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墨紫并不是说裘三娘坏。裘府里头风雨飘摇,一个没有亲娘保护,让后娘成天算计的小姐,就必须要自己坚韧。善良,心肠软,只会让自己活得凄惨而已。

就像墨紫一直慢腾腾帮自己打算,裘三娘所做的,也不过如此。

正因为这半斤八两,墨紫对裘三娘,算得上相知甚深。

白荷和绿菊,听到裘三娘的挨几棍子死不了人的说法,全然能接受。在她们心里,即使替裘三娘死,也是奴婢,尤其是忠心的奴婢应该做的。

斜靠在门槛上,瘦瘦高高,貌不惊人的小衣却低语一声,“我才不会让那棍子打下去呢。”

这话出自小衣的口,墨紫倒是没想到,毕竟小衣对裘三娘的忠心不亚于白荷绿菊。也许,就是同为丫环的情谊吧。

“姑娘,这几日天气好,你要不要替老爷去慈念庵里烧些香求支平安签?”默念职业道德三遍,墨紫用手轻擦了一下鼻尖。消肿的药膏不像她读过书里说的冰凉凉,却有股很重的药味,刺得鼻痒。

张氏的动作快,她的动作何尝慢?张氏叫她上前时,那可不是要打赏的语气。她醒来遇到裘三娘这样精明的主开始,从不敢小瞧古人。因而,往张氏跟前一站,心里有最坏的打算。张氏右手抬起的瞬间,她的左脸就顺掌风往右偏去,化掉张氏一半力气。见其目光凶狠,不是一个巴掌能了结的情况,干脆就往地上一跌。隔开的距离,张氏打不到也踢不到。好歹,她也是个当兵的,让手不提肩不能挑的贵妇人打疼,会对不起前世的老班长。

“慈念庵?”裘三娘立刻想起前两日墨紫跟她提过。

“若是能住上几日,就更好了。”墨紫再接再厉,力求“完美”。

“你又打什么主意?”裘三娘丹寇指尖敲着窗棱。

“能让姑娘一显孝心的主意。”墨紫一笑,眸子弯弯,如两泓月下明潭。

第22章 谁说规矩(二)

“我不去。”裘三娘在石椅上坐下来,懒洋洋,身若无骨,斜靠着石亭红柱。

“姑娘!”喊起来的,不是墨紫,却是白荷。

绿菊也急,“姑娘,这可是好机会。”

小衣站在红柱外,她轮值时,只负责裘三娘的安全,出主意或表达意见,很少。

若是墨紫还没解释过,裘三娘说不去,白荷同绿菊可能不会觉得什么。可她说出卫氏这月里会住在慈念庵,因怕人扰清静。连张氏都不清楚,更别说六娘七娘。这样一个消息让看门人田大套出来,独独告诉她们院里。

只要善加利用,就说不定能成好事,裘三娘却不愿意。

两人怎么不急?

“姑娘,咱有老爷特许的出府玉牌。我瞧墨紫说得好。多有孝女,入庵斋沐三日七日。姑娘从前也去慈念庵住过,再说还是为了老爷,太太更不会疑心了。”白荷以为裘三娘怕张氏不肯。

“管她疑不疑心。若真是为了爹爹平安,她拦着我,我也会去。”裘三娘哼一声,轻拨琴弦,“只是,打着幌子,跑到那种清静地方,却是要哄人开心,选我作儿媳妇,我脸皮可没那么厚。”

白荷咽回去话,自家姑娘的傲气,偏偏这节骨眼上出来了。

“墨紫,自从让我母亲打了脸,这两日你没出过院子,那田大如何传消息给你?”裘三娘倒对此好奇。

“请小衣替我走了一趟。”墨紫心中一直对卫氏与慈念庵姑子一部马车存有疑问,因而特别让田大留意。

“怎么,你想我去慈念庵住些时日,讨得卫氏欢心?才说你了解我,真让我要自打嘴巴。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作主。若母亲帮我选了门不像样的亲事,我可以据理力争。可背着父母跑去求人娶,我做不来。”裘三娘觉得丢人。

“姑娘,恕我直言。”墨紫说着白话古文,但毕竟想法放得开,“太太气晕过去,姑娘这两日可曾探视到过?”

