,但她总觉得下一句哥哥一定会反驳,一定会说他们的订婚绝对不是一场做戏,他们在一起也绝对不是因为他这个布局…

尽管她那时没有太多领悟戏剧作品的机会,她也知道最经典的戏段是一方企图解释,另一方完全不给解释的机会,然后彼此就此误会,就此错过。而且也许这种错过就是一辈子,就是永生永世…她那时尽管极难过,极痛苦,但她依然对他接下来说的话抱有一丝希望。只是希望这东西太玄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濯哥哥轻叩着茶杯,眼中闪过一道讥讽之色:“你都做到这般田地了,我对她真心或是假意,对你来说还重要吗?如果你真的考虑到她,你又何必联合我的叔伯们来反对我呢?我那几个叔伯有几斤几两重我一清二楚,如果没有你从旁辅助,他们也想不到这么精密的布局。许叔,你家四代辅佐我们宴家,宴家有今天这个局面,你们许家功不可没。很多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之一是我仍然还敬重你,但是,”他顿了一下,眸色渐深,“你太让我失望了。”

爸爸好像知道现在说一切都没用了,沉默半晌后,眼神似掠过一丝央求:“少爷,我知道我不配说这个话,但是晚晚她…”

濯哥哥打断他,“你想要的不过就是我不因为你而殃及她吧?如你所说,她不过是个孩子,这一点我可以做到,一年以后,我也会和她举行婚礼…既然你得到了我的承诺,那么我想知道的,也希望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她当时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花房的,到现在回想起来,从花房到走回家的这段路,在她的记忆中依然完全没有丝毫踪迹可寻。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一夕之间她的整个精神世界成遍成遍地崩塌下来,完全毫无预警地,甚至连个铺垫都没有,就这么“咔”的一下全部塌陷在她的面前,连躲开的机会都没给她。以前看《楚门的世界》,她没看懂,还对濯哥哥说:“那么多观众坐在屏幕前,把他的人生当成一部戏来看,为着他的喜而喜,为着他的悲而悲,这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他却做到了,真不知道他还在纠结郁闷什么。”

那时候濯哥哥给她解释了半天,她还是表示难以理解,他只笑笑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说你是个傻姑娘还不承认。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他的事自然就明白了。不过,你怎么会有机会遇上他的事呢。所以,你还是继续呆在我身边继续做个傻姑娘吧,我不嫌弃你。”

他说的话应验了一半,失灵了一半,原来他也有料错的时候。到最后,最不可能遇上的事都被她遇上了,而她也终究没有机会继续呆在他身边做个傻姑娘。她此时此刻,就象楚门一样,活在一个被编织的世界里,这里有一座最美最漂亮的城堡,有她以为拥有的一切美好,但是现在,这个世界瞬间就坍塌了,埋葬的便是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个真理可能是永远成立的,那就是不管是女孩,还是少女,抑或是女人,始终不能很傻很天真。一旦过头了,必定走上一条被杯具之路。而事实上,变故才刚刚开始。

那天,她回到了家,坐在饭桌前,想等着爸爸回家。颜墨那天也出奇的不乖,一直在哭闹,期间她逗了他好几次,他依然哭闹不止,最后她确实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也跟着他一起哭。一旁的保姆阿姨看到,完全以为她今天是神智失常。

濯哥哥也打过电话,她说听阿姨说颜墨有点感冒,所以回来看看,很快就回去。他说话的声音依然那么好听,那么和煦,但却让她觉得鼻子发酸。

快到黄昏的时候,爸爸总算回来了,一脸的倦容,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岁,但神色始终却很平静。看到她,怔了一下,然后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晚晚你回来啦?李嫂,去准备晚餐吧。”

她刚要开口,他就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说:“我刚从你妈妈的墓前回来,现在有点累,我先去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我们吃完饭再说。”

这顿晚饭吃得很平静,也很沉默,除了偶尔有筷子碰击瓷碗的声音外,几乎寂静得无一丝声响。饭后,他在书房里和她谈了半个小时,但说的全是她小时候的趣事,她看到爸爸眼角的笑纹那么柔和,眼睛里全是对她满满的疼爱。但是这样一个从小就疼她如亲生父亲的人,却亲手摧毁了她的幸福。她想质问他,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知道成人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就算他肯解释,她也未必懂,再或者就算她懂了,又能怎么样呢?怨他?恨他?或者是原谅他?

