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似乎全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戴黎民见势不妙,索性拔出手枪向天扣动扳机。啪啪几声枪响过后,整条大街立时大乱。戴黎民拍马向前,想要先把唐安琪逮住,免得他受流弹误伤。哪知正在此刻,忽然有人斜刺里策马冲出,单手抬起冲锋枪,对着戴黎民方向就是一梭子,随即深深弯腰,一把将唐安琪扯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戴黎民躲在人后看得清楚,只见这人正是孙宝山。孙宝山一手拎枪,一手从腰间抽出一枚手榴弹,咬下引信之后向前一掷,偏偏扔的很近,正好落在对方马前。戴黎民见状,连忙打马后退,前方队伍立时乱成一团。而孙宝山趁着这个机会,一抖缰绳调头便跑。唐安琪回头望去,正是赶上一声爆炸。在铺天盖地的枪声与硝烟中,他大声喊道:“宝山,回家,去救师爷!”

孙宝山俯下身去,把唐安琪也用力摁趴下了:“吵你妈的吵,我知道!”

一粒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战马跑的腾云驾雾,他们也在前方路口拐了弯。

第42章 大炮开兮

孙宝山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沿途向天鸣枪。纷乱中唐安琪的卫队从后方追了上来,孙宝山飞快的回头扫了一眼,然后单手把马缰往腕子上一缠,一边疾驰一边给冲锋枪换了弹匣。

“你有枪吗?”他俯身大声询问唐安琪。

唐安琪侧过脸来,在后方隐隐传来的爆炸声中吼出回答:“没有!”

孙宝山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掖到他怀里:“拿好!”

这是把大肚匣子,大而沉重。唐安琪紧紧攥住了,还是趴在马背上不敢抬头。

孙宝山的马好,驮着两个人照样跑的四蹄生风。后方卫队彻底赶了上来,开始举枪向前射击。孙宝山眼看这个追法太落下风,干脆一扯马缰调转方向,带人穿胡同抄近路,在距离虞宅半里地远的大街上拦住了何旅士兵。拎起唐安琪推下马去,孙宝山像个发了疯的二愣子,端起冲锋枪就开始扫射。唐安琪踉跄落地,头也不回的迈步就跑,后方有人跟上了他,正是灰头土脸的小毛子。

气喘吁吁的冲进胡同撞开院门,唐安琪迎面一把抓住了虞太太:“嫂子,城里开仗了,家里危险,咱们快走!”

虞太太吓的目瞪口呆,一时怔在了当地。而唐安琪无暇细说,跑进东厢房翻出衣裳,掀开被子拉起虞师爷就要给他穿,小毛子也上来帮忙。虞师爷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面无血色的只是喘息。唐安琪急的快要哭出来,两只手哆嗦着给他系纽扣。小毛子没找到洋纱袜子,直接把鞋套在了虞师爷的赤脚上。

唐安琪正要再用大氅把虞师爷裹起来,不料虞师爷忽然提起一口气,就像憋住了似的,一张脸越来越红。唐安琪连忙狠拍他的胸膛:“师爷,师爷,你怎么了?”

虞师爷“吭”的咳出一声,这回气息畅通了,哑着嗓子硬挤出声音:“去火车站……他们拦不住火车……你也走,一起走……”

唐安琪早没了主意,这时答应一声,自己就要去背虞师爷。他向来养尊处优,从来是半分力气都不出的,然而这时人急了眼,竟然背起虞师爷就能走,丝毫不觉沉重。小毛子见他光顾着用手从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把那只大肚匣子丢在了地上,这时便灵机一动,扭头出门冲进西厢房,把唐安琪那把小枪翻出来带了过去。

把小枪塞进唐安琪的军装口袋里,他捡起那把大肚匣子拎着,这就要护着虞宅众人出门。虞太太还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时忽然醒悟了,也来不及多收拾,一手扯了彩霞,跟着众人忙往外走。虞宅门口的两名士兵把子弹都上了膛,正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索性随上旅长,懵里懵懂的向前小跑。

唐安琪不敢往孙宝山那边去,只能走相反方向出胡同。未等他跑出多远,忽有一队吴团士兵冲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吴耀祖的亲信副官。那副官见自己来得正好,连忙翻身下马,高声说道:“旅座别慌,我们团座派我们来保护虞宅!”

