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不由得心乱如麻,周亚夫的做法很明显是在掩人耳目。可是到底为了什么呢?

申时不到,果然有人前来报信。却不是跟他们,而是拉着周练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才匆匆离去。

周练紧皱着眉头,神色也愈见郑重,“昨夜当值,两位可是一直在长乐宫?”

殷仲和丁基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就听周练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后昨夜在含寿宫遇刺。梁王殿下正在彻查昨夜所有当值的羽林骑。”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由远而近疾驰而来。

围坐在火盆旁边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直起身来。就连裹紧了大氅正在打瞌睡的丁基也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十分警觉地望向了窗外。

周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握紧长刀快步走了出去。

殷仲瞥了一眼丁基,极短暂的一个对视,两个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濒临爆发的烦乱焦躁。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长安的情况他们还是一无所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会是周亚夫派来的信使吗?

房间里似乎有点热。殷仲伸手将木窗推开了一条细缝,望着黑夜里簌簌飘落的鹅毛大雪,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太后遇刺,梁王不去追查刺客的下落,偏偏大张旗鼓地彻查守卫,唯一拿得出手的解释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刺客的下落底细——不过数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他居然已掌握了刺客的情况…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一点,就连丁基都能感觉出有问题。

殷仲只能揣测梁王这样做的目标还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且是在天子脚下名正言顺地除掉自己。自从那一日在上林苑出言试探之后,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没想到的是这个惩罚来得这样慢,慢到让他甚至有了一种变身为漏网之鱼的错觉。却原来,他的攻击埋伏在这里。相通了这一层,就不难猜测梁王彻查羽林骑的用意了,无非是要找出和刺客互有勾结的那个内应罢了——内应必然是自己,这一点无论是对殷仲还是对周亚夫来说都毫无悬念。只是连累了丁基。

所以周亚夫才会假装不知道夜里的宫变,先把当值的羽林骑都打发出去。只是这样一来,梁王要对付的新目标只怕就会由他殷仲换成了周亚夫…

殷仲在房中缓缓踱步,眉头却越皱越紧。如果他是梁王,下一步又会怎么做呢?自己和丁基都已经离开了长安,虽然这样一来坐实了勾结刺客的罪名,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丁家树大根深,和长公主馆陶又颇有渊源,上下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御前支吾过去。至于自己…

想到殷府中那个跟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过几天安稳日子的女人,殷仲有种揪心似的难过。梁王是会顾忌周亚夫的存在而放她一马,还是会借着这个机会连周亚夫一起解决掉?殷仲越想心里越乱,一把抓过长刀便匆匆往外走。

“哥!”丁基从后面扑了上来,一把抱紧了他:“哥,你冷静。周将军的信使不是就在外面吗?你得先听听练哥怎么说,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难道是为了回去送死?!”

殷仲被他紧紧箍着双臂,正要挣扎,门扇“砰”地一响,周练已经冲了进来。顾不上理会房间里两个人怪异的姿势,急匆匆地说道:“拿好东西,咱们马上离开这里。”

殷仲皱起眉头正要发问,丁基已经抢步上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练哥,你好歹让我们心里有点数啊。”

周练看看他,再看看殷仲,轻声叹道:“梁王一口咬定有羽林骑的人给刺客做内应。还说…在刺客手里搜到了两位的腰牌。”

“他奶奶的,”丁基忍不住破口大骂:“上次我们下值的时候,在角门外和奉天营的几个兔崽子打了起来,好几个兄弟的腰牌都被撕扯得找不到了,这事我们已经上报过周将军了,怎么又…”说到这里,丁基猛然收住了口,脸色也因为突然间的顿悟而迅速地褪色为一团煞白。

殷仲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沉默片刻转头去问周练:“我家里…”

周练摇摇头:“详情还不知道,我家主上转告将军,长安殷府他会从中周旋,请将军一定放宽心。”

殷仲不禁苦笑,如何能放宽心呢?他握紧了自己的长刀,眉梢眼角浮现出十分坚决的神色:“谢谢你家主子的好意。不过我必须要回长安去。原本是我应当承担的事,不应该再落到她头上。”

周练神色大变,十分冲动地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将军现在回去,我家主上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更何况,将军现在想回,只怕也回不去了。”

殷仲一惊,周练的神色已经转为急切:“报信的人身怀重伤而来,一路之上恐怕留下不少痕迹。说不定…梁王的人就快要到了。”

殷仲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不敢想象在这荒山野岭遇到梁王的人会有怎样的后果,当日在草甸上惨烈的一幕不合时宜地撞上心头,一瞬间就顺着他的后脊激起了一层层冷飕飕的战栗。