一切都已经发生,她没有时空穿梭机能回到过去,修正他的错误;也不可能从哆啦A梦的百宝袋里掏出一种药改变濯哥哥对她的感觉…对他而言,她就只是个孩子。

各种无力感浮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忽然被扔进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除了咸腥的海水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承受的这一切可能根本微不足道,真正痛苦的是濯哥哥。要对一个孩子装出这么上心的样子,对一个孩子要让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全世界,他可能比她还要痛苦…一时间,她觉得这些问题比她想象得更深刻,更难懂,而她到现在为止,既没有傻掉,也没疯了,已经算是上天垂怜。

坐在地上,她觉得自己累极了,就趴在床沿上。她想也许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模模糊糊间,却突然被一声巨大的声音惊醒。枪响!她倏地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那一刻僵住,拔足就狂奔出去…

等她大力地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的却是她最怕看到的一幕——一具躺在座椅上的尸体。她颤抖着一步步地走过去,走到他脚边时,全身的力气就好像被瞬间抽空似的,倏地一下滑落到地上。一张纸,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她面前,上面有几滴水,也许是泪。细润的钢笔字失去了一贯的遒劲有力,写着:晚晚,对不起,照顾弟弟。

他爸爸就这样走了,留下一封遗书,给她解释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为什么只能选择死亡这种方式解决所有问题。爸爸说不要怪任何人,他早在谋划这场阴谋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觉悟,他是罪有应得,与人无尤。

她知道这是爸爸自己的决定,他在为自己的过错以另一种方式偿还,虽然未必偿还得了。办丧礼的那几日,濯哥哥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看起来除了伤心以后,似乎没没有其他的情绪,对他依然如以前那么亲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其实,那时她已经决定了一些事,离开这里,并且不想让他察觉。

她的长大几乎是在一夕间发生的,但这种成长不可避免,因为她攀附生长的那株常春藤已经不需要她了。她以前真是高估了自己,明明自己和他差那么远,他那么出色,那么优秀,偏偏她脸皮那么厚得占着他女朋友的位置那么久,还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压力。由此也可见,人有时候脸皮厚了,幸福就近了;而现在她思想觉悟高了,脸皮也就跟着薄了,而幸福,自然就远了…

走的时候,除了一封信,她什么也没留下。带着爸爸妈妈的骨灰回故乡时,她已经决定放弃所有的一切,包括曾经触手可得的幸福。

因为,那不是她的。

☆、该分开了

兜兜转转了四年,她还是回到了原点。

命运居然和她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这让她的离开和她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像是一场狗血的闹剧。她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纠结和痛苦,顷刻间就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氛围…而不能不提的是,现在这个场面,伤感而且充满尴尬。

宴南濯怔在门口许久,慢步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没发烧了。”顿了一下,又牵起她的手,“想起了也好,饿了吗?我让胡伯做了你最爱吃的莲子羹,走吧。”

长歌抽回手,退了两步,低垂着头,看向地面,没有说话。事实上她现在完全搞不懂他的想法,他处心积虑地不告诉她失忆前的记忆,不动声色地接近她,现在她全部记起来了,他却只是轻轻松松的一句去吃莲子羹。他是不是仍觉得她的智商还停留在十七岁那年,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虽然真实情况是她确实没有变聪明多少,否则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宴南濯看着她,再次握住她的手,皱了皱眉:“晚晚,别胡闹。”

“我没胡闹,濯哥哥,”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眼说,“我们谈谈。”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半晌,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眼神中的坚持,才倏地放开她的手,走到沙发上坐下,十指交叉,握于胸前道:“好,你想谈什么,谈吧。”

她怔在原地望着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了。离开的时候,其实该说的她都已经在那封信中说得清清楚楚了。而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到底算是什么?濯哥哥又到底把她当做什么?一个小孩子,一颗棋子,抑或是多多少少有一些喜欢?