唐安琪一听这话,不由得停了脚步;然而虞师爷的头歪着枕在他的肩上,气息奄奄的轻声说道:“走,走!”

唐安琪把虞师爷向上又托了托,然后说道:“这里不够安全,你快送我们往火车站走!”

那副官一听,也没意见,当场命人让出战马。唐安琪和虞师爷共骑一匹,小毛子带着虞太太共骑一匹,彩霞家在乡下,在城里无处投奔,这时就和士兵共骑一匹。唐安琪率先一抖缰绳调转方向。单手搂住前方虞师爷的腰,他领头催马向前。

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不是手榴弹爆炸,倒像是炮弹开花,正是炸在了民居里面。唐安琪匆匆瞥了一眼,随即抬手捂住虞师爷的脑袋。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他在劈面而来的寒风中风干了惊惶的眼泪。

长安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北边战事激烈,孙团已经全员上阵开始火拼;南边尚算太平,吴团也开始派兵向北支援,并且在高地上架了掷弹筒和几门山炮。吴耀祖知道自己可以和唐安琪这种长官友好相处,但绝不可能与戴黎民和平共存。如果孙宝山真的无用,那他会占住南城,自行割据。而为了胜利,必要时他会采取焦土政策,把孙团和何旅、以及北边百姓,全部轰成齑粉。

这时,唐安琪等人已经抵达了火车站。

长安县作为一处中等规模的交通枢纽,是时常会有火车经过的。不过经过归经过,却是未必都停。唐安琪背着虞师爷冲上月台,身边跟着车站站长。

“三分钟后……”站长看着怀表说道:“会有一趟专列经过。”

唐安琪汗流浃背的问他:“谁的专列?”

站长思索着答道:“好像是金专员,从西安到北平去。可是也不能停啊。”

唐安琪回头环顾了身边几名士兵,然后说道:“等一会儿专列过来了,它停,我们就坐火车;它不停,我们就扒火车;反正务必尽快离开这里,听见没有?”

众人一起答应。

唐安琪又望向虞太太:“嫂子,别怕。”

虞太太都要怕死了,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彩霞哭出声音,表示不想走,要留下;唐安琪一听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众让她立刻滚蛋。

三分钟后,火车果然来了。

唐安琪提前脱下大氅,又解下身上的武装带,把虞师爷牢牢捆在了自己身上。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是觉不出累来。虞师爷一阵一阵的发昏,脚上一只鞋掉了,谁也没有留意到。虞太太胖,又是个小脚,所以小毛子带着她,小毛子灵活。

专列不长,开的也不算快,车窗全都垂着窗帘。唐安琪虽然淘气,可是还没有过扒火车的经历,倒是小毛子更聪明,带着一名守门卫兵夹住虞太太,看准时机大叫一声“跳”,结果两人带着虞太太一跳,竟然就当真跳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唐安琪长了见识,效仿着也是一跳。跳完之后大叫一声,瞬间头发汗毛就全立起来了——他差点落脚不稳,摔到火车轮子下面去。

火车车窗开了,粉红色的窗帘随风扬出一角。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伸出脑袋,莫名其妙的左右看了一番,嘴里咕哝道:“什么声音?”

唐安琪双手抓着,双脚勾着,壁虎一样贴在车尾,一声没敢发出。

等到那个脑袋缩回去了,车窗也关上了。他带着虞师爷那一百多斤分量,千辛万苦的横向移动抓住梯子,一路向上爬到车顶。

手脚伸开贴在冰凉的车顶铁皮上,他压抑着喘息,一颗心在腔子里咚咚的大跳,冷也不知道了,累也不知道了。

金专员的专列经过车站不久,长安县便变成了一片火海。

守在南边城外的侯部独立团见长安县内一片大乱,便要趁机进攻,分一杯羹。吴耀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时就把储存已久的弹药尽数搬运出来,直接反攻。

吴耀祖这个人只讲道理,不讲人命。此刻大炮开兮轰他娘,他除了吴团不打,除此之外不分敌我,一概格杀。孙团正在和何旅进行巷战,忽然炮弹从天而降,糊里糊涂的被炸死了许多。

戴黎民知难,但是不退,因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他的队伍已经杀到了长安县中心,这时撤兵,真亏死了!