“我去请过安,是她不肯见我。”裘三娘也不是那么不懂事。

“太太不肯见你,就是不肯原谅你。姑娘,如今太太这般对你,你若不为自己筹划,恐怕等到她将你随便许配给人时,你连据理力争的机会都不会有。”当那么多人的面,不给张氏台阶。以前至少还能你虚我伪装母女,如今只怕张氏借晕倒而要彻底撕破脸。

裘三娘拢住眉头。

“姑娘,太太已经拿走了裘家的一切,铺子田产都在她那房手中。老爷——我不说不好的话,但姑娘你心中透亮。太太多半不会相信姑娘一点私房不留,可困了姑娘半年,她大概认为这笔数目不大。那晚,不过因墨紫讲的故事让人夸了几句,她却动用家法,还要打白荷和绿菊。姑娘聪慧,刚还说那是借我们打你的脸。可姑娘想过没有,太太因何如此?”墨紫问道。

“你是说,对她,我已经没了利用价值?”裘三娘眼眸锐冷。

“我的意思是,姑娘本不是拘泥规矩的人,何必让人替自己作主,而且明明可以争取。”比起裘三娘的冷,墨紫眸中平静无波,“也并非让姑娘去讨好谄媚。那卫氏是个聪明的。咱们若真过份积极,说不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好平常心,不用多说多做,让卫氏了解真正的姑娘就可以了。到时候,若她没选姑娘,咱好歹也给了她机会。不然,凭两顿饭,就能挑出好儿媳?”

裘三娘听完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状似要撕墨紫嘴的动作,“瞧瞧你这本事,黑白颠倒,变成我们给人机会了。”

“机会是双方的。”墨紫认为已经到了该说就说的时候,“卫氏看姑娘嫁不嫁得,姑娘也得看这敬王府自己想不想去,爱不爱去。再说,我如今怕也是太太的眼中钉了,出门不像以往那么便利。出入慈念庵,要比裘府容易得多,才好打听那位王府三郎的事。要是人品问题,姑娘就算被选上了,我也要劝姑娘不嫁的。”

墨紫这番话,白荷绿菊连连应和,直说就是就是。

“你们该知道,就算爹爹去了,张氏意图害我,我也不怕,大不了就是出府单过。我虽为女儿身,却从未觉得比好男儿差。论起营生,我那两个弟弟远不如我。就算手里只剩百两银子,只要你们几个跟着我,我就能给它翻个数倍。”裘三娘话锋却在此时一转,“可这世道,我又清楚,对女子委实不公。若不成亲,我就分家出去,以后指不定让人说成什么。我不为自己,也得为我死去的娘亲着想。她一辈子当着贤妇,怎好让我这个女儿坏了名声。罢了,既然路还未绝,墨紫,我就听你所言。”

墨紫淡淡一笑。

白荷却大喜,“姑娘想得好。女大当嫁。单过这话,说说可以,真做起来,可不简单。我看卫氏雍容华贵,举止可不同一般夫人太太,心眼儿又慈得跟菩萨似的,想来那家里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若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可不是比自己作营生强上百倍?”

裘三娘一伸藕臂,将手掌堵在白荷嘴前,“墨紫说的,让我觉得不去就对不起自己,可白荷你说的,让我怎么又不想去了呢?如意郎君?跟爹爹走了这些年那么些地方,我还没瞧见过什么如意郎君,负心郎君倒见了很多。”

