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吧,我这么体面的一个人,会患上这么不体面的病,真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倒是经常梦见…梦见自己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想飞,却飞不起来。天空那么远,爱情那么远,我什么都抓不住,对什么都失去信心。"他嘴唇翕动着,喃喃地。

文弘毅直摇头,"你不能这么悲观,你见过那个孩子没有,是你和碧昂的孩子,看到她你就应该觉得有希望…"

他显然受到了震动,夹着烟的手颤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你是说花园里玩的那个小孩?"他的眼中隐约透出了一丝光亮。

"对,就是她!"文弘毅肯定地点头,"是冷翠用碧昂的画将孩子从南希夫人手里赎回来的,冷翠对孩子倾注了全部的爱,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回来,亲手把孩子交给你,因为这是你的孩子!"

"真是不幸!"祝希尧又闭上眼睛,随着一声细微的叹息,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我一个人不幸就可以了,怎么还降临到孩子的身上,太残忍了,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应该来到世上,母亲自杀,父亲是半个精神病人,这要她将来怎么面对…"他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喉部的痉挛使他几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这,这是上帝对我的又一个打击!我原来还…还侥幸,庆幸自己没有骨肉留在人间,否则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苦,谁知上帝连最后一点怜悯都不给我和…这个孩子,弘毅,你说我…我怎么这么不幸…"

尾声我心飞翔

说到这,他脸部的抽搐发展到全身都在痉挛,整个人都在筛糠似的抖,"怎么了?!希尧…"文弘毅扑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药…药…"他吃力地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文弘毅连忙从他灰色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看了看说明倒了一大把,塞进他的嘴里,又飞奔进厨房倒来一杯水给他灌进去。他好像噎住了,大口喘着气,剧烈地咳嗽起来,文弘毅拍他的背,又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抚摸,好让他呼吸顺畅。他这才渐渐缓了过来,可是脸色比先前更苍白,嘴唇也变成了黑灰色,额头沁出了很多的细汗,"…谢谢,你这么细心,冷翠交给你…我很放心…"他嘴角居然露出了笑意。

"别说瞎话!"文弘毅拿了个靠垫放他背后,扶他躺下,眼睛尽可能的不看他,可是声音却无端的哽咽起来,"你明知道的,她爱的不是我,你们…不该是这样的…"

"是啊,我们不该是这样的。"祝希尧点点头,黄澄澄的灯光,照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深沉,有一种很神圣的光芒,静静地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她过得好,无论跟谁,都过得好…"

"你不肯见她,她怎么过得好?"

"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得了她?"

"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弄成这样子?"文弘毅换了杯热咖啡过来。祝希尧长叹口气,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听似不听地朝后面靠去,神情黯然不吭一声,石头一样硬。文弘毅并不急着要他说,看他缩紧身子,似乎怕冷,就赶紧进卧室拿了条毛毯出来盖在他身上。他觉得暖和了些,脸上的气色好了很多,开始缓缓叙说起来: 第134节:第十五章 悠长的叹息(8)

"从一开始,我就设计好了的,我故意买南希的画买到破产,然后将公司抛给她,她果然上当,我又动用先前转移的储备资金操纵股市,让公司股价暴跌,就是想拉她下水,整垮她。这个女人,对她的恨简直无法言语,如果杀人不用偿命,我早就杀了她!我和碧昂的爱情毁在她手里不说,碧昂也差不多是被她逼死的,看到那两年的日记,我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发誓要报仇,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就在我快得手的时候,你们插了进来,赎回了公司,你们慢个十来天都没事的,偏偏是在警方介入的时候…看来天要亡我,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人定胜天,那是鬼话…"

"对不起,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帮了倒忙。"文弘毅一脸黯然。

"天要亡我没有关系,可是连累到冷翠,我真是…我原本想去自首,但这就正中了南希的圈套,她就是要利用冷翠把我引出来,而且我若自首,很多人都会跟着家破人亡…你不知道,这案子牵涉到很多人…"

"没关系,虽然我们一时还赢不了她,但我们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一定会扳倒她的…"