周练压灭了火盆,拉着殷丁二人迅速沿客栈的后门迅速离开了这里。客栈的后门外是一片荒芜的菜园,穿过菜园便是树林了。一直到黑压压的枯枝在他们的头顶纵横交错,将仅有的一点天光也完全遮蔽了之后,几个人的脚步才略微放慢了节奏。

在黑暗中中摸索着前进了大约两三炷香的时间,几个人渐渐感觉到脚下的地势上升,慢慢地由平原过渡为一片起伏的坡地。树木也渐渐稀疏,露出了头顶黑沉沉的夜空。鹅毛般的大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零零星星的小雪粒,有气无力地拍打着他们的发顶。

绕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岗,景色豁然开朗。回身一望,原来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山岗。从这样的高度,视线可以很轻易地越过黑黝黝的林梢,一直看到树林外面的那间小小 客栈。

夜色里,两队人马正沿着不同的方向飞快地移动,幽幽跳动的火把在沉沉的夜色里看去有些影影绰绰,十分的不真切。不过,站在高处的三个男人还是很容易就看出了两队人马汇聚的目标正是荒野里那座偏僻的客栈。

他们离开的时候风正大,落下来的雪都被刮得纷纷扬扬。应该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可是这些人能找到这里来,他们还能再躲多久呢?殷仲无法想象这个问题的答案,翻过山岗的时候,他忍不住又一次回身张望。

就在那里,他们刚刚还守着火盆歇息取暖的地方,已经升腾起了一把滔天的大火。烈焰熊熊,几乎染红了他们视野之内的半个荒原。肆虐跳动的火苗顿时灼痛了他们的双眼,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彰显,正在向着这几个隐身在黑暗中的人明明白白地提出死亡的警告。

殷仲觉得自己的眼角有种撕裂般的锐痛,他明明是想转过身,随着周练和丁基继续赶路的,可是这一刻的自己竟然无法从那狰狞的火焰上移开视线。与此同时,彻骨的寒意也顺着他的脊柱慢慢地爬上了心头,他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般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他和那个人之间的差距。

那个人是可以在天子脚下呼风唤雨的人,有一国之力在支撑着他的跋扈。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帝王信任的武将罢了,随随便便的一个小计谋就可以迫得自己背井离乡,亡命天涯。不想引颈待戮的话,就只能紧咬着牙关继续斗下去。可是,他面对的是一个这样可怕的人——他不但权势滔天,而且还心机深沉,手段毒辣。

他拿什么去跟这样的人斗?!

殷仲象着了魔一样怔怔地凝望着远处的大火,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他拿什么去和这样的人斗?

罗皓急匆匆穿过肃阁宽敞到近乎空旷的庭院,一路小跑到书房门外时,远处已经传来了混乱嘈杂的喧闹声。

罗皓知道这必然是守门的陈老爷子带着殷府的家将在和那些兵爷们据理力争。那些人手里没有旨意,在天子脚下虽然不敢来硬的,却也仗着有梁王撑腰的缘故气焰嚣张,彼此胶着了。不过,罗皓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很久。梁王是个厉害角色,必然不会在这样的细节上明目张胆地给旁人落下什么把柄。只怕抄检的旨意很快就要到了。

殷仲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出了这样的大事,罗皓不禁忧心忡忡。不知道趁着夜色离开的人,是不是真的脱离了危险?而这一切,又该如何讲给女人家听呢?

罗皓还在犹豫,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推开了。苏颜拉着青梅的手沿着台阶慢慢走了下来,一袭暗色的直裾衬得她肤色莹白如玉,神情之间却是一副异乎寻常的从容。她瞟了一眼喧闹传来的方向,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是怎么了?”

罗皓垂首行礼,低声说道:“是梁王的人。”

苏颜看到他的神色,微微有些迟疑地问道:“是来…找侯爷?”

“是。”罗皓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低低应道:“他们说…侯爷勾结刺客行刺太后…”

苏颜的大脑“嗡”地一声响,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罗皓不敢看她,说话的声调却不由自主地和缓了下来:“他们现在在到处寻找侯爷的下落。夫人放心,有周爷在暗中援助,侯爷必定安然无恙。”

苏颜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行刺太后”几个字已让她惊骇到几乎麻木——她的子仲自幼就在霸上为大汉的天下把守门户,浴血沙场。是可以为这个王朝的安危出生入死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去行刺太后?!