裘三娘这点与墨紫相似,对生死相许的爱情从不怀有期望。

白荷想要辨驳,又怕裘三娘真不去,只好忍住不开口。

“姑娘既已决定,不如先去看看老爷。老爷同意了,太太就不得不同意。”内宅是张氏管,可裘三娘是为她爹求平安。墨紫再献小计。

“墨紫,我要嫁进龙潭虎穴去,第一个找你算账。”裘三娘却欣赏墨紫的玲珑心思。

“至少比在一潭死水里好。”墨紫的意思,就是说裘三娘的境地,已经恶化到难以改善的程度。

“是,比困死了,只能难得伸伸手脚的死水潭好。”而裘三娘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

“且把此事当成姑娘常谈的生意来看,做好了,就是一盘新营生,一本万利。”墨紫说罢。

“好丫头,知道什么最中我心意。”裘三娘不吝夸奖。的确,这么一看,心里就好过得多。若想要人买货,自然要费些心思的。

说动就动,裘三娘起身,带了白荷和小衣,去裘老爷院里探病说事。

第23章 谁说规矩(三)

裘老爷听三娘要为他祈平安,行七日沐斋,哪会不答应她去。不仅如此,白荷还对墨紫说,老爷眼角含泪,握着三娘的手,直说没白疼她。

“姑娘一路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叹说若不是太太从中作梗,父女的感情也不至于疏远了。”白荷也叹着气。

“我看这府里头就咱姑娘对老爷还好着,天天要去请安一次。没见六姑娘七姑娘她们那么勤快,倒是成日围着太太转。”绿菊躺在铺上,手枕着头,侧身过来看白荷和墨紫,“我听晋书说,六姑娘七姑娘每回去看老爷,坐不敢坐,茶不敢吃,就怕老爷将病气染给她们似的。老爷发了一通脾气,让她们以后别去,她们还真不去了。”

晋书是裘老爷的小书僮。

“又何止是六姑娘七姑娘,便是太太带着九姑娘,也不久坐,稍稍看过就让奶娘领出去。老爷真可怜。一个大夫人加三房姨娘,七个儿女,如今身边只得咱姑娘平时病床前端茶递药。”白荷想起白日间在裘老爷院里所见,不由有些唏嘘。

“所以,你干娘比老爷运气好。老爷有七个儿女,只有一个尽孝道。你干娘就你一个干闺女,却比亲闺女还亲。”墨紫的床铺靠窗,月光将绵纸照得雪白。

“真的。”绿菊也来唏嘘,“咱这些无父无母的,能认干亲,多个疼自己的长辈,都恨不能掏心掏肺对人好。偏生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连手指也不用动的小姐少爷们,却嫌弃父母年老多病。”

“别说了,至少咱姑娘不是那种人。”白荷听到更鼓,“赶紧睡吧,明儿一早可有的忙呢。”

古代小姐出个门,特别还要在外头过夜,那可是件很麻烦很琐碎的事。一般的规矩从获得父母许可,派人到庵中投帖定日子,安排随行的丫环仆妇婆子小厮护院,还要订制新衣,装备日常生活品,连床上用品都得自带,还有平日所看书籍琴棋,文房四宝这些,至少需一个月时间,才出得去这种七日夜不回家的门。

不过,这次出行决定得仓促,又要赶上卫氏在慈念庵的时候,因此老爷一准,明日让小厮去庵中投帖,后日就出发。

“不晓得太太若知道了,会不会又要闹腾一场?”绿菊嘟哝一句,转个身睡着了。

墨紫闭上眼,一点不担心。张氏闹腾,难道裘三娘不会闹腾?各有各法,走着瞧罢。

第二日,裘三娘遣个小厮去慈念庵送帖,让他得了信速速回来。墨紫她们自管收拾行李,忙得个底朝天。

且说裘三娘院里没有特意隐瞒消息,可等张氏得知,这日早饭已经用罢。

“你说什么?”张氏一气之下,摔了茶碟。

吓得艾杏往旁边躲碎片。

安婆子到底是老人了,张氏什么样子她没瞧见过,双手垂身侧,恭敬答道,“三姑娘要去慈念庵里行七日祈愿沐斋礼。今天一大早,打发人去了庵里递帖子。”

“她这是要干什么?”张氏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姐妹就在庵里住着,“我这两日不受她的请安,她就翻大了胆,以为我万事不管,是不是?”