第43章 惊弓之鸟

专列就是专列,一路不停,其余火车都得给它让路。唐安琪摆成“大”字形趴在车顶上,很快就冻麻木了手脚头脸。忽然来了大转弯,他闭上眼睛浑身使劲,能抓的能勾的全部利用上,连肚皮那里都成了吸盘。

虞师爷没声了,冰凉的面颊贴了唐安琪的脸。唐安琪抬起头向前望去,就见前方隐隐又有了车站影子。小车站,月台下面荒草丛生,不过也有几个人影在晃,不知是车站工人还是旅客。

火车稳稳驶近车站,唐安琪这回看清楚了站牌子——文县,陈盖世的老家!

唐安琪骤然来了精神,仰起脸高声喊道:“小毛子,预备跳车!”

小毛子护着虞太太,趴在前面一节车厢顶上,不敢回头,扯着嗓子答道:“是!旅座!”

唐安琪试探着弓腰爬起来,眼看火车快要经过月台,他双手向后托起虞师爷的双腿,然后把心一横,大叫一声纵身便跳。

月台上骤然响起一阵惊呼,几名旅客猝不及防的后退两步,就见这名军官张牙舞爪的拍在地上,又随着惯性滚出好几圈去。与此同时,火车车窗“喀拉”一声开了,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美男子伸出头来,十分错愕的惊问:“什么情况?”

美男子话音刚落,前方又响起了几声怪叫,是小毛子和两名士兵护着虞太太,也一起连滚带爬的着了陆。

专列不停,带着美男子的疑问渐行渐远。而唐安琪一挺身爬起来,先是扭头去看虞师爷——虞师爷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又去看虞太太,虞太太已经站起来了,滚的浑身是雪,脑后一个小纂儿也散了开。

百姓是永远不敢招惹大兵的,几名旅客自动抱着包袱远远退下。唐安琪对着小毛子一挥手,然后背过双手把虞师爷又向上托了托:“这里是陈盖世的老家,咱们先上他那里落落脚!”

小毛子答应一声,扯着虞太太直奔出口。亏得虞太太是个老嫂子,小毛子这样的小兵在她眼中都是孩子,所以拉拉扯扯也没忌讳。虞太太脚疼的针扎刀割一样,但是不敢停下来拖累众人,咬牙含泪的坚持往前快走。

在火车站外,这一帮人抓了几辆黄包车。能买得起县长的家族,必定是个富贵的望族。唐安琪一提陈盖世的名字,车夫立刻表示知道,然后拉起他们就跑上了路。

唐安琪坐在车里,已经把虞师爷解开来抱到了腿上。他发现虞师爷少了一只鞋,赤脚都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现在没办法。他一路总是忍不住低头要看那只赤脚,越看越冷,替虞师爷冷。

不过这样抱着虞师爷的感觉也很好,虞师爷柔软的依偎在他怀里,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几乎就是楚楚可怜了。唐安琪喜欢虞师爷这沉甸甸的分量,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背着虞师爷走出更远。

陈盖世还在家里过年,本打算过完正月十五再返回长安县。忽然见到唐安琪狼狈来访,他惊的两只大眼睛乱转:“哟,唐旅长,这是怎么回事?”

唐安琪无暇多说,开口便道:“老陈,快找张床,师爷病着呢,这一趟可把他冻坏了!”

陈盖世六神无主的,把唐安琪引到了一间温暖厢房。唐安琪把虞师爷放在床上躺下了,又让虞太太快来坐着歇脚。匆匆展开棉被盖在了虞师爷身上,唐安琪这才发现自己手掌手背全都卷起了油皮,也不知是何时蹭伤的。

唐安琪把虞师爷和虞太太交给了陈盖世。陈盖世听他讲述了长安县内的混乱情形,便让他也留下躲避风头。然而唐安琪不肯。

唐安琪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任何人,也并没有耍过任何阴谋诡计;堂堂正正,为何要躲?况且自己身为旅长,平日受着部下众人的讨好恭维,如今到了危急时刻了,却是缩起头来装乌龟?那样的话,不但自己没脸,也对不起人。

尤其是对不起虞师爷。虞师爷一心盼他出人头地,他要是丢了身份、丢了军队、丢了地盘,师爷就算醒过来了,也非得再气死回去不可。

陈盖世见他不听劝,就集中了视线,很担忧的看着他:“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县里那么危险,你还回去?”