罗皓的嘴还在不停的动,可是苏颜心乱如麻,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罗皓也终于发现了他的话压根就没有传进她的耳朵里去,于是自动自发地停止了讲解。只是微微带着一点歉然的神气低着头看她。

这个女人刚刚来到殷府的时候,总带着一副很容易受惊的样子,人又生得瘦弱。罗皓还记得那一次在傅府门外,自己光顾着看热闹而忽视了她,结果被殷仲赏了一顿鞭子的事。那时候只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自己的灾星…

罗皓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后来发生的事。大概是看过了她和殷仲之间的生生死死,分分合合,于是对她那一点最初的敌意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何况,现在的苏颜远比刚见到她的时候来得从容镇定,虽然偶尔还是会出现那种仿佛受惊似的神情,但看上去还是长大了许多,让旁观的人不自觉地就收敛了轻视的态度。

罗皓暗暗揣测,也许是因为殷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太过于特殊,所以,他在意的人在他们的心目中也自然而然地水涨船高,渐渐改变了份量吧…

苏颜没有空暇去理会罗皓在想什么,她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安抚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事情毕竟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时候,如果真相未明自己先乱了分寸,那殷仲纵然离开了,又怎么能放心呢?

苏颜再一次握紧了青梅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青梅毫不掩饰的惧怕渐渐激起了她心底里深深隐藏着的倔强——糟糕的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何况她现在的身份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是荣安侯殷仲的妻子。如果她竟然害怕这样一群连战场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识过的兵,会给那个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男人丢脸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苏颜的腰身便前所未有的挺直。眉目之间也渐渐浮起了冷静决绝的神色。就连那一直微笑着的唇角,也紧紧地抿成了淡漠从容的一条直线。

穿着铠甲的士兵们踹开了肃阁的大门,一窝蜂般涌了进来。杂沓的脚步声、兵器相撞击的声音和士兵们大呼小叫的呼喝混杂在一起,肃阁内外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罗皓守在苏颜的身边,右手已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苏颜打量着这些闯进来的士兵,脸上却渐渐地浮现出一种十分明显的轻蔑来——原来天子脚下的兵就是这样样子的?明明就是一窝土匪啊。

土匪们完全无视房主无声的蔑视,自顾自地冲进了书房和相邻的东西偏厅,紧接着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罗皓微微蹙眉,转头去看苏颜,却见她神色淡漠,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站立的姿势却已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僵硬。

在土匪的后面,慢慢走出一位相貌清瘦的男人。肤色苍白,微微带着几分病容。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却极有神采。苏颜与他打了个照面,彼此不由得都是一愣。

依稀记得殷仲曾说过容裟是梁王手下的大司马,但是他这样的身份竟然可以在长安搜检人犯,还是让苏颜的心猛然一沉——难道这整件事都是梁王在操纵么?

容裟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玩味的神色,漫不经心地冲着苏颜拱了拱手:“下官职责在身,并非有意惊扰夫人。”

苏颜淡淡还礼:“大人客气了。”

在房中翻箱倒柜的土匪们一一退了出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匆匆赶过来附在容裟耳边神色诡异地嘀嘀咕咕。容裟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来笑微微地说道:“梁王殿下有些事情想请殷大人过府一叙,不知殷大人去了何处?”

苏颜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司马大人出门的时候,会把行踪告诉家里的女眷吗?”

容裟的眉尖微微一蹙,望向苏颜的目光中已经多了几分谨慎小心的神气。这个女人与他印象之中的样子大不一样了,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容裟目光闪动,唇边却浮现出若有所思的浅浅笑纹:“不错,夫人说的有理。不过…”他的眼珠转了几转,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森然:“殷仲畏罪潜逃,夫人若是知道他的行踪,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及时通报朝廷。”

苏颜不禁莞尔,一言不发地只是回望着他。

这样的态度看在容裟眼里,无形中就有了一种挑衅的意味。

容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叮嘱属下:“多安排几个人,给我把这荣安侯府里里外外看牢了。若是放出去一只耗子,你们就提着脑袋来见我!”

翻过山岗,眼前又是一片茂密的林地。雪还在密密地下着,在一片交织起来的苍黄熟褐的枯枝之上,均匀地铺就了一层面粉般的白。

树林的外面就是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片乌压压的城镇,笼罩在青灰色的晨雾里,仿佛还在沉睡。奔波了一整夜的三个男人,看到这样一副画面,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客栈、舒服的床铺和滚热的茶饭。

殷仲一把拉住了丁基:“别急,我先去看看。”

周练摇了摇头:“我去。你们两个就等在这里。”

殷仲犹豫片刻,缓缓点头。此时此刻,他和丁基只怕已是画图缉捕的钦犯,相比之下,还是周练的身份更加安全一些。丁基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周练走出两步又回身叮嘱他们:“如果午时之前我还没有回来,你们便绕过这里继续向南。总之,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