“太太,我底下小丫头瞧见三姑娘昨日去了老爷院里,想来是老爷同意的。”安婆子反倒是旁观者清,“不然,三姑娘也不会没您同意就自作主张。”

“老爷同意有什么用!这是内宅。内宅的事不论大小,归我管。她就算是大小姐,也得听我这个老娘的。”张氏小门户中的嘴脸终于露了出来,“艾杏,你给我去把咱家大小姐请来。我倒要看看,裘府的大门没我同意她怎么踏得出去!”火气从那晚就没消过。

艾杏一听,乐滋滋地应着向外走。

没想到帘子一打,进来了四奶奶,将艾杏拉住。

“太太,我刚在外头听见了,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四奶奶轻轻坐到张氏身边,“太太切莫为这等小事置气。我听说了三娘要去庵里沐斋,不过也听说是替老爷祈福保平安,为显诚孝之心,才选了七日礼。”

张氏一愣,随即骂安婆子,“老皮嘴子不早跟我说清楚。”

“您别怪安妈妈,恐怕安妈妈也不知道。”四奶奶看安婆子果然忙不迭点头,“如今您既然知道了,若不让三娘去,只怕传到老爷耳里,会说太太的不是。”

“就算如此,我要是一声不吭,这家里以后我管还是管不得了?”狡猾的死丫头,竟用了孝礼来对抗她。

张氏愤愤然,心中难平。本以为那晚虽没能打死三娘的丫头,但好歹在那么多人面前,算是甩到了三娘的脸子。她后头假装气晕,则想让三娘承担蛮横无理之名。

“三娘再厉害,总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和裘三娘从未有过正面冲突,因她有个“十分能干”的婆婆,不劳自己费心思。

“话是这么说,可她一日是裘府大小姐,我就寝食难安。”已经到了如此憎恶的地步。

“太太先同王府结了亲,再替三娘找人家不迟。老爷身体不好,婚事自然由太太说了算。”四奶奶虽没有害人之心,却有防人之意,“可若是太太此刻不让三娘去慈念庵,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胡说八道。更何况,还是老爷答应了的。”

孝,是一切德之根本。阻止三娘行孝道,事情这般传出去的话,裘家会让人骂,会让人笑,会让人鄙视且不齿。

“可让我轻易就这么让她出门,我心里堵得慌。”张氏眉尖一耸,心眼就冒出坏水,“素心,你那库房的钥匙可要把把紧。她既要扮孝,又不知会我,七日沐斋需要的一应物品,就自己掏银子买。”

四奶奶江素心很了解她婆婆,话说到这份上,若再劝,火星子说不准就跳到自己身上来了,于是没吱声,微微点了点头。

“老五那两口子,我是不指望的。”张氏拉过长媳的手,“只盼老四和你两个能把家业撑起来,将来照顾老五一家就行了。正儿媳妇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把后宅采买当成给娘家送钱,以次充好,或高出外头两倍的价钱从娘家的铺子里买东西进来。我现在不说,等着月底拢帐的时候,看她如何跟我解释。也怪正儿不争气,弄得我没法在他媳妇面前直腰板,还得替他陪笑脸。”

“太太,且宽心。不说五弟还小,性子不定,夫君就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我们不照应着,还有谁能照应呢?”四奶奶笑容温温的。

裘三娘去慈念庵的事就此解决,不知张氏是心火过旺,还是墨紫这招以孝为名遮蔽力强,竟无人探究其深意,只做些自以为是的克扣。

第24章 谁说规矩(四)

四奶奶江素心从太太屋里出来,贴身大丫环宝珠跟着她走到院外,瞧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问道,“奶奶可对太太说了?”