唐安琪端着一杯热茶,低下头啜饮了一小口:“让我想想……我现在还是有点糊涂。”

陈盖世在长安县做了这几年的县长,唐安琪在银钱上没亏待过他,收的税粮该怎么分成就怎么分成,从来不曾仗着枪杆子占他便宜。除此之外,两人在吃喝玩乐上也是一对知音,时常结伴冶游,谈笑风生。所以冲着这一份情谊,陈盖世紧闭大门,决定保护唐安琪这一行人。

而唐安琪端着热茶暖手,垂着头沉沉的还在想。

他把侯司令那封莫名其妙的通电和戴黎民的突然发难联系在一起,明白自己是受了骗。戴黎民肯定是居心叵测了,可是侯司令呢?侯司令那么大的人物,说打谁就打谁,不至于要和戴黎民串通起来收拾自己呀!

如此看来,侯司令大概也是被人当成了枪。能调动侯司令这架重型机枪的人,似乎就只有何复兴。可何复兴被戴黎民夺了权力,怎么还能配合对方演出这场好戏?除非是何复兴受了胁迫。

唐安琪心里渐渐有了亮光——戴黎民如果能够摆布何复兴,那自然是怎说怎有理。只要侯司令别亲自跑去万福查看情形,那他就很可以瞒天过海的继续骗下去。即便侯司令日后当真有所察觉了,戴黎民攥着何复兴这个人质,也能继续抵挡一阵。大烟鬼看着不像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万一到时再被戴黎民骗活了心,和戴黎民泯了仇怨,那……

唐安琪对何复兴一点意见都没有,可是他此刻看出了何复兴的重要性。如果戴黎民手里没有何复兴,他就不会如此大胆嚣张。这戴黎民,犯上作乱还作出理来了!

唐安琪知道戴黎民深恨虞师爷和孙宝山。他不能不让戴黎民去恨,因为虞师爷和孙宝山的确是对不住戴黎民。不过虞师爷当初并没有对戴黎民赶尽杀绝,所以戴黎民现在就有些坏的过分。

唐安琪当年不愿让虞师爷杀了戴黎民,如今也决不允许戴黎民伤害虞师爷。除此之外,他也有些寒心,觉得戴黎民变狡猾了,连自己都骗。那么,先前那些甜言蜜语柔情蜜意是不是也属于骗局的一部分呢?

唐安琪不肯细想,一细想就该难过了。

唐安琪认为这场混乱战局中的关键人物,不是交战双方,而是那位倒了大霉的何复兴。他不肯吃哑巴亏,决定亲自去趟天津面见侯司令——他做鬼也得做个明白鬼!

可是就算侯司令信了他的话,也还是不能让人安心。想到何复兴在戴黎民那里挨打时的种种异样表现,唐安琪就要不由得往歪里琢磨——大烟鬼那个德行就像死不瞑目似的,显然是对戴黎民很有想法。如果大烟鬼临阵倒戈站回了戴黎民一方,兴许也是可能的。

唐安琪忽然生出念头,暗想如果何复兴死在戴黎民那里就好了,那样戴黎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唐安琪在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带着小毛子换了便装,带了一笔款子便要前往天津。临走前他去看望虞师爷,虞师爷昏迷不醒,浑身热的像火炭一样,虞太太不眠不休的守在床边伺候他。

唐安琪见状,便没有再惊动他,只对虞太太交待一番,然后就揣着一笔款子上路了。

第44章 双管齐下

唐安琪带着小毛子,乘坐过路火车到了天津。

走出火车站时,正是中午时分。这回两人穿的温暖,走得从容,因为身上款子充裕,所以底气也足。小毛子生平只来过天津一次,不认路,尤其是此刻街上洋溢着新年气息,热闹非凡,他就越发怯头怯脑的要发懵。唐安琪见他笨手笨脚的快要跟不上,就握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往前走,又回头斥道:“好好走路,不许东张西望!”

