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城脸色大变。

我挑眉:“娘怀胎十月冒死生下琉云,只为女儿能看到人世间的美好,若她知道,您只顾自己声威,不管女儿幸福,她在九泉之下,岂能安息。”

上官城拍桌而起,狂怒:“逆女。”

家丁下人纷纷拉住劝慰。

我低下眼睑温柔如风的笑,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划过,本抱着一丝父女和好的希望,妄想替上官琉云解开这个结,看来,世事难料,上官城怒奔向我,是想再给一巴掌,还是,想活活把女儿打死,只怕他不敢,上官琉云如今是他一步登天的棋子,他怎会舍得。

果然。

他稍作缓和,徐徐坐下:“云儿,此事容后再商量,咱们一家人好好用膳。”

一家人。

他真以为我会乖乖嫁给南宫博吗。

不可能。

我转身落座。

精美的食物,醇香的美酒,华丽的餐盘,好一顿鸿门宴。舞倾城举止优雅,正端着酒杯在上官城身前轻声细语,眼角余光斜斜向我看来。她冷眼旁观一场好戏,笑如繁花,定以为这顿饭我吃不下。

我淡定举筷。

鲍鱼参汤味道香浓,红烧鸡翅肉鲜味美,还有酒,用青风山泉水酿出来的纯酒,香飘万里,这样的美酒,这样的好菜,我为何不享用,肚子饿了,吃!只有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与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周旋,我不会虐待自己。

于是,一时间只听得杯筷交错声。

第三十八章

我掏出怀中丝帕轻拭嘴角。

好一顿美味佳肴。

所有人目瞪口呆向我看来,桌上,碗中,盘中空空如也,不到一柱香时间,我吃光所有食物,饮尽壶中醇酒。一直以来,我的酒量就不差,这味道让我想起与长孙相伴的时刻,厅外淡淡袅袅花香传来,像极那个流萤飞舞的夜晚。

长孙。

你此刻过得怎样。

是否埋怨我不辞而别,是否被那些纷纷攘攘所缠绕。

只是短暂数日的分离,竟有无数思念涌上心头,那双眼睛,孤独寂寞,绝世幽凉,喝下去的酒化成刺鼻的酸,我抬头,看定南宫博,迷离浅笑。我相信,我的眼神,他懂。我不会嫁给他,永远也不会。

我终于明白。

他不喜欢低眉顺眼的女子。

我为何那般傻,在他面前屡屡显露自己的锋芒,那晚接风宴,我不该高歌,湖边,我不该救那乞儿,舫中,他不该挡下那一剑,如若一切不曾发生,我和他只会君子之交淡如水,而他,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决心坚定。

若时光能倒流,我愿隐藏,只为长孙炎煌一人绽放光芒。

我反抗,排斥,拒绝,南宫博狂浪翻涌,他的心恐怕早已迷失,他不懂,爱一个人不是占有,爱是一种成全,一种包容,一种舍弃,一种牺牲,更是希望对方得到幸福。

舞倾城面露嘲讽:“果真人逢喜事精神好,云儿妹妹,胃口不错啊!”

我笑:“美味佳肴,如若浪费,实在可惜,琉云离开山庄这段时日吃过不少苦头,现在想来,还是家中好,倾城姐姐,不知你晚上是否有空到我房中小叙。”

时间已经不多。

我必须尽快让舞倾城知道二十多年前的真相,不要再纠缠不休。她冰雪聪明,心思慎密,若尽释前嫌,助我共同劝服南宫博,也不失为一个帮手,一个人,实在太累。

舞倾城莲步姗姗。

她亲昵向我依来:“云儿妹妹见外,你我姐妹一场,自当同气连枝。”

随即。

她目光探究:“你的心情似乎真的不错,妹妹,自洛阳城中一别后,好久不曾听你弹曲,不如借此重逢机会,为姐姐奏上一曲。”