如果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一颗棋子,那他大可在用完她后就弃如敝履,又何必那么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但是,他也没有亲口说过他爱她。以前他对她这么好,到头来都是一场算计,那现在呢?现在是什么?八年的时间,她对他而言都只是一个孩子,那现在会不一样吗?之前有那么多美女找上门,他喜欢她们吗?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从来没搞懂过濯哥哥。和他相比,他太聪明,而她一直都太简单了。

在和韩子杨那段阴差阳错的感情纠葛中,她可以轻易的抽身,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忘记爱情的样子了。也因为在青春的岁月中遇到一段感情,连时光都没有来得及将它雕琢成一个爱情的轮廓,就已经被她轻轻地抹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连伤感都显得那么得轻描淡显,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被生活中遇到的新问题取代,平复,并重新出发。但对濯哥哥,她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尽管他们相识的时候,她还不懂爱情,但是八年的时间,足够他教会她爱情的全部。那时候,她从来就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分开。所以这就直接导致她当时在知道实情的真相后不能接受,并还一度有过一些很激进的想法。

比如说拿着一把锋利的刀子先刺向他,再刺向自己,最后双双倒在血泊之中;或者是把他绑到一个无人岛上,让他这辈子就只看得到她一个人,看他会不会被迫无奈只能爱上她;再或者干脆将一罐汽油淋在他们的身上,在逼着他说完“我爱你”后,就立即点燃火,同归于尽算了…虽然最后一个想法是受一本叫《神雕侠侣》的武侠小说里李莫愁跳进火海这个片段的启发,但她切切实实这么想过。

现如今看来,她真的不算是个善良的女孩。因为就一般的社会头版头条而言,善良的女孩遇到情伤后想到的都是沉默地自杀,不善良的女孩最多搞得对方家犬不宁后再不那么沉默地自杀,但她想到的却是强迫他和她殉情而死…

沉默了好半晌后,她才缓缓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问出:“濯哥哥,我想知道你喜欢我吗?四年前,你只是利用我,还是多多少少是喜欢我的?”

她看向他,但他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端倪,久久后,才看到他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缓而轻的声音传到耳际:“晚晚,你要是早一点问我——或者就在四年前问我,我都会告诉你答案,”他顿了一下,说,“但是你却这么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离开,毫无预警。”

“我…给你留了一封信的。”

“那封让我四年之内不要来找你的信?”他笑了笑,挑着眉一字一顿地说,“晚晚,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长歌无言以对,她当时除了想离开,就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了。这确实是一种逃避,但她那时就是无法接受他当着她的面亲口对她说,你只是一个孩子,我不喜欢你,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不要怪我,晚晚。或者是说,只要你愿意,我们以后还是可以结婚,这是一种责任。

她想象过他可能对她说的所有话,但是她缺乏勇气听。他说得对,她在他面前装不出勇敢,就算装了,也骗不过他,更骗不了自己。而她最怕的是,骗不了自己。而在十七岁以前,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她不知道别人在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全面塌陷的时候,还能不能保持着一种大无畏的勇敢,但她是确确实实的做不到,连装都装不出来,所以只能选择离开。

她也知道他一定会来找她,即使是出于责任。她说四年,是想这个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足够她冷静、淡忘、成长或者再出发。只是没想到最终,她还是回到了原点。面对同一个问题,她还是同样缺乏勇气。