小毛子下意识的就打了个立正:“旅座原谅我。”

“滚你娘的!”

唐安琪骂完这句,随即扭头继续向前,不想一辆汽车缓缓驶来,他光顾着回头骂小毛子,竟是全然不曾留意,如今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肚皮已经贴上了汽车车身。

他吓的惊呼一声,而那汽车也鸣着喇叭停了下来。汽车夫打开车窗张口就骂:“小王八蛋,大过年的不想活啦?眼睛长到后脑勺上了?”

唐安琪立起两道眉毛,正要做出回击,不想汽车后排的车窗忽然也开了,一个乌光锃亮的脑袋在里面发出疑问:“你不是唐安琪吗?”

唐安琪扭头望过去,一看之下,登时后退一步:“哎哟!”

随即他垂下双手,偃旗息鼓的一鞠躬:“余学长,好久不见,你好吗?”

乌光锃亮的脑袋伸了出来,却是一张很体面的容长脸,剑眉朗目高鼻梁,十分富有英气:“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

唐安琪遇到少年时代的克星,此刻老老实实,不敢乱动:“校长把我赶回家后,家父家母便带我回乡祭祖,不料路上遇了地雷,家父家母当场惨死,我……我就一个人混来混去的……”

寒风拂过余学长那堪称完美的大背头,余学长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后靠回车里:“原来如此。你这是要去哪里?”

唐安琪低头答道:“没要上哪儿去,刚下火车,就想找个地方先吃顿饭。”

车内传出余学长的声音:“那上车吧,我请你这一顿饭。”

唐安琪不敢拒绝,怕余学长当街揍他。回身一扯小毛子,这二人乖乖的上车去了。

唐安琪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被余学长暴打过一顿。

那是唐安琪已然进了中学,余学长也在中学读三年级。余学长似乎是念书念的不大明白,比同级同学年纪都大,然而把书念的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绩极差,常被先生讥讽。在一个明媚春日,学校全体出去郊游,众学生都带着精致吃食,预备野餐,唯独余学长拎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食盒。及至到了公园草地,旁人都拿出点心蛋糕、水果饮料,余学长一掀盒盖,里面赫然摆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肉丸子。

唐安琪在旁觑见,当场拍手笑倒,然后大喊大叫,说余学长在家下了个大蛋,带出来当做野餐。

他漂亮活泼,众学生都恭维讨好他,他笑,旁人就也跟着一起笑。余学长恼羞成怒,把唐安琪抱起来扔到公园小河里去了。

唐安琪吓坏了,坐在浅水里开始嚎啕,春游结束后他还哽咽不止。从这以后,余学长又找茬把他收拾了几顿。他彻底服了,盼着余学长快些毕业,然而余学长成绩恶劣,总不毕业。

在一家西餐馆子的雅间里,余学长和唐安琪相对而坐。小毛子站在后方,很守本分的昂首挺胸,咽下口水。

余学长听说唐安琪在长安县当了旅长,便是啼笑皆非的歪头一皱眉毛:“混得不错嘛。”

唐安琪食不甘味的嚼着一片生菜,忽然想起余学长的家庭很有背景,是世袭的流氓大亨,再看余学长如今这副模样,想必也是已经子承父业。匆匆咽下口中菜叶,他鼓足勇气压低声音,开口问道:“余学长,我知道你是个有办法的人,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个身手好的?”

余学长放下刀叉,扯下领口餐巾擦了擦嘴:“干什么?”