弹曲。

我看向舞倾城,她眼神疑惑。

顿时。

心中了然,我对长孙炎煌倾心相许,她早已深知,而今南宫博提亲,嫁给自己不爱之人,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在她看来,我该痛哭,该黯然,该茶饭不思,不该如此生机勃勃,她定是以为我在强颜欢笑。

她不懂。

今日我所做一切只为与长孙炎煌一生相守,事情看似已成定局,我却偏要改变。长孙炎煌不在身边,我更该爱惜自己,顽强生存,保留性命,苦想对策,那么,重逢之时便指日可待。

她想听曲。

我唱便是。

我垂首浅浅微笑,十指纤纤划过琴弦,空旷琴声清脆悦耳。台湾歌星辛晓琪那一首《两两相忘》是曾红极一时电视剧《倚天屠龙记》片尾曲。那些女子,为爱成痴,为恨成狂,而今借此歌词转赠于她,一曲笑红尘,但愿她能懂。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日与夜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一曲终了。

舞倾城笑意减退。

她眼中百味陈杂,目光如炬向我看来,我相信,词,她懂。如若不懂,她怎会有如此僵硬的神情,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我站起微微欠身:“方才腹中空空,倒不觉累,酒饱饭足,反而有些疲乏,爹,女儿不知是否饮酒过量,头有些眩晕,倾城姐姐,能扶我回房吗?”

她回神:“当然,妹妹太见外了。”

我假意装醉中途离席。

那道视线追随而来…

看着离去的身影,他眸光慢慢缩紧。

她从来不愿多看他一眼,整个用膳过程中,甚至没有给过他一个微笑,即便目光看来,也是居高临下,满是不屑。只有在饮酒过后那一瞬间,她盈盈眸中才晶光点点,眼神迷离浅笑遥望远方,透着层层思念。如若长孙炎煌不曾出现,她爱上的人或许会是他南宫博。

但——

她先遇见的人是他。

为什么。

先爱上的人不是他。

他淡笑,捏起桌上酒壶,十指慢慢收紧。

酒穿过喉咙汩汩长流。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说过,即便不小心伤害,也是因为爱,总有一天,她灿烂如花的笑颜会只为他一人绽放,这一次,她选择回到洛阳,不管出于怎样的用意,他都不再乎,即便是回来欺骗或是伤害他,他都欣然接受。

午夜梦回时,唯一能给他温暖感觉的,只有她,若能换得她此生长伴左右,他将不惜一切代价。

他喃喃:“琉云,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看庭前花开花落,荣辱不惊,望天上流云舒卷,去留无意。

他会牢牢抓住这仅有的机会。

“嘭”

酒壶落桌。

壶中不剩半滴酒。

他南宫博酒力向来不差,但今日只是区区一壶小酒,竟令他有了醉意,是因为她刚才的那首歌太动人,还是因为她一刹那为别人绽放的笑容太甜美。

酒不醉人人自醉,情不迷人人自迷。

他知道爱一个人不应该太自私,可是,让他放手,他说服不了自己。

他坚信。

她的心终有一天只属于他一个人。

第三十九章

舞倾城搁在我腰间的手力道加重。

她目光逐渐变冷。

洗尘居前往流云居的花园小径安静无比,那些丫环下人都在厅中忙碌,无人留意中途离席的我们,见园中没有其它人,我挪开身子,两人相隔半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

落花流水声声响。

她停住脚步:“上官琉云,你别想耍花样,有话就在这里说。”

我继续向前:“我带你看样东西。”

她闪身跟上:“看什么?”

我笑而轻语:“见了就知道。”

银铃。

舞倾城惊立窗前。

流光璀璨,九环银铃在微风下叮当作响,那玉石发出的光芒刺痛她眼睛,伸手解下腰间系带的铃当,两串合在一起,正好一对。

我提起水壶倒茶。

她是否已猜出这银铃的来历,是否已明白我想告诉她一些什么。

良久。

她眸光晶莹:“你在哪儿得到的?”

我端起茶递到她手中:“想听故事吗?”

