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辞微笑,“对!皇宫已不在你的掌控中,京城也已落在我们这些叛党奸贼手里。皇上,你这是打算带着你这几百名禁卫军共存亡,重新打出一片天下么?”

郢王握着拳,五官恨得扭曲之际,只闻均王高声道:“朱友圭弑父篡位,罪不可恕!如今天道昭昭,本王已拿下皇宫,杨大将军也已手提重兵入京相援,尔等从者还不放下武器,回头是岸!”

景辞接上他的话头,朗声道:“若有一错再错,怙恶不悛者,罪及九族!若能迷途知返,为新皇诛灭奸恶之辈,一概既往不咎,论功行赏!”

均王愕然。

而景辞的话已迅速起了作用。

禁卫军在片刻的静默后,不知谁喊了声“诛杀弑父逆贼朱友圭”,其他人轰然应和,一齐杀向郢王等人。

混乱之中,景辞轻声向均王道:“殿下,恶人由微臣来做即可,殿下……做个宽仁有度、广得人心的明君便好。”

他虽这般说着,目光却只看向宫外。

越过黎明时最沉重的黑夜,越过喊杀震天的人群,越过闪烁血光的刀剑,他依稀看到了他英姿飒爽的心上人。

沉凝眉眼不由散去清冷,素色衣衫闪出了晨曦般的微暖光华。

他轻声道:“阿原,好久不见。眠晚,欢迎回家!”

当年,她说过的,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有大将军杨世厚领军相助,大梁的宫闱大战已无悬念。

郢王败退,走投无路之际,便命冯廷谔杀了自己,以免落入往昔臣子手中受辱;冯廷谔倒也善始善终,结果郢王后当即自刎相殉。

均王对着两具尸体沉默良久,叹道:“一死百了……父皇也该安息了!罢了,以庶民之礼,好好收葬他们吧!”

然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升官的升官,该贬谪的贬谪。

景辞仿佛在这场厮杀后累着了,即便均王再三询问,都不肯再参与这些朝堂之事。好在朝中大臣多对郢王心怀不满,又有杨世厚、慕北湮等一力支持,善后和继位登基都不会再有太大问题。

杨世厚入京后问过原夫人埋骨之处,拨冗带了阿原亲去拜祭,并让阿原以一品夫人之礼重新安葬。

原来当日原夫人察觉宫中出事,料得无法脱身,遂让廿七去了魏州,寻手握重兵的旧侣杨世厚相助,并托他照应女儿阿原。原夫人出事太快,京中变故频生,杨世厚、廿七鞭长莫及,只得先去接应阿原。

鬼屋主人之子,正效命于杨世厚麾下,听闻阿原住在附近,便将此处秘密告知。廿七彼时也不知均王、景辞已然离去,担忧别院里人多口杂,遂先叫人送了书信,约阿原在鬼屋相见。当晚别院遇袭,阿原避往鬼屋,被冯廷谔等追杀时,廿七刚好赶到。他自年轻时便有一段心事,闻得原夫人死讯,已抱殉死之念,遂将杨世厚的书信交给她,并低声告知鬼屋暗道之事,让她带重伤的慕北湮先行离开,他会在脱身后前去魏州跟他们会合。

廿七武艺高强,趁着夜色和密林掩护,脱身应该并不困难。阿原不疑有他,遂一把火烧了鬼屋,阻住追兵脚步,带着慕北湮艰难地逃出河道,在杨世厚的接应下直接去了魏州。

他们一个是杨世厚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友之子,一个是旧日情侣临终托付的爱女,杨世厚自然百般维护,借口是本家侄子侄女,将他们的身世掩藏得跟铁桶似的,即便郢王屡次派人笼络试探,都不曾露出马脚。

算来老贺王、原夫人,以及故主梁帝都是死于郢王之手,杨世厚自然对新帝恨得切齿,只是拘于君臣名分,生怕落人口舌,不曾有所动作。

但此事若有人从中穿针引线,一起对付了郢王,还不负他素日的忠义名声,他当然然愿意顺手推舟。

于是,京中的均王、景辞、谢岩等,早与魏州的杨世厚、慕北湮、阿原暗中联络,互通消息。

阿原在魏州,比西都还安全,景辞遂能放心调养身体,筹谋布局,设下计中计,谋中谋,终于一击成功。

母亲遇害之事,阿原如鲠在喉,早已记挂许久。那夜在双方搏杀间与景辞远远见了一面,她便先去处理母亲后事,一时也未及好好叙话。

此事景辞不急,萧潇却有些着急了。

伴景辞出宫时,他道:“公子,贺王与阿原那可是生死与共的交情,特别是上回贺王重伤,阿原不离不弃,拼命救他脱险,只怕贺王更不肯放手了吧?”