“太太正为三娘要出门的事摔东西生气,我忙着劝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提。过几日,等太太心情好些了再说罢。”江素心想到婆婆的吩咐,心里并不是太愿意,但不听又不行。

其实,就她看,婆婆完全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去针对三娘。女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好人家。而老爷病重,要把三娘许给谁,还不是婆婆一句话的事。婆婆就该在小事上对三娘让步,顺着哄着,才不会弄得如今三娘事事小心万分。这么下去,恐怕婚事也不会简单过去,必闹得鸡飞狗跳。

江素心娘家母亲也是正室夫人,对待她庶出的姐妹兄弟,手腕就高明得多。既不会让他们威胁到自己儿女的地位,也不会让外人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同她母亲相比,婆婆对付三娘的手法未免过于急躁沉不住气。

有时,江素心就会想,或许是侧室扶正的,婆婆心里惧怕名正言顺的三娘,感觉已经低了三娘一阶,因此将裘家的财产掌握到手后,事无大小,都要赢过这位大小姐才满意。

“奶奶,咱回去了么?”宝珠就问。

“…”江素心略沉静一会儿,“不,上库房瞧瞧去。”

衡量下来,目前,还是不要拿自己受宠的地位来冒险,暂且照着婆婆的意思去做。反正,都知道库房的钥匙虽然她也有一份,可拿大主意的仍是婆婆。闹,也闹不到自己头上。

裘府的内宅库房,收着各种值钱的东西,大到万两黄金的红珊瑚屏风,小到一只金玉酒杯。除非已由老爷太太赏下的,否则从库中拿出去,就一定还要原封不动拿回来。

正月里,四姨娘借了一套翡翠珍珠的头面回娘家,谁知送回来时,少了一颗价值三百两的大珍珠。太太就让姨娘贴私己钱补上。四姨娘的银子偷偷给了七娘,哪来三百两,只好帮自家绸缎铺里绣花。至今还差着数呢。

一进库房所在的高墙大院,几个管事娘子就迎上来,半跪着叫四奶奶。

江素心让她们都起来,坐进库房隔壁的堂子间。小丫头递上香茶,她悠悠喝了一口。

“四奶奶可是要抽检?”这里除了主子,最大的是安婆子的儿媳妇,人称安顺媳妇。

库房中的物品,每两月要清点,或由主子亲点,或由指派的丫环媳妇婆子点后上报。临时抽检,是从裘三娘掌库时传下的。江素心觉得好,就沿用了。

裘三娘掌库的规矩条条明文写下,奖罚分明,连掌库者都受限于这些规矩,这令初掌库房的江素心大开眼界。可婆婆却怕这些规矩不利于她行使私权,在换了库房的所有仆妇时,干脆也废了本子,用回老爷掌库时的规矩。若是婆婆扣了库房里的东西不还,那可不能追讨。

江素心让安顺媳妇拿簿子来,往上瞧了一眼,问道,“今日外园无宴?”

安顺媳妇回答:“不曾有人来说。”

“那——今日就封库通检吧。”江素心合上簿子,“取牌子来。”

通检,就是样样清点。封库,则不能往外拿,只能收进来。

安顺媳妇奇怪,就快月底了,现在通检,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嘛?可想归想,却不敢拖延,赶紧拿了分工的牌子来。

江素心一个个分了工,自己却没打算亲点,让宝珠跟进库房去,堂上只留了安顺媳妇说话。

“这是太太的意思。”江素心察言观色,怎不知安顺媳妇背地里叨烦。

安顺媳妇马上一个笑脸,“四奶奶,我就说嘛,您不会无缘无故封库。”

江素心知她讨好自己,也不以为意,“平日里,三姑娘差谁来取库里的东西?”

“三姑娘自打交了库房钥匙就没来过。每回领太太赏,多遣她身边的大丫头白荷,还有二等丫环绿菊。”安家是张氏自娘家带来的心腹,哪能不知道太太和大小姐之间的矛盾。听四奶奶打听三娘的事,安顺媳妇回答得十分慇勤。

“只有这二人?”江素心淡然问。

“我只见过这二人。不过,倒是听我婆婆说起几日前的事,太太教训了三姑娘院里的一个粗使丫头,叫墨紫的。我还纳闷呢,怎么就没听过这名字?”安顺媳妇是个很能聊的。

“也算不上教训,打了一巴掌而已。”江素心放下杯子,起身,又关照安顺媳妇,“记住,今日谁也不能从库房里拿东西。真是外园里爷们急用的,让人来找我。”

“是,四奶奶。”安顺媳妇跟在江素心身后,将她送到院门口。

等江素心走得没影了,安顺媳妇找个信任的小丫头,“快去安妈妈那儿打听清楚,究竟太太是什么意思。”四奶奶真好性,说了等于没说。到时候,得罪人的,就成了自己。

封库?哪儿那么好封!