殷仲和丁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周练也不再啰嗦,转过身大踏步走出了树林。

天色渐渐放亮,雪却下得越来越密集。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虽然不畏寒,但是等得久了,不免有些烦躁起来。丁基低着头在雪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回头看到殷仲正闭着眼靠着树干假寐,不由得有些泄气:“哥,你很沉得住气哦。”

殷仲的脑海里不期然想起了在南疆伏击育王时,在潮湿闷热的雨林中整整埋伏一夜的情形来。不由得苦涩一笑,却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丁基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孩子。

丁基伸长脖子向林外张望,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如果练哥——我说的是如果,练哥没有赶回来的话,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的眼里也略略浮现出几分茫然,嘴里却十分自然地复述周练临走之前交待过的话:“往南。离长安远一分,便多一分安全。”说完之后,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他说话,连忙补充说:“你一定要小心避开盘查。尽量走小路。”

“我?”丁基一下子张大了双眼:“哥你什么意思?”

殷仲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微微叹息:“就是说…我要回长安。”

“哥?!”丁基大惊:“现在回长安,那不是…那不是…”后面的话,他实在无法说出口。一想到殷仲潜回长安所要面对的局面,一想到自己独自上路可能要遭遇的危险,丁基竟然有些不寒而栗。两只手紧紧抓住了殷仲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松开。

殷仲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周练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只怕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得离开这里了。”

丁基连忙抓过背囊背在身上,苦着脸问他:“咱们往哪边走?”

殷仲沉吟片刻,抬眸说道:“还是按照周练说的,绕过这个镇子。继续向南吧。”他看了看丁基惶急的神色,忍不住拍着他的肩笑了笑:“你只管放心。就算要走我也要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

丁基被他看穿了心中所想,不禁有些微微发窘。

“走吧,”殷仲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出了树林。

人往往在倒霉的时候,会格外深刻地认识到“祸不单行”的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殷仲望着面前这一队衣冠不整的巡丁,一边拉紧了丁基,一边在脑海里紧张地盘算着该用什么方法打发掉他们。一大清早在远离城镇的偏僻小路上遇到这么一群巡丁已经够稀奇的了。更加稀奇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满身酒气。殷仲不由得暗暗皱眉:这究竟是哪一位大爷带出来的兵?!

“问你话呢,装什么傻?!”领头的大胡子见这两个人半天也不回答问题,不耐烦地举起手中长刀,用刀鞘在殷仲的胸口戳了两下:“一大早的,你们要上哪儿?”

殷仲瞥了一眼顶在他胸前的长刀,眼里有隐忍的怒意一闪即逝。

丁基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陪着笑脸递了过去:“这位官爷,我哥…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的。”

“哑巴?”大胡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殷仲。而殷仲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丁基便垂下头默认了。

“是啊,”丁基连忙说道:“我们哥俩是要去颖水郡投奔亲戚的。没想到半路上被赶车的人给坑了。把我们甩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说着长长一叹,面色转为欣喜:“幸好遇到了几位官爷。官爷行个方便,帮我们兄弟指条路吧。”

大胡子掂了掂手里的钱袋,顺手仍个了身后的属下。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一笑:“指路是不难。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喽罗们十分配合地哄然大笑起来。

丁基苦着脸看了看身旁面色铁青的殷仲,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念——不论大胡子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只怕殷仲都不会轻饶了这些混迹官场的败类了。

“我看你们哥俩还算有把子力气,不如这样吧,”大胡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茶褐色的眼珠转了两转,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道:“我们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只管把我们一个一个驼到前面的大道上——记住,要四肢着地,稳稳地爬哦。”

喽罗们的嬉笑声顿时闹成一片。

丁基偷瞟了一眼殷仲,面有难色。这些人是官差,如果对他们下手,那这逃亡路上留下的痕迹未免太过显眼了。他心中还在百般挣扎,大胡子却等不及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丁基的头发便粗鲁地往自己身下拽。丁基被他晃得眼前一片发花,心中勃然涌起一团怒气。眩晕中还没有来得及摸出腰刀,眼前突然闪过的一道诡异的银光。眨眼之间紧揪着自己的那只大手便松开了。

丁基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体。在他面前,大胡子正慢慢地跪倒在雪地上,诡异的姿势仿佛在向丁基求饶一般。僵立片刻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下慢慢地渗出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那群刚才还围在他们周围飞扬跋扈的跳梁小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首。丁基茫然抬头,看到在这一堆尸首的后面,一个气度沉静的青年正步履从容地走上前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尸首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渍,一挑眉,一双黑湛湛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了殷仲:“原本我是想等将军陷入麻烦了再出手的。”

殷仲不动声色地反问他:“就象草甸上那次?!”

