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还是什么都没说。

铺上热得不能躺,田里只见庄稼长;三伏要把透雨下,丘丘谷子压弯腰。

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傍晚家家户户冲干净了门口的小晒场,把床板支在场上纳凉。女知青们见样学样,加上新来报到的知青,知青点比往日热闹不少。杨廷榕的笛子,蒋国欢的二胡,难免又拿出来,在星空下演奏一番。

丝竹悦耳之余,老知青们难免互揭往年糗事。比如小程第一次插秧,一个人落在最后,直起腰时,竟然被围在田当中,四周全是插得整整齐齐的秧。

小程不愿意一个人出丑,指着蒋国欢说,“她不比我好多少,全是杨廷榕和钱贵芳照顾的,派给她的任务还不到别人的一半。”蒋国欢承认,“那时除了杨廷榕,哪个女知青不要人照顾?”小程嘴巴厉害手上没有本事,才被人故意整了道。而杨廷榕为了不要人照顾,几个小时头也不抬腰也不伸,拼命往前赶。到收工时她总比别人晚走一会,免得被人看见她差不多手脚并用爬上田埂的样子。

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工分不好拿,否则怎么有人宁可束紧裤腰带少吃两顿。而想吃得饱,必须得连吃奶的力气也用掉。离开城市,跟激烈的派别斗争越来越远,在这里只有挥汗农作了。老知青越说越黯然,回城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新知青越听越害怕,城市的孩子不习惯农村的枯燥和劳累。

不远处有口琴试了两个音,接着悠得自得的乐曲响起来,是“彩云追月”。

这曲子蒋国欢也会。她掐准点,弓上弦,恰如其分地进曲。与此同时,杨廷榕的笛子也跟上了。合奏既终,三种乐器意犹未尽,轮番为主地演奏。几番回旋,又是合奏,末尾一齐停下。

“再来一个!”季东海的粗嗓子最响,“这回女同志们先来。”

杨廷榕举起笛子,吹了“鲜花调”第一小节,然后停下,听那边口琴的反应。口琴同样的来了一小节,表示没问题。三人便以蒋国欢的二胡起头,中西合璧地合奏。

天际闪过一道流星,打乱了他们的节奏,知青们纷纷嚷着“快许愿”。

“看,流星。”钱贵芳闭目合掌,诚心诚意地许了个心愿。

“许什么愿了?”孙抗美问。

“说了就不灵了。”他俩正走在梅塘边,钱贵芳回头一笑,“小心,别掉水里,这边水深。”孙抗美应道,“嗯。要是我骗你,罚我淹死在梅塘。”钱贵芳赶紧捂住他的嘴,“胡说。”她沉吟着,“万一……万一有那么一天,就罚你丢掉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

☆、第三十六章 且顾今朝

月亮渐渐上升,独占了暗蓝的夜空,洒下如霜光辉,

场上的人三三两两的开始往家撤,杨廷榕也收起东西回屋。然而屋里不比外头四面来风,加上蚊帐不透气,篾席也不够陈,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大蒲扇,睡意反而褪去了。

有人轻轻地扣了下窗,听声音是葛斯熙,“是我。”

杨廷榕愣了下,“什么事?”

“出来赏月。”

倒是好兴致,杨廷榕翻身坐起,凑到窗边,“还有谁?”

葛斯熙报了几个名字,有季东海,也有两个女知青。杨廷榕说,“就来。”她摸黑穿上外衣,跟着他走,其他人已经等在梅塘边。他们分坐在两只菱桶里,等杨廷榕和葛斯熙也上了一只,便慢慢地划离岸边。

杨廷榕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水。被月光笼罩的河面仿佛蒙了层面纱,失去了白天波光潋滟的活泼,平添几分文秀。四周都睡去了,偶尔才有一两声扑通,那是被惊扰的大鱼在表达它的愤怒。

葛斯熙和杨廷榕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可惜没带网。”

“我下去捉。”