五少爷动不动就拿库里的首饰送给他那些丫头,几天一趟。平时,安顺媳妇是这头给了,那头赶紧再报太太。打骂还是睁一眼闭一眼,都由太太决定。婆婆说,若是值个十来两,几十两的小东西,太太几乎是不管的。要赶巧了今日,她不给,闹到太太那儿去,能骂亲儿子却帮着她吗?根本没可能。

等小丫头报了信,得知是太太要给三姑娘脸色看,安顺媳妇就有数了。拿包瓜子,又沏了壶茶,在廊下坐着,一口一个瓜壳往外吐。

七日沐斋礼所需的香具,茶器,还有头面首饰,都是由一定规制的。庵门清净地,也不喜金银器,讲究素淡,却又不能失了大户人家小姐的身份,因此玉器最好。明日就要出门,今日必然来取玉。

午时刚过,就有人扣起门环来。

看门的小丫头细声细气问是谁。

“我是三姑娘院里的丫头白荷。”

小丫头赶紧瞅不远处的安顺媳妇一眼。

安顺媳妇招手把小丫头叫过去,贴耳如此这般吩咐。

小丫头站在门后,微尖了嗓子,“今日封库通检,只能收物不能取物,你明日再来。”

外头好一会儿安静。

安顺媳妇以为人知趣,很容易就被打发了,不由得意。

就在此时,一个她从未听过的清亮女声传进院中,令丫环媳妇们面面相觑。

“我们所取的不是公中之物,而是存放在库房中属于三姑娘的物件,与通检何干?先把门开了,请管事娘子来说话。”

第25章 谁说规矩(五)

门开了。

走进来两个身材纤细的丫环。一个是安顺媳妇认识的白荷,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安顺媳妇心道,莫非就是让太太打了一耳光的墨紫?

这门虽然是不得不开的,可安顺媳妇是库房管事,地位在一等丫环之上,自不必起身相迎,而且还可以摆副晚娘面孔。

“刚才那话是你说的?”下巴一抬,掌管库房重地的安顺媳妇藐视着那张看不太清楚的面孔,实在很普通而且灰扑扑的样子。

“墨紫,这位是库房的管事娘子,我们说安婶子。”白荷低语。

内宅的管事娘子,职务上如同外宅的男性管事管家,铺子和生意上的掌柜掌事,专门替女眷们打点实务,在内宅往往有一定的权力。

“白荷我知道,可你是谁?”安顺媳妇心里因墨紫的话有些发虚,面上却强硬。

“我叫墨紫…”墨紫还未说完,安顺媳妇就笑出了声。

“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让太太打了一巴掌的墨紫嘛。”安顺媳妇一说完,就有小丫头们嘻嘻直笑,“怎么,没打疼,还想惹太太多打两巴掌?”

白荷皱起眉。她虽只来过几次,却还从没见过安顺媳妇说话如此刁钻刻薄。

墨紫若不想引人注意,脸总是向下藏起一点,下颚稍稍收紧,两边多留些鬓发将光线挡掉。因此她嘴角平直,却无人看到她眸中的笑意。

“究竟我说了什么,又讨得太太打?请安婶子跟我说说,免得我总犯糊涂。”这一地的瓜子皮啊,等她们很久了吧。

安顺媳妇见墨紫貌不惊人,似乎挺好欺负,于是恶向胆边生,“什么公中的,姑娘的,打我接手库房,就没听过这种说法。凡是库房里的,就是裘家的。只要是裘家的,就是老爷太太的。除非老爷太太说赏了,不然拿出去就得还回来。今日太太和奶奶说封库通检,我们自然要听吩咐做事。否则,我耳根子软,东西叫你领了去,可又不是你家姑娘给我发月钱。我要让太太罚了,你家姑娘能替我求到情不成?”