"异想天开!"祝希尧冷笑,"如果她那么容易扳倒,我还会失手吗?我自认智商不低于她的,还不是栽了。"

"不会的,邪不压正,希尧,凡事应该往好的方面想。"

祝希尧无力地摆摆手,"晚了,说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没了元气,再也爬不起来了,你不知道,为了对付这个女人,我搭进了全部身家,而且要命的是,我的精神也垮了,抑郁症加上间歇性狂躁症,我…我想我活不了了…"

"别这么说,希尧。"

"是的,现在我几乎不敢见人,南希夫人到处找我,我躲在巴黎一所公寓里足不出户,只能利用病情好转的时候对外发号施令,本来…我很想去普罗旺斯看冷翠,但是怕连累到她,一直不敢露面,事实上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没法见人。可我还是连累到了冷翠,她起码要在监狱里待上十年以上,甚至可能是终身…我…我真是个罪人啊!一想到这,我愈发的要疯,不敢见她也是因为怕自己发疯,我是爱她的,天知道我有多爱她,冷翠…"

"她说她约了你在叹息桥上见面。"文弘毅说。

"是的,她约了我,那又怎样?见了面又怎样?改变得了什么?"他拼命摇着头,好像自己真的要死了,看什么做什么,都那么感伤,正应了那句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啊。他这么说着,泪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成一片,"弘毅,你说我如何见得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进监狱却束手无策,我会疯的,我活不了了,我怕我会死在她面前…"

"没有你想的这么糟,法国那边的官司不会这么快开庭的。"文弘毅倒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祝希尧问,"大概要多久?"

"起码也是半年以上,法国人的办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

"是,法国人做事是很喜欢拖,可我能拖多久呢?我怕我的病一发作不可收拾,瞬间的崩溃就足以要我的命…"祝希尧一点也不乐观。

文弘毅极力劝说他,"那就应该好好听医生的,别到处乱跑,安心治好病,即便你不去桥上见冷翠,也应该把病治好,毕竟生命只有一次,不为别人,为自己也应该好好保重身体。"

祝希尧满脸凄迷,"为自己?"

"是,为自己。"

"…"

他不再说话,盯着天花板发呆,直至最后疲惫地睡去。这个男人,完全把爱情当做一个理想一个追求,好像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空虚无依的灵魂唯有寄托在爱情上才得以存活,他似乎从没想过爱情的结果,哪怕爱到最后只剩一抔黄土,他也想要借着这抔黄土最后安息。

威尼斯叹息桥…

文弘毅想起那座桥,无限伤怀起来。

他可怜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可怜冷翠,甚至可怜自己,他们三个同一天在叹息桥上碰面,绕来绕去,谁都不属于谁,都失去了最美好的恋爱时光。果然是命运的不可逆转啊。

天亮的时候,祝希尧还在沙发上睡着没醒。

文弘毅不忍叫醒他,到厨房准备早餐。

"丁零零",有人按门铃。文弘毅跑出厨房,祝希尧已经警觉地坐了起来,他作了"嘘"的手势,文弘毅大声问门外边,"谁啊?"

"是我,冷翠。"

祝希尧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拽住文弘毅,"别告诉她我在这,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别告诉她!"说着直奔里面的卧室,迅速关上门。

"怎么才开门啊?"冷翠嘟着嘴巴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哦,我在厨房准备早餐,没听到。"文弘毅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自然。可是冷翠眼尖,一进门就看到了沙发上的毛毯,"咦,你昨晚在沙发上睡的啊?"

"呃,这个,昨晚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怕冷就搭了条毛毯。"文弘毅僵硬地笑着说。 第135节:第十五章 悠长的叹息(9)

"你干吗这表情?笑得好假哦。"冷翠瞅着他乐,眼睛有意识地瞟了瞟卧室的门,"不方便就早说啊,我又不是外人,男人嘛,偶尔风流风流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完还耸耸肩膀,做鬼脸。

文弘毅差点晕过去,显然她误会了他。

"你听我说,冷翠…"文弘毅尴尬地想解释,冷翠一把推开他,"别解释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成人!得,你运气好,我送Tracy去幼儿园路过这,怕你没早餐吃顺便给你带上来,你叫里边的小姐一起吃吧,我走了啊,拜拜!"