葛斯熙说做就做,脱去外衣滑入水中。另两只菱桶上的人听到动静,也在原地停了下来。

葛斯熙进了水,如同大鱼般游来游去,有时甚至没有声音。杨廷榕怕他有事,睁大眼睛盯住他出没的踪迹。好几次她都想说算了,但葛斯熙终于捉住了那条鱼。

“好家伙,可以片了做熏鱼。”季东海看着鱼,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条青鱼足有五六斤重,葛斯熙甩掉头发上的水,打消了季东海的念头,“油不够。”做熏鱼要起大油锅来氽。但是他的话随即又勾起众人的胃口,“鱼头煮个汤,鱼身和雪菜烧,尾巴腌一晚,清蒸。鱼肠鱼泡泡用盐搓了,加红辣椒炒。”

见者有份,他们约好明晚在蒋国欢那吃鱼。

鱼先在杨廷榕处养一晚,由葛斯熙拎着,送到了她住的小屋。

“多看看这些也好。”葛斯熙看到床头放着高中物理和数学。他拿起来翻了翻,“你读到哪了?”杨廷榕脸上发烫,上前夺了下来,匆匆忙忙地塞进柜里。

她怕自己中手抄本的毒,特意找出哥哥曾用过的教材,闲下来就自学。

葛斯熙看她慌慌张张的,笑道,“有看不懂的地方吗?”

被他问到要害了,杨廷榕的小学生涯尚算太平,初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现在虽然想自学,大部分时间是翻开封面就想睡觉。这两本教材,比催眠曲还见效快。

她虽然要强,却不是死要面子的人,痛快地承认,“全都不懂,基础太差。”

葛斯熙沉吟着,“先从初中课程补起,慢慢来,不过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杨廷榕犹豫不决,要是被别人知道,恐怕会说她不安于务农。而以她的出身,离开农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白白惹了流言蜚语,那就得不偿失了。葛斯熙也在考虑这层要害,“晚上我来找你,当我们在谈恋爱,就是窝在屋里辛苦些。”

谈恋爱也不是好名声,不过比起“鞋子没做落了个样”,似乎前者又没什么大不了了,反正别人都当他们是一对。杨廷榕猛地想起,夜已深,要是斯熙妈知道儿子在这里,还不定怎么想她呢。

“晚了,休息吧,明天见。”葛斯熙几乎不想走,却必须要走了。

第二天原班人聚在蒋家,葛斯熙做大厨,烧了满桌菜。经他手做出来的蒸茄子、糖腌番茄、凉拌茭白也都好吃,季东海边帮忙端菜,边偷吃了两筷,赞不绝口。

钱贵芳进门时,季东海正嚼着条茄子,一边还含含糊糊地说话,“四喜,以后我们合开个饭馆也不错,你管灶头,其他的全我来。”有人和他开玩笑,“四喜,你可不能和季东海合作,他从小在船码头卖两分钱一包瓜子,算盘特别精。合伙开饭馆?不是被他吃空,就被他算来算去钱全算给他自己了。”

季东海嘟哮囔囔地骂人,但都知道闹着玩,也没人认真生气。看见贵芳进来,他急忙吞下嘴里的菜,“坐,坐。”钱贵芳没料到季东海也在,不由得有两分尴尬,“不了,我是来说起一声,家里有事,不在这吃了。”她不理蒋国欢和杨廷榕的挽留,执意走了。

有人拍拍季东海的肩,“强扭的瓜不甜,贵芳一见你就逃,你也别缠着她了。”

季东海摇头,“也不是,好像就这几天她才变成这样,前阵子和我说话的。”

不过大家都知道钱贵芳和蒋国欢、杨廷榕的交情,不便当她俩的面多开季东海的玩笑,免得话里带到贵芳。

王拥军负责烧火,抬头问斯熙,“要不要带点菜给你妈?”