“姑娘那时的规矩,通检不算各房借放的东西。”白荷也知道。

“你也说是那时的规矩了。如今三姑娘又不掌着钥匙,她定的一本规矩早叫太太废了,仍用老爷当家时传下的。我们当下人的,谁拿着钥匙,就听谁的话。”安顺媳妇哼哼两声。

墨紫心想,好生动的狗仗人势!怎么不干脆说只认肉骨头不认人?

“姑娘当初掌库时的规矩改了,难道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也改了?”她平心静气。

墨紫刚随三娘进府时,整理过库房历年历代的记事簿。一大箱子,记着平时取出取入,还有清点之后的总录。因为想要了解身处的环境,她好好地翻过几本。裘老太爷那时的库房里,好东西才真叫多。如今,却连根几十两的金簪子都当宝搁进箱笼里。

“改规矩的是你家姑娘。太太掌钥后,才又用回从前的规矩。”安顺媳妇不明白自己已经掉入了陷阱。

“既然这样,那就行了。”墨紫不再废话,从袖里拉出一张单子,“这是姑娘吩咐要取回的东西,麻烦安婶子拿给我们。”

安顺媳妇闻言,忍不住跳了起来,“真是猪脑袋不开窍,都跟你说你家姑娘的规矩行不通了。”

“我没让你用姑娘的规矩,而是让你用太太的规矩。你说太太的规矩就是老爷那时的规矩,那你听好。大周玄明十六年元月十五,也就是三姑娘十岁时,前后宅库房的钥匙由老爷管着。那日,封库通检。太太遣安妈妈取走存放的玉如意一双,名画三幅,瓷器四对。”墨紫见安顺媳妇半张着嘴,又添一句,“你若不信,可以去看簿子,就在箱子最上头的几本中。”

安顺媳妇这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叫了一个仆妇,去把玄明十六年的簿子拿来。她还真要查查看,无论如何不相信一个蠢丫头能记得这种事。要是说错了,不用等太太,她先给丫头一个耳刮子。

簿子拿得来,她翻开第一页,脸色刷白。墨紫居然说的一点不错,还有管事备注,清清楚楚写明各房寄放的私有物不算在通检之中,亦不受封库限制。

看完,安顺媳妇就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下去。这可怎么是好?要是不让取,就自打嘴巴。要是让取,她的差事一定让太太撤掉。

“安婶子若是抽不出人手,找个小丫头跟着,我们自己去取也是一样的。”墨紫微垂眼微垂头的姿势仿佛将眼前人捧到了极高点。

她身旁的白荷却看到完全不同的画面,那是安顺媳妇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的灰溜溜。

“拿来让我瞧瞧。”就在墨紫和白荷身后,有个人说道。

安顺媳妇灰败的神色突然烟消云散,不但站得直,还走得快,语气恭敬,却因连着的两声四奶奶,还有那颤抖得递出簿子的手,透出她的紧张。

白荷忙半福了身。

墨紫则从容一些。

“还真是这么个做法。”江素心把簿子递回给安顺媳妇,又免了白荷和墨紫的礼,“既然如此,安顺媳妇,把三姑娘要取的东西赶紧去拿齐了。”

“四奶奶,可太太——”是要给三娘颜色看看的。

“太太那儿,你拿着这簿子给她看就是了。想来,她也不能怪罪你。”江素心竟是要将自己撇清。

安顺媳妇可垮了脸。让她拿这本簿子去给太太,这不是自己送上门去讨打吗?她宁可得罪三姑娘,也不得罪拿着她卖身契的太太。

“要不是你平日里偷懒,怎么会连这些事都不知道,还要别人提醒你?”江素心对安顺媳妇很不满意,“行了,别哭丧着脸,看得我心堵。太太那儿,我自会交待。不过,逃得了一顿打,我还是要罚去你两个月的月钱。你若是心服,就把刚才丢人的事给我烂在肚子里,由我跟太太说,说什么你都说是。若是不服,那你自己去跟太太说,我真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