他朝她招了招手,她怔了一下,还是慢腾腾地走到他跟前,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突然感到腰部被人用力一拉,她顿时跌在了他的腿上,大脑一片空白间,他们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宴南濯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眸子渐渐变深,盯着她道:“晚晚,你在问我的时候,你问过你自己吗?我到底对你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这四年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以前真是太惯着你了,甚至有时候…”他顿了顿,手缓缓抚过她的眉骨,再到鼻梁,嘴唇,最后停在她的脖颈上,声音如玉般清澈而丝丝透凉:“…我真想掐死你,再和你同归于尽算了。”

她的心重重颤了一下,不禁觉得他们两人在这事上还真有默契,都想着先弄死对方,再弄死自己,最后制造出殉情而死的假象,然后觉得全世界都圆满了。

虽然精神世界的动力是异常强大的,但他们都不具备付诸实施的行动力,所以这个想法最终只能泡汤。他的吻突然重重地落下,带着暴风雨般的汹涌和狂暴,微微的疼痛感在她的唇舌间泛开…她向来是怕疼的,但这时候就算抗议也于事无补,所以她只能维持着一种沉默却不抗拒的状态。但是沉默本身就是抗拒中最激烈的一种方式,即使实施者想假装不知道,但感觉却强烈得不容忽视。

许久后,他放开她,盯着她的眼已经恢复一贯的淡定自若。帮她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后,把她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不想下去吃,我一会儿叫他们给你端来。你提出的问题,我不会回答你,因为——你到现在,依然还是个孩子,”他停顿了一下,黑瞳里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这一点太让我失望了。”

这一次,她彻彻底底地觉得悬着的一颗心走失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忘了哪位哲人说过,人不会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但她切切实实地踏进同一条河流超过两次,这种感觉绝望而且无助。基本上等同于她被同一个人捅了一次没捅死,她又送上门去请他补一刀,以达到彻底捅死的目的。

而他这个不是回答的回答,就是最能一刀捅死她的回答,她最怕的始终是他的一句“你依然是个孩子”。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到窗外的月光渐渐隐没,天边渐渐泛着鱼肚白。她想,或许他们真正该分开了。

☆、演戏

第二天一大早,她坐在餐桌前阐述了她想搬回去的想法。

宴南濯久久后才从报纸上移开目光,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理由?”

这个理由其实他们双方都是知道的,他却明知故问,所以她只能顾左右而言它:“颜墨买的乌龟没人喂,要是就这样饿死了,他会伤心的,我回去照顾一下它。”这确实是个很二百五的理由,但是在大家都假装忽视真正原因的情况下,也勉强可以拿来一用。

“保护动物么?你还挺有心的。”顿了一下,他又说,“记得两天后来盛世上班。”

没有一句挽留的话,她觉得心情好像一下子解脱了的同时也感到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她在内心多多少少卑鄙地幻想过,濯哥哥说不定会说些好话哄她留下来。其实,连她自己都挺鄙视自己的。

忧郁这种情绪,她一直以为是文艺青年才能有的,但是她在家里呆了两天,完全都是在这种情绪中度过。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醒悟,忧郁并非和文艺青年必然相关,它就是这个社会的普遍状态,只是有人轻,有人重而已。

第三天,她如约来到了盛世。人事部的李经理立即拿出一叠职位编排表,态度恭敬地呈到她面前,让她自己挑选。看她确实在认真看,李经理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后,说:“宁小姐,恕我冒昧建议一下,我觉得总裁助理这个职位比较适合您。有总裁的亲自的指导,对您的实习也比较有帮助。”

“我不去总部,去分公司吧,那里比较适合我,”长歌指向“片场助理”这个职位问,“现在这个职位缺人吗?”