“不会。贺王只会放手得更快。”

慕北湮虽风流,却是性情中人。越是感觉欠了阿原,越可能放开阿原,放手让她寻觅她的幸福。

提起未来,景辞已微微地笑,“你没见阿原都不急着跟我相聚吗?”

萧潇懵了,“这还算是好事?”

“好事。”景辞轻笑,“她不仅当我是情人,还当我是亲人。我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在一起,所以不急。”

“啧,前夜你们见面时,隔着那么多人,天还那么黑……你究竟怎么看到的?”

景辞笑而不答。

半年时光,冲淡了往日的怨憎,却将岁月沉淀下来的感情滤得越发明晰。来往信函,她几度试探,他几度交心。当彼此真挚相对,很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早已不成问题。

隔了再多人又如何?天色再昏暗又如何?

他的眼里只有她,正如她的眼里只有他。

萧潇说不出是感慨还是羡慕,忍不住叹气道:“可贺王对阿原用情深了,你答应靳小函的事怎么办?”

“靳小函?我只答应均王登基后,给她和贺王下道赐婚的圣旨。至于这婚约能不能成真,还得看靳小函的能耐……”

阿原先跟景辞有婚约,随后又跟慕北湮有婚约,最终还是愿与景辞相守,两次的婚约何尝作数?均王虽能赐婚,但慕北湮、靳小函都曾历尽谁做难,此次又立下大功,以均王的宽仁,断不会强迫他们成亲。

于是……那景辞应下的婚约,其实只是一纸空文?

萧潇忽然有点同情靳小函。

二人说话间,却见数辆香车迅捷行过,奔往贺王府的方向。看车辙滚过的痕迹,应该满载重物。

萧潇留意车中人影,忽失声道:“咦,是……是靳小函!她这是要把家当全给搬贺王府去吗?”

景辞抱肩,清亮的眼睛很是愉悦地弯了弯,“挺有能耐。”

萧潇的感觉顿时变了。

他开始同情慕北湮。

当狐狸般的景辞猎走阿原时,同样狐狸般的靳小函则盯上了慕北湮。

可怜的小贺王爷……能逃开这丫头的魔掌吗?

阿原请了高僧在府中做着法事,又让堪舆大师在城外为母亲寻了一处风水极好的阴宅。这日她亲去察看时,景辞居然找过去了。

阿原定定看他,然后轻笑,“不是说累着了要静养吗?”

景辞道:“我岳母的阴宅关系我们子孙后代的福祉,再累再困也得来呀!”

阿原绯红着脸瞪他,“谁是你岳母?”

景辞道:“我夫人的母亲就是我岳母。”

阿原正要说话,景辞已拿手指压住她唇,说道:“你别问谁是我夫人。我夫人向来只有一个,二十年不曾变过。你当然知道是谁。”

阿原啐道:“我出世都没二十年,你哪来的二十年的夫人?”

景辞凝视着她,微笑道:“前世注定的姻缘,需从你在娘肚子里算起!”

阿原“噗”地笑了,“萧潇来信时常提你,说你性情和以前一般无二,却没说过你从何处学来这许多甜言蜜语!”

景辞道:“你师兄天纵之才,举世无双,还用人教?”

阿原翻了个白眼,“我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景辞笑,半晌方道:“以前我要么话太少,不太告诉你我在想什么;要么口出恶语,辛苦你总是猜不出我心思,才让我一再地犯错,才让我们一再地错过。阿原,我不想再错过了。其实我不会说甜言密语,我所说的,只是我之所想。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夫人更要紧的人,更要紧的事。我不想再亏欠她,也不想再让她有所缺撼。”

阿原笑道:“那么,我们便别再错过了!”

景辞侧头,看她映着朝霞的绯红面庞。坦诚的清眸里有强掩的羞涩和不肯掩饰的欢喜,既是他娇憨痴情的小师妹,又是疏达磊落的阿原。

她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眼前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已失了颜色。

他终忍不住,张臂拥住她,拥紧。

良久,良久,他笑道:“阿原,等安葬了你母亲,我们去晋国看你妹妹吧!”