葛斯熙说不用,“我妈爱吃肉,鱼什么的很少碰,和榕榕正好两个口味。”他知道,杨廷榕爱吃鱼虾和蔬菜。

杨廷榕也在灶边,闻言头也不抬继续往黄瓜条里拌调料。

葛斯熙特意回了次城,带了些书回来,先从初中教材讲起,一一教给杨廷榕。

杨廷榕虽然不怕葛斯熙出卖她,但有些话还是想说清楚,“不是想回城,只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文化,所以多学点知识。”葛斯熙用笔在书上标出重点部分,“当农民也需要知识,有个了不起的人叫袁隆平,在研究水稻。等他成功了,就有更多人能吃饱肚子。”

在杨廷榕看来,葛斯熙已经算知道得多的人。

“我?”葛斯熙坚决否认,“其实我挺后悔的,读书时凭小聪明混个中等成绩。真正想读书时,却又没书可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没什么大志向,绝对做不来研究工作。我啊,只想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如果一辈子能做好这两件事,我已经很满足了。”

也没见人这么说自己的,杨廷榕咬着笔杆,低头微笑。

她其实挺想知道斯熙妈对他的期望,但又问不出口,好像这样就能够当作没这个人似的。

反正年纪还小,杨廷榕下意识地不去想未来。

☆、第三十七章 二相儿媳

葛成霖虽说拗不过斯熙,默许了儿子对杨家姑娘的钟情,但忍不住还是又去打听了下。幸好学校、公社几方面,对杨廷榕都一致好评,说她做事可靠、待人和气,没有剥削阶级的腐朽作风。除出身有些差外,算难得的好姑娘。

葛成霖放下心。他在西乡开会,看到田里西瓜长得正好,便向老乡连箩筐和扁担一起买了一担。开完会葛成霖没回城,搭末班船往五一大队去。他出身富贵,年轻时吃过苦,却从来没下过地,直到进了五七干校才掌握各种农活。

船行得慢,边上的乘客搭讪,“你是五一大队的?”

葛成霖挑着担走得满身大汗,停下来才发现后背的衣服被汗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他正嫌河面风小,把草帽当扇子在用,闻言笑道,“不,我儿子在那里插队。”梅城的方言是吴语,外地人说起来总带着点僵硬,搭讪的老太点点头,“噢,看儿子去。怎么没插在西乡呢?”

西乡主要的农产品不是粮食,所以劳动强度相对小。当初葛成霖没把儿子发送到边远地区,自感有愧,所以定的地方是梅城最穷的梅东。相对来论,五一大队已经是比较好的。他随口说,“五一好啊。”

老太呵呵笑道,“看你也像种田里的,怎么说外行话。五一大队那里一季稻一季麦,一年到头都在忙,不比我们西乡种棉花和水果,强度不一样。你儿子是念书人,遇到双抢哪里吃不消,说不定晚上哭了几次了。”

葛成霖把草帽按在腿上,“他还可以,知青标兵。”

船里虽然人少,老太还是压低声音道,“老兄弟,跟你说句真心话,什么标兵不标兵的,可以拿来当饭吃还是当被盖?快点叫你儿子不用这么卖力,过得去就行。你呢,赶紧想想办法把他调回城里,不要在农村吃苦。”

老太满脸皱纹,牙齿稀稀落落,看上去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多了,葛成霖对她的觉悟之低哑然了片刻。刚要开口纠正她,老太自顾自地念叨,“去年我们西乡的大坑淹死两个知青。小青年作孽啊,那个地方叫是叫大坑,其实水深着呢,他们看见有人求救,想也不想跳进去救人。没想到水冷,人倒是救起来了,就是他们的小命送在里面。家里来人哭得半死,表彰有什么用,人去了就是去了。两命换一命,其实啥人的命也不如自己的值钱。”

葛成霖忍受了老太一路的唠叨,下船后挑着百斤的西瓜走得飞快,像要把刚才没发作的火气都用在行路上。不过他毕竟有点年纪了,走累了就在路边抽支烟解乏。

杨廷榕从公社开会回来,老远看到路口的葛成霖。上次他来,好事的人已经指给她看过,那个是四喜兄弟的父亲。

他连人带箩筐占了小半路口,避是避不过去,杨廷榕硬着头皮招呼一声,“您是葛伯父吧?我是和葛斯熙一起插队的知青,叫杨廷榕。”