“这个职位最近正好招人,不过,就是有点忙,琐事很多,宁小姐您确定您要选这个职位?”李经理面有难色,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状况比处理工作上的case还棘手啊。虽然总裁的旨意是让未来的总裁夫人自己选,但她360°揣摩圣意后得出的结论是,总裁摆明了想把她摆在身边。她昨天终于斗着胆子豁出去问了一句,要不要直接安排?总裁想了一下又摇头,淡淡地扔下一句让她自己选。TMD,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冷汗直冒啊,这年头HR不好混啊,一不留神就要回家吃自己了…

长歌说:“我确定,麻烦你帮忙安排一下。”她就怕事情不多,最好事情多得她喘不过气来,最好把她累得完全没时间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上班后,她发现那位经理果然没有骗她,片场助理的工作确实可以忙得她不知今夕是何夕,她觉得这很好。

大概过了半个月,她目前跟得这部戏终于杀青了,马上就有一部新拍要在这里开拍,而这部新戏就是未拍就先红了的《狂徒》。而开拍的当天,她也干了一件囧事。那天清早,她正从仓库搬了一箱刀枪棍棒要到片场,但电梯突然坏了,更倒霉的是连拖箱都坏了,她一个人连拉带拽地拖了一层楼后,就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了。

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色T恤,牛仔裤的大胡子恰巧走这边过,她只能请他帮忙。那个大胡子二话不说就帮她搬东西,还十分随和地和她东西南北地聊了一会儿,最后聊到这部要开拍的新戏,问了问她对即将开拍的戏有什么感想没有。

长歌想了一下说:“没什么感想啊,不过我刚才就是在想,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古代爱情片为什么要叫《狂徒》呢?这个名字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现代的黑帮仇杀或者警匪片什么的,你不觉得吗?”

“是么,可是你没觉得挺特别的吗?我听说是导演要编剧改成这个名儿的。”

“没觉得。”长歌摇头沉思了一下说,“我觉得吧,这个导演大概是脑子抽筋了,其实术业有专攻,他拍戏就好好拍戏得了,没事插手编剧做的事干嘛呀?而且关键是插就插了吧,这一插就暴露出他的文化底蕴不够深厚了,真是失策了失策了啊…”

“…”

后来到了片场,看到大家都热情洋溢地朝她旁边微笑,并恭恭敬敬地说“导演早”,她才恍然如一梦初醒中。

大胡子眼底闪着凶光,脸上却堆满笑容,拍了拍脑门说:“呀!忘了说,那个脑子抽筋而且没有文化底蕴的导演就是我。”

“…”长歌彻彻底底地觉得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

片场的主要演员已经到齐,韩子杨看见她,虽然意外但也很高兴,和她闲聊了几句,就被导演拉去试戏了。宁菲儿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中带着点不屑,安洛羽则挺亲切地过来和她聊了几句,还约她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大家就各忙各的了。

今天第一场戏刚拍的时候其实挺顺遂的,无奈中途却发生了一点意外。片场的一个武术正在指导一个演员舞剑,哪知道那个演员一个没拿稳,剑突然就飞了出去,正好把其中一个扮演伺婢的女N号不幸砸中,当场就昏了过去,马上送去医院了。

片场上稍稍闲下来,立即就有工作人员议论开了:

“这个伺婢的角色虽然只有几场戏,但抢着要演的人多得是,她真是运气不好啊…”

“可不是嘛,排着队演这个角色的人都多得是,导演肯定马上就换人了啊…”

“嗯,你说导演会叫谁来啊?不会叫上次那个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三流明星吧?我见着她就烦,老耍大牌,讨厌得很…”

现在这演艺圈还真不好混啊,长歌一边埋头整理着戏服,一边听着她们侃着八卦。

“穿白色衣服的女孩,你过来一下。”

旁边的人立即戳了长歌一下,说:“导演叫你,快过去吧!”

“啊?”长歌回过头,果然看到导演在向她招手,她连忙小跑过去,问:“导演有什么吩咐吗?”