说着一阵风似的跑到门边换鞋。

"冷翠!"文弘毅叫她。

"别谢我,我欠你的还少吗?"冷翠回眸一笑。如刹那间的烟火,照亮了整个房间。文弘毅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是冷翠抢先说,"昨晚我又梦见了Jan,他瘦了好多,我真担心他一个人在外面受苦,所以我一定要到叹息桥上去等他,我要把他领回家,Tracy还在等着她的王子爸爸…"

文弘毅送她到电梯。

再回到房间时,祝希尧已经出来,站在窗户前,痴痴地看着街道上,冷翠上了辆的士,绝尘而去…他就那么看着,脸上竟现出了久违的血色,他陶醉在这由全部情感凝结而成的痛楚之中,僵冷滞塞的心,正在自己独有的空间中,穿越一生的等待和黑暗,直达彼岸。

"希尧…"

"弘毅,"他喃喃地,"帮我个忙。"

2

二○○六年七月十一日。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得感谢法国那边的官司一拖就是大半年,而且还没有开庭的消息,法国人的慢节奏还真是举世闻名。否则冷翠绝无可能以自由身去叹息桥赴约。她是提前一天飞往威尼斯的,住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彻夜未眠。

半年来他依然杳无音信,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放弃。他以为她会屈服于他的固执,殊不知,她比他还固执。走到这一步,她不知道是在跟他较劲,还是跟自己较劲,哪怕押上自己全部的爱和希望,她也要去赌一把。她唯一拿不准的是,如果他不来桥上见她,他是否应该给她一个解释?至少,应该听她亲口说声"我爱你",才宣判她的死刑吧?

冷翠以决然的心坐等到黎明。然后,她像出嫁的新娘般,郑重其事地沐浴更衣。沐浴完后她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她僵住了,脖颈处的紫痕呢?!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挽起,仔细察看光溜溜的脖子,一点痕迹都没有,不可能啊,前几天洗澡时都看到了的!

深层的寒意,自脊背蔓延到全身…

这是他留给她的爱的印记,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镜子上凝结的水珠开始向下流淌,她的泪也在流淌,梳子掉在了地板上。

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不会有事的,淤痕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恢复原色,并不代表什么。时间不早了,她收拾心情好好打扮起自己来。很简单的妆化了一个小时都没化好,睫毛膏都涂到眼皮上去了,因为抖得厉害。她对着镜子笑,狠狠地笑,什么事都没有,对不对?她一直"笑"着出了门。

她还是穿着两年前的那条灰白色的裙子,戴着同样的帽子,甚至,手里拿着同样的面谱(唯恐他认不出她)。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条七星项链。还不到中午,桥上人流如织,在嘈杂声中,她觉得自己恍然是站在奈何桥上,人世的繁华就在眼前,却都跟自己无关,来来往往的人,都不是她要等的人。所有的痛苦都成过去,所有的悲伤都飘散在空气中,出门时她就下定决心抛下一切,从圣马可广场一路走过来,她不断鼓舞着自己,沉肩,放松,深呼吸…假装面前是一个洒满阳光的海滩吧,金色的沙滩上,有一大群弯腰捡贝壳的小姑娘,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脚上沾满沙粒…她跟她们一起笑,深深地吸一口气,哦,看海鸥在空中盘旋,仿佛心也跟着飞了起来,彩霞满天,那里才是她人生最极致的快乐…是的,她宁愿用幻想麻痹自己,松懈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这一天她已经等得太久了,终于等到了今天,在这桥上等待最爱的人,一同去赴前世的约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来。

当然,现在离黄昏还远着呢。

冷翠站在桥上,透过廊桥的小窗户望着外面湛蓝的天空,还有水巷上穿梭不停的"贡多拉",心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激动…什么海滩,小姑娘,彩霞,怎么幻想都不管用了,阳光也不再明媚,而是格外的刺目;她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自己,想不下去,想也没用,她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是斩断情缘,还是重续旧梦,都变得不再那么期待了,她很怕又是一种毁灭,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