来得好,葛成霖抬起头,淡淡地应了声。

杨廷榕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涨红了脸站在原地。

葛成霖伸脚踩灭烟头,半蹲下准备挑担。谁知歇了会反而失去刚才的锐气,竟然第一下子没站起来。

杨廷榕鼓起勇气,“我帮您挑段路。”

葛成霖上下打量她两眼。杨廷榕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布衬衫老布裤,脚上是双黑布鞋,皮肤是小麦色,整个人瘦瘦小小,算不上特别漂亮,但眼睛又黑又大,水灵灵的。他指指前方,“你走得快,到队里叫声斯熙,喊他来帮忙。”

杨廷榕估了下担子的份量,沉是沉了点,但应该还行,“我试试,不行再叫他。”

好吧,看你有几分能耐。

葛成霖不吭声,把担子交给她。

杨廷榕把箩筐上的麻绳往中间移了点位置,双手一前一后抓住,把扁担放在右肩,稳稳地站起来,大步向前走。葛成霖背着手跟在后面,暗暗点了点头,挑担的要点是平衡,掌握了节奏就没问题。这点份量对小伙子不是问题,但姑娘家能做到就不容易,看来别人对她的夸奖不是假的。

葛成霖问,“你哪年下乡的?”

“66年。”

那是头一批,68年底才下知识青年全部去农村的指示,葛成霖思索着,“习惯吗?”

“还可以。”杨廷榕不喜欢这种被“领导”询问的对话方式,一手抓着麻绳,甩开另一只手,步子迈得更大,拉开了和葛成霖的距离。

葛成霖愣了下,谁说这姑娘和气,内里很倔么。

他俩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遇到了季东海。季东海二话不说接过担子,“我来。走,伯父,我送你去斯熙现在住的地方。他今天和拥军去了江边做小工,不在队里。”

葛成霖依稀记得季东海这人,“帮我送去田书记家。”上次承蒙田增元的招待,这次回谢他一担西瓜。季东海说,“增元叔也不在,陪阿婶去城里看病。”

来得不巧,葛成霖停住脚步,季东海热心地说,“要不你先去我那,现在天黑得晚,亮灯前他们就回来了。”季东海自己还东混一顿西混一顿,哪能招待客人。杨廷榕只好说,“都到我那里吃晚饭吧。”

葛成霖还在婉拒,季东海已经嘴快,“没事的,杨廷榕做饭快。我们吃她一顿,累不着她,论理也该她招待您。”葛成霖愣了下,他是细心的人,如此看来斯熙和杨廷榕算是公开的,上次季东海打架,应该别有缘故。

杨廷榕恨不得钻到地下,一时手脚都有点无处伸展。勉强走了几步,背着葛成霖她狠狠瞪季东海一眼。季东海只是笑,却没再嚷嚷。

经过蒋家,杨廷榕叫上了国欢。季东海帮忙切猪食,她俩剥豆捡菜,飞快地做了顿饭出来。葛成霖本想帮手,但他们一致反对,他只好作罢。坐了会,他起身把西瓜泡在水桶里。

等西瓜泡得去了热气,杨廷榕拿出来,切了分给大家吃。吃下的瓜皮,她取了翠衣部分,用盐揉过,加青椒一炒,又是一道菜。

另两只菜是咸菜炒毛豆子,虾米烧冬瓜。虾米是杨廷榕自己剥了晒的,既干净又鲜美,平时不舍得吃,今天葛成霖来了,拿出来招待他。

吃过晚饭,季东海把葛成霖让到男知青那边的场上纳凉。这边杨廷榕才松口气,蒋国欢拿她开玩笑,“看来是满意的,给你半担西瓜是帮儿子下聘了。”杨廷榕的脸又热起来,“别胡说。”

蒋国欢知道好友脸皮薄,收起调侃,“斯熙的父母闹成这样,来了也不见面。我替你和斯熙愁,那位母后大人不摆驾回城,你们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斯熙娘那次以后,又找过杨廷榕两次,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杨廷榕也不跟她生气,不过蒋国欢时时在葛斯熙面上点几句,让他知道。背着他,蒋国欢和杨廷榕说,“有些话你不好说我来说,你说了要伤你们的感情。我是外人,说了也没关系。”