导演将一个台词本塞给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看这个角色由你来演吧,台词好好背背啊,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说完就转身朝休息间去了。

此话一出,整个片场立即以一种惊异且惊悚的目光注视着她。等她反应过来导演刚才说了什么后,立即飞快跑去休息室和导演说这事她干不了。但导演很淡定地说,这场戏一共才五句台词,如果她连这个都演不了,就显得和他一样没文化底蕴了。并且表示就算是为了不要和他一样没文化底蕴,她接下来都应该抓紧机会,好好彰显一下自己的文化底蕴。然后还一再安慰她,作为一个跑龙套的,观众一般都无视,完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最后,她彻底默了。蹲在角落里,她默默地打开剧本,寻找着自己的那五句台词。但是,当那五句话货真价实地呈现在眼前时,她还是忍不住觉得眼前一黑,立即扶了扶墙才稳住身体。

韩子杨走过来,小强跟在后面,远远地就在热情地挥手,扯大嗓门喊:“长歌MM,我们又见面了。”

这一声喊,连宁菲儿都转过头,眼睛里先是惊诧,然后是意味不明的寒光闪过,唇角缓缓浮起一丝冷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微笑着和一旁的人继续寒暄。

“台词好记吗?要不要本少爷帮忙?”韩子杨很自然地接过她的剧本,初看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很没形象地放声大笑起来。

有这么好笑吗?小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拿过剧本,边看边念:

“小姐,我从来没吃过肉包子,真是太好吃了。”

“小姐,我还想吃。”

“小姐,我还要还要。”

“小姐,我还没饱。”

“小姐,打包十笼带回家吧。”

(注:务必配合狼吞虎咽的动作)

“笑够了么?”长歌站起来,背靠在墙上,无力地问。

韩子杨忍住笑,抬眼问她:“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没有?”

长歌说:“如果我对这个台词还能产生想法,那我可能不是人类。”

韩子杨想了想,点头:“也是,你从头到尾只需要吃,基本上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

“…”

虽然这么说,但韩子杨还是很详细地帮她做了角色分析。长歌正认真地听着,好像蓦地感觉到什么,刚一抬眼,就看到濯哥哥站在不远处的安洛羽旁边,两人好像在谈着什么。她的胸口没由来地一阵痛,就好像被蜜蜂螫了一下,她连忙低下头,把注意力重新凝聚在剧本上。

这时导演正好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小姑娘,快点准备,要开拍了。”

“嗯,好。”

她在这部戏里面的角色是演一个武林盟主掌上明珠的丫鬟,而且还是一个挺能吃却又身怀绝世武功的丫鬟。而这场戏就是拍大小姐带着丫鬟偷溜出府,在客栈里吃饭的戏。目的嘛,是要以丫鬟粗鄙凶残的吃饭德行,衬托出她家大小姐几乎可以和小龙女媲美的气质——不食人间烟火。导演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一早就叫人从拍摄片场附近的餐馆买来了整整五大蒸笼包子。据她初步目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个。为了追求更逼真的效果,现场食客吃的饭菜也是真的要吃下肚的,包括她即将表演的吃包子绝技。

长歌对着那些白花花的包子,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当她再看到她在片中的主人居然是由宁菲儿扮演的时候,这个残酷的事实比那五句台词本身更让人难以接受。因为她已经预感到宁菲儿作为一个外表高贵,内心不见得同样高贵的人,肯定不会让她好过。

果然,当她吃到第五个包子的时候,宁菲儿说:“小红,我多吃你…呀,不好意思,我重新说一遍…”

现场所有人员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她。

当她吃到第十个包子的时候,宁菲儿说:“小红,包子多吃你…呀,不好意思,怎么这个台词老卡…”

现场所有人员以更同情的目光望着她。

当她吃到第二十个包子的时候,宁菲儿说:“包子,小红多吃你…天啊,我在说什么…”

宁菲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现场所有人员基本就不以任何目光注视她了,各干各的活去了。长歌当场就吐了,韩子杨怒不可遏地喊停,说要和宁菲儿交流一下台词不说错的心得体会,导演立即就同意了。