她蓦然恼怒:“少拐弯抹角假惺惺,这九环银铃,你到底从哪弄来?”

我转身缓缓关上门窗。

“二十多年前,繁花开遍的洛阳,有一对好姐妹同时出阁,她们嫁给了同一个男人,这本是一段佳话,可好景不长,不久,两人同时怀孕,其中一个女人因妒成恨,一念之差在自己姐妹茶中下了堕胎药,后来,事情败露,她被那个男人驱逐出门,在外生下女儿,然后远走它乡。而另一个,为保住腹中胎儿,难产而死。”

舞倾城愤斥打断:“上官琉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叹息:“那两个女人,知道她们是谁吗?”

她讥俏:“不知道。”

我微笑:“那个被驱逐出门的,名叫——舞、媚、云,那个男人,就是——上、官、城。”

“嘭”

茶杯坠地发出清脆声响。

舞倾城紧攥手中九环银铃。

她冷笑:“一派胡言。”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目光直直射进她眼底。

“你是舞媚云和上官城的女儿,十年前,你回到倾城山庄,开始复仇计划,原本你的对象是我娘风琉璃,只可惜,她死了,所以,你将一切报复到我身上,你觉得我们母女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但,到底谁欠谁,谁负谁,你根本还没弄明白,这一切,都是你娘犯下的过错,”

她震惊,眼中怀疑、痛恨、无助、迷茫、惶惑不停交错闪烁。

“你撒谎。”

我深吸口气:“舞媚云还活着。”

“咣当”

九环银铃从她手中滑落。

舞倾城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你娘还活着。”

她摇头步步后退:“不可能,你骗我,她死了,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村子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我娘投河自尽了,是你、是你娘逼死了她,是她设计让我娘被上官城赶出家门,是她,她才是罪魅祸首…”

我痛心。

不知道那些村民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此刻的神情像个孩子般无助,换成是谁一时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我必须让她清醒,如若继续活在仇恨当中,此生将无法回头。

我抓着她双肩,看定她双眼,一字一句:

“她还活着,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要告诉你,她现在人在长安,过得很好。二十多年前,她的确投河自尽过,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娘后来被一位杨姓将军所救,现在不但嫁了人,还生了一个女儿。此去长安,我与她相逢,见过你同母异父的妹妹。这银铃是她让我转交给你,希望你不要一错再错。”

舞倾城蓦然崩溃。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你撒谎,我娘她早就死了,你骗人,你骗我,你在骗我,骗我…”

“够了。”

我用力捏痛她双肩。

“舞倾城,你该醒醒了,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生命那样宝贵,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来世上走一遭,你的一生,活在莫名仇恨之中,值得吗,报复过后,你真的快乐吗,你又能得到一些什么?我是你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血浓于水,你伤害的,是自己的亲人,最亲的人,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你所做的一切,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如若每个人都懂得明辨是非,便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

如若每个人都懂得包容宽恕,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泪,从我眼角滑落。

上官琉云死了。

我是寄宿在她体内毫不相干的灵魂,可,这一刻,心,尖锐的痛,道不明的愤然和疼惜涌上全身血脉,我十指嵌入舞倾城双肩,眼中悲愤痛惜。我不想指责舞倾城,我只想让她明白,无边无际的仇恨不是尽头,现在回头虽晚,却还来得及。

“走开。”

她蓦然挣脱。

“我不相信,你骗我,我不相信…”

“嘭——”门被重重打开,她闪身飞奔而出,透明的液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孤形啪啦坠地。地上,碎裂的茶杯,滚动的银铃,一切表明,她开始相信了,她的心乱了。

“你一定会想通的。”

我悠悠叹息。

当初,母亲死后,若不是自己太过于执著仇恨,不懂得宽恕父亲还有那个女人,我也不会落得灵魂游离寄宿它人体中的下场,虽然现在的上官琉云已经改变,懂得怎样把握人生,但前路漫漫,南宫世家与倾城山庄亲事既定,只怕这消息已传遍整个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