“不错。”薛陈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总是使出同样的招数我自己也腻烦了。纵然将军还能沉得住气,薛某人也无法再容忍这么几个流氓无赖一大早就如此败坏大家的兴致。”说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每一次想要封刀的时候,总是遇到会让我大开杀戒的事。”叹息片刻,薛陈抬眸笑道:“严侍从就在不远。我们走吧。”

殷仲摇头一笑,笑容里满是自嘲:“你算准了我会跟你走?”

薛陈反问他:“不走又能如何呢?难道将军要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吗?将军的家人目前被软禁在长安,殷府周围又有重兵把守——正张开大网等着将军。依我看,将军不回长安只怕家人还安全些。等鱼上了钩,鱼饵还有什么用?”

殷仲心一沉,却没有开口反驳他。只是眉目间已浮现出薄薄的阴戾。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薛陈木讷。直到了这一刻,才乍然发觉他的犀利。

薛陈淡淡一笑,似乎对他的反应浑不在意:“就算殷将军一路平安地返回了长安,又能如何呢?就算将军生有双翅,又如何能将家人一个一个地运出长安?退一步说,即便运出了长安,请问将军,是打算让自己的夫人和老母弱弟跟着将军逃亡一辈子么?!”

殷仲心头茫然。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到过?

“将军,”薛陈十分小心地打量他的脸色,语气里的咄咄逼人之意却丝毫不见放松:“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吴国可以做将军的容身之地。放眼诸国,有谁能从吴王殿下的手里抓得走人?更何况…”薛陈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要想从那个人手里为自己讨回公道,将军一定要比他更加强大才行啊!”

殷仲心头震骇,怔怔地凝望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来吧,将军,”薛陈朝着殷仲伸出了一只手,语气慢慢地转为柔和,“到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地方去吧。”

从紧闭的大门外再度传来了争吵声。不用刻意倾听就能分辨出声音粗鲁的是守在门外的兵大爷们,不耐烦的呵斥声中照例夹杂着中年妇人絮絮叨叨的哀求。

这样的一幕日日上演,府里的人渐渐失去了继续关注的兴致。就连苏颜也懒得再去分辨今天来得究竟是太夫人房里的哪一位管事嬷嬷了。何况这妇人的声音还陌生得很,她完全没有听到过。

殷府被看守起来的第四天,太夫人一行就抵达了长安。然而好话说尽,看守就是不肯放她们进来。苏颜无从猜测这争执不休的两方究竟谁能胜出,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们进来,还是不希望他们进来。她一直都对这位太夫人心存畏惧,何况她完全想不明白太夫人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在她看来,殷仲此刻又不在府里,与其让一家子都关在一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没有人刁难卷铺盖回武南去。

隐约记得殷仲说起过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在先帝时也颇显赫。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得罪了窦后,被削了官,家道慢慢中落。她那样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出身世家的傲气使然吧。尽管苏颜对此很不以为然。

然而不管苏颜心里怎样的纠结,太夫人的争执还是有了结果。就在殷府被封的第十天,午时刚过,大门便轰然洞开。太夫人的手搭在殷锦的胳膊上,以一种略显倨傲的凯旋姿态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照例跟着一群随从。

苏颜在秀娘把蒲团铺垫在她身前的时候还在想,太夫人这副样子,活像是打了胜仗呢。只怕殷仲当初打败匈奴人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神气吧。

她是做为殷仲的妻子头一次正式地拜见太夫人,行的是儿辈礼。随侍的人都束手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人随意出声,庭院里显得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里却不可避免地激荡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流。苏颜虽然低垂着头看不到太夫人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那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是令她颇不自在。忽然想起离开颐荣堂的那一夜,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到全身僵冷。然后…

苏颜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这一次的确是没有殷仲在身旁。可是他所给予她的支撑不是早已将她的里里外外都渗透了吗?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久的沉寂之后,苏颜清晰得听到了太夫人那一下艰难的呼吸。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吧,她这样想着,头却垂得更低了,一副恭顺的姿态。

殷锦却沉不住气了,他松开了太夫人,三步两步冲过去将苏颜拉了起来,急匆匆地问道:“阿颜,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人…”

苏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让在了道旁:“颐荣堂已经收拾好了,夫人一路劳累,有话进去再说,可好?”

殷锦这样的反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于苏颜的事是知情的。太夫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转了一转,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殷锦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跟在她后面的管事和大小丫鬟们一时间都有些踌躇,直到苏颜缓步跟在了太夫人的身后,这才举步远远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