这会蒋国欢提到婚事,杨廷榕笑着摇头,“再过两年,等薇薇大点,世道好点再说。”

杨廷薇又不是小孩了,蒋国欢心想,但也知道在好友心中葛斯熙的位置还排不到前三。她转了个话题,“贵芳和孙抗美又和好了,怕我们说她,一直躲着。几时我们去堵他们,看孙抗美怎么说。”

是吗?杨廷榕最近晚上都用来学习高中课本,也没留意。听蒋国欢这么说,她犹豫了一下,“这种事难劝。”不说别人,光自己妹妹就差点亲姐妹变仇人。蒋国欢满不在意,“不是不让他们好,只是让孙抗美知道,别对不起贵芳,她的娘家人都看着呢。”

说归说,蒋国欢毕竟没真的去堵,朋友归朋友,不能做得太过。只要贵芳过得好,她和杨廷榕都高兴。

也许孙抗美不是个好对象,反正立秋后又有事发生了。这次知道的人不多,只有杨廷榕和蒋国欢,但在她俩看来,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上次。

钱贵芳和孙抗美情不自禁,跨过了界限,播下的种不声不响地发了芽。

怎么办呢,在告诉好友之前,贵芳已经默默地搬了无数次咸菜缸。但人比人气死人,蒋国欢想要却留不住,贵芳想流却流不掉。

蒋国欢和杨廷榕一时说不出话,不知道该劝慰好友,还是骂她胡涂。

☆、第三十八章 人命关天

蒋国欢毕竟是结过婚的人,初时的震惊过去,立马想到这事的关键,“孙抗美怎么说?”钱贵芳低下头,“他不知道……”蒋国欢腾地站起来,“我这就去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钱贵芳猛地抬起头,“不要!”

杨廷榕和蒋国欢同样想法,但三个人里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愤愤不平,剩下的一个人,她就得承担起缓冲的作用。她按下蒋国欢,“听贵芳说完再决定怎么办,一切以贵芳意见为主。”

她俩同时看向钱贵芳,后者的头慢慢又低下去了,“我和他提过一句两句,我说要有了怎么办,活不下去了,他说他陪我去跳梅塘。可我不想死,也不想他死。”

经过这个夏天,钱贵芳瘦得厉害,衬衫下两片肩胛骨突了出来。

蒋国欢气得笑道,“好个不能同生,但愿共死。”她叹了口气,突然不知道往下说什么。破口大骂倒解气,但于事无补,也会伤好友的心。贵芳没出路才来和她们商量,此刻需要的不是指责和批评,而是帮助。

杨廷榕心里也是一团乱麻。她努力让语气听上去平静些,“贵芳,你怎么想?”

贵芳嗫嚅着说,“土办法说搬咸菜缸会流掉,不知道为什么用到我身上就不行,可能命中注定要有的。榕榕,你能想办法帮我打张证明吗?我想去外地,到时谁也不认识我,悄悄地生下来。”

蒋国欢反对,“不行,你一个大肚皮,靠什么谋生,生下来又靠什么养活小人。”有钱贵芳的异想天开在前,她也跟着脑筋乱动,“不如生下来寄在我名下?这倒也是个办法,拥军肯定不会有意见。”

杨廷榕哑然,连蒋国欢也昏头了?十月怀胎,一个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一个一点不显怀,到时却突然多了个孩子,有那么多眼睛盯着,哪可能瞒天过海。退一万步说,她们都在一个大队,见到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认,不是种折磨?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杨廷榕想了又想,“这事得和寄娘商量,她年纪大,见过的事多,一定有更好的办法。”

钱贵芳脸白得像张纸,唇上的血色全褪掉了,“我不敢。”上次被孙抗美拒婚后,贵芳妈没责备女儿,只是再三告诫她要离他远些。强卖不值钱,婚前不摆架子,婚后让男方和男方家里看不起。