阿原点头,“母亲的事,原该让她知晓。何况我也想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算来,她刚出世便被抱走,真的连襁褓间都不曾与原清离见过一面。

景辞静默片刻,说道:“兵乱之后,乔立和乔贵嫔不见了。我亲去搜过乔府,从他的密室里寻到了一些晋人的信件。”

阿原蓦地抬头,“晋人?”

景辞颔首,“他们应该不是父女,而是晋王派来的奸细。他们从未劝先帝厉兵秣马,扩张版图,却一再鼓动郢王争夺皇位,谋害如老贺王、杨世厚等得力大臣。你可还记得朱蚀案和贺王案里出现的那个说书人张和?他们的信中提到了他。他是郢王的眼线,遇害的侍儿小玉通过他向郢王府传递消息,他又怎会这么不小心,居然暗示对老贺王极忠诚的李瑾青,小玉是郢王的人?以老贺王的刚硬性子,这么做的唯一结果,只能是小玉被杀。小玉被杀后,老贺王爱妾薛照意同样也是在他的鼓动下,担心身份暴露,才决定向老贺王动手……”

“张和……也是晋人?目的呢?”

“诸子夺位,梁国大乱,晋国才有机可乘,趁机吞并梁国疆土……”景辞眸光凛冽,眺向北方,“晋王等这机会,已经很久了!他其实也成功了!大梁接连两次大乱,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虽有郢王不肖的缘故,但何尝不是他们推波助澜的缘故?”

阿原手足有些发凉,“两国仇怨结得如此之深……乔立,乔贵嫔虽不知详细,但很可能也猜到了我和清离并不是一个人……那原清离在晋国,会不会有危险?”

景辞道:“难说。所以我们还是去一次更好。”

原夫人落葬后,景辞果然禀明均王,带阿原秘密前往晋国。

均王万分不舍,这日亲将他们送到北城外,叹道:“如今百废待兴,我只恨素日所学太过死板,群臣又各有主意,总是难以决断。若你在一旁相助,我必定省心许多。”

景辞微笑:“其实臣也只是粗粗学了些兵法,并未研习过治国之道。皇上饱读诗书,又在先帝跟前耳濡目染,必能处置得比臣更妥当。”

均王无奈,说道:“既是原二小姐的事,的确得去一次,我也拦不得。只是你千万记得,到了晋国悄悄给我报个平安。如果瞧了原二小姐那里安定,还是尽快回来才好。”

景辞在马上欠身应了,与阿原相视一笑,策马飞奔而去。

若他留下,均王与他便是君臣;但他既是同父异母的兄长,又于扶立均王有大功,均王只能将其视若贵宾。

而均王并无景辞那等运筹帷幄之风范,相处久了,一旦均王觉得他锋芒太盛,有喧宾夺主之势,必定心生嫌隙。还不如趁此分开,均王承他扶立之情,铭感五内,日后再相见依然可以宾主融洽,手足情深。

小坏刚与旧主人团聚,常思念着新主人,如今见两位主人同行,自然欢悦异常,一路快活地扑着翅膀,在天空划过深深的痕迹。

均王坐于马上,仰首看着小坏的身影渐渐消失,才喟然一叹,待要拨马回城时,忽听得那边马蹄声疾,却是慕北湮一身紫衣,连包袱都没带,正策马向前狂奔。

他叫喊道:“阿原,等等我!我们……一起呀!”

他满面焦急,只顾着追人,从均王身畔骑过都不曾留意到他。

均王失笑,一时也想不出他们三人同行会是怎样的场面,景辞又是怎样的神情。

他带了从人继续往城门行去时,迎面又一骑冲来,却是靳小函。

她也似急得疯了,却还记得在抓了个大包袱挂在马鞍边,拍着马向前高叫道:“北湮,北湮,等我一起呀!大家一路……热闹!”

她同样无视了特地让到一边的均王……

均王大笑,忽然觉得景辞他们这一路,真的会很热闹。

他笑了半日,满怀的欢快渐渐转作了发涩的苦味。

他垂头丧气地拍着马,慢吞吞地沿着官道走着,也不知在低叹些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随从竖起耳朵,好容易才听到他在说道:“……我也想在一起……热闹,真好……”

但当他推开他那不肖哥哥,坐上龙椅的那一刹,那些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时光,便已离他远了。

命中注定般,离他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