安洛羽从片场上收回目光,望向宴南濯,惊奇道:“南濯,你今天太反常了,你不是一向都把小晚快宠到天上去了嘛,怎么…”

安洛羽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倏地想起了两件陈年旧事。

大约在八、九年前,那时候南濯的公司在和美国一家巨头公司合作一桩稀有矿石开发案,但是他的一个助手在操作环节出了一个很大的纰漏,双方正在不眠不休地补救这个case,南濯忽然就把所有的事全部放下,奔回英国。气得对方公司的大boss立即搁下狠话,要终止合作。而南濯也很云淡风轻地扔出一句,随便他们怎么处理,相关赔偿事宜交给公司律师团。后来他们从远风口中听说了这笔巨大的赔偿金,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远风解释了他风急火燎地跑回去的原因后,他们就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个理由仅仅是小晚发高烧了。东城和纪霍打趣说,小晚随便发个高烧,就直接烧掉了一辆布加迪·威龙,戏称这叫“为见萝莉MM一面,一掷千金”。后来更有一次,他正在谈一桩很大的公司并购案,正在关键时候,小晚不过是来了一通电话,他立即就把剩下的事交给慕承泽和滕漠,立即奔回英国。

这种比溺爱还溺爱的心态,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当然,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对方只不过是个少女。

宴南濯看着手机屏幕,好半晌才淡淡道:“让她受受罪,好长点记性。”

安洛羽瞄了他手机一眼,唇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有些幸灾乐祸道:“南濯呀,十分钟前,你就在看这条新闻,十分钟后你仍在看同一条新闻,我都要怀疑这条新闻是用火星语写的了,不然怎么难得倒你这个精通几国语言的天才呢?”

宴南濯微微一顿,合上手机,看了她一眼,笑:“看来厉远风对你的追求攻势奏效了,你连揶揄的口气都和他如出一辙了。”

安洛羽脸红了红,嗔道:“谁和他一样啊!”说罢瞟了化妆间一眼,“快去吧,再不去你的小心肝儿就要飞走了。”

宴南濯笑了笑,没答话,向化妆间大步迈去。

长歌在化妆间休息,几个工作人员立即跑过来送各个牌子的健胃消食片和清肠茶,并纷纷表示在精神上支持她,要有勇于和大牌斗争的精神。她无力地点头,他们走后,她突然就有想哭的冲动,MD,没事干嘛得罪导演啊?

正觉得委屈,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向她走来。

☆、物是人非

长歌注视着他走来,内心瞬间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以前,她就算不小心擦破了点皮,他都会立即紧张地帮她上药。而今天,他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连吞下二十个包子而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事态发展到今天,基本上来说他们的关系确实快要走到头了,或者早已经走到头了,只是她还单方面地抱有一丝希翼,单方面地觉得大家只是暂时冷静一下。

心底的触痛感蓦地席卷而来,就象是无数的针一起扎在心上,痛得她鼻子发酸。她其实知道,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依赖感。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会习惯依赖他。但实际上,他对她的好是基于什么建立起来的呢?这个答案越想越让人绝望。就在她万般感想从心底汹涌而出时,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猜他大概是出于公事上的考虑,打算多少说点什么场面话以表达一下慰问之情,毕竟再无良的包工头,如果知道了自己工地上的人因工受伤,也是要买束鲜花或者提个水果篮到医院去做做样子什么的。

她正在在心里琢磨着她该用怎么的官方口吻接话时,他已经开口:“晚晚,大家都在等你拍戏。”

长歌惊愕地抬起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不是来慰问她的,而是来叫她拍戏的!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有些控制不住地直往上窜,连手都微微有点颤抖。他居然,居然连无良包工头都不如!现在连“物是人非”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觉了,完全是、是——,就在此刻,一句文艺的诗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瞬间击中她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