纸包不住火,不管孩子是流是留,早晚会被家人发现端倪。蒋国欢明白过来,“你是寄娘的亲生女儿,再怎么样她都会原谅的。就算被她打两下骂几句,也全是为你好。有寄娘出面,孙抗美肯定会有个交待。”

钱贵芳喃喃道,“他不知道而已,不是想赖账。”

蒋国欢和杨廷榕对视一眼,杨廷榕默默摇了下头。她不信孙抗美对此毫无察觉,只是人难免心存侥幸,妄想不伸头责任就不会落下来。杨廷榕也不信孙抗美知道后会有什么行动,说不定还是拖,拖到贵芳自行解决为止。与其把决定权交到一个不可信的人的手上,还不如她们商量着办。

当下三人决定,把贵芳妈请到杨廷榕的小屋,由她来做主。

蒋国欢视力不好,却不让杨廷榕去,“你一个大姑娘,不好开口说这种事。”梅城作为古城保留着一定的规矩,未出阁的女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城里比乡间更为讲究。但从解放后妇女顶了半边天起,有些老话也慢慢作不得准,只是蒋国欢仍觉得自己作为大姐,要护着比她年纪小的杨廷榕。

杨廷榕和钱贵芳守着灯火枯坐,外头秋虫唧唧叫个不停,一时近一时远。

好不容易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杨廷榕赶紧让寄娘和蒋国欢进来。她还没来得及关门,贵芳妈二话不说,一把拉起钱贵芳往外走。

钱贵芳以为自己母亲拉她去找孙抗美算账,死命抱住门框,不肯移动半分。

旁边住的都是知青,闹出动静的话不消半天就能传遍整个大队。贵芳妈压低声音,“还不跟我回家。”

什么?钱贵芳一个愣神,被母亲拽离了小屋。她被拖着越走越快,不敢呼叫,只能向好友发出求助的手势。杨廷榕和蒋国欢不放心,连忙追上去。

到了家,贵芳妈把钱贵芳推进平时放杂物的小间,“不许闹乡邻,过会我再来和你说。”她落了锁,客气又坚决地请杨廷榕和蒋国欢回去,“我不发火,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杨廷榕和蒋国欢没有办法,只能明天再来。

钱贵芳被母亲锁了一晚,整晚不见母亲踪影,第二天才从妹妹那得知,母亲连夜出了门,此刻未归。钱贵芳只能将就刷牙洗脸,妹妹把东西从窗口递进来又收走,说是没钥匙,有也不敢放她出来。问起父亲,说叹了半夜的气,早上出工去了。国欢姐和榕榕姐来过,母亲关照要是她俩来,就说贵芳和她不在,所以她俩又走了。

钱贵芳知道家里的事都是母亲做主,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但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她害着喜,又惊又惧又悔,偶尔又想母亲是不是去和孙家交涉了,可转念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母亲曾经说过,不会让她嫁给孙抗美,人挣一口气。

眼看即将日至中天,钱贵芳不敢用手拭泪,怕眼睛肿了不能见人。可热泪淌过,火辣辣的感觉提醒她眼睛一定肿成桃子了。

中午贵芳妈终于回来,放贵芳出来,又拖她一起出门。

贵芳不敢闹,等上了船才知道她妈已经跟人说好,到外地的卫生院打掉孩子。

杨廷榕不放心,下午又去钱家,好说歹说总算从贵芳爸那得了句话,贵芳妈带贵芳去处理那件事了。来来去去都是用的队里的小船,贵芳妈自己划的船,没有其他人,所以也没人知道她俩去的地方。

杨廷榕团团转,也顾不得其他,把孙抗美从地里叫出来,一五一十说了,要他马上给句话。

孙抗美整个人呆掉,“我不知道,她没跟我说。”

杨廷榕不耐烦地打断他,“现在你知道了,你说怎么办?”

孙抗美低着头,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

杨廷榕气到了极点,一时不知道是揍他一拳还是踢他一脚,不然她快憋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