“我有点私人的恩怨,那个……我被人害惨了……”

余学长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根金光闪烁的钢笔,拧开笔帽后在餐巾上写了几个数字。把餐巾往唐安琪面前一掷,余学长一边拧上钢笔,一边轻声说道:“这人姓陆,你自己去联系,不必提我。”

唐安琪抓起餐巾,连忙道谢。

余学长的好奇心和食欲都得到满足,这时便要先走一步:“你慢慢吃,不够再加,账会记在我的名下。”

外面有人听了这话,连忙一挑雅间帘子。唐安琪站起来,恭送学长离开。余学长个子高,微微弯腰经过房门,然后带着一名汽车夫、一名保镖,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唐安琪回到雅间,让侍者撤下无用餐具,把那大餐再上一份,随即回头对着小毛子一招手:“傻站什么?过来吃呀!”

唐安琪和小毛子吃饱喝足之后,不敢耽误时间,连忙就按照号码打去电话,找那一位陆先生。陆先生接了电话,语气淡淡的,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过去面谈。唐安琪带着小毛子立刻离开馆子坐上黄包车,前去寻找陆先生。

唐安琪一看见陆先生本人,就忍不住笑了:“你?”

原来这陆先生并非陌生人士,正是那夜抓猫吓人的陆雪征先生。

然后他又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开武馆的呢!”

陆雪征也笑了:“非也。”

唐安琪想让陆雪征去杀掉何复兴——在火车上,他已经算好了时间。只要这边的杀手一动身,他就立刻去找侯司令理论辩白。等到侯司令要向戴黎民发出质问时,正好何复兴已死,可以算作是戴黎民杀人灭口。

陆雪征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说。”

可是出乎唐安琪的意料,陆雪征非常的“贵”,并且马上就要付出五成定金。

唐安琪没有那么多的钱,只好把一张小白脸伸到陆雪征的面前:“先付两成好不好?我不会赖这笔帐的,求求你啦。”

陆雪征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微微一笑:“行,两成就两成,不过事成之后,余下的八成不要让我久等。”

唐安琪“嘿”的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挺讲理,不错,很好。

陆雪征是位专业人士,自去行动不提。只说唐安琪带着小毛子歇过一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直奔侯府。

毫不吝惜的花钱打点了侯府门房,他很快得到了觐见机会。侯司令披着睡袍走出来,见面就骂:“小王八羔子,你还有胆子来见我?!”

唐安琪哭丧着脸,抬手一抹眼睛:“司令,你冤枉死我了!”

唐安琪站在侯司令面前,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述一遍,末了又道:“司令,是您老人家把我提拔成旅长的,我又守着长安县这么个大地方,真是偷着笑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打您的外甥?我疯了?”

侯司令瞪着他质问:“那你年前知道万福县里出事了,怎么不立刻向我报告?!”

唐安琪摆出一副很为难的面孔来:“司令,我本来也想报告的,可是当时看着何旅长那个反应,竟不像是十分恼火的样子,戴黎民又是他的贴身卫队长,所以我摸不清头脑。万一是他们兄弟两个一时恼一时好的闹着玩,我这边多嘴多舌的告诉你了您,您再虚惊一场,那我不就有罪过了么?所以我前思后想的,就没有说。后来戴黎民忽然就成了戴副旅长,您又给我发来了那封通电,我又糊涂又害怕的,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了。现在戴黎民正在长安县里打着呢,我不想做个冤死鬼,所以当时扒着火车逃了出来。”

侯司令虎着一张脸审视唐安琪,审视来审视去,都觉着对方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半大孩子也可以很狡诈,所以他决定眼见为实、不要轻信。

第45章 倾城之战

侯司令向万福县发去急电,让何复兴即刻到天津来。

经过了长达两天的等待,万福县那边果然是毫无音信。

侯司令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唐安琪其人其言便生出了几分相信。他又向长安县发去电报询问战情;吴耀祖部立刻做出回应,说是唐旅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旅长不知所踪了。

侯司令接到这封电报之后,把唐安琪叫过来骂了一顿,说是他从军几十载,从未见过战事一起便扒着火车逃窜的旅长。唐安琪垂头丧气的站在他面前,双手抓着长袍两侧,抓紧了松开,松开后再抓紧,是心惊胆战抓心挠肝的模样。

侯司令走上前去,抬手掐红他的脸蛋,拂乱他的头发,当他是个小男孩:“这几天你就留下,事情一天不明朗,你一天不许走!真是奇了怪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闹幺蛾子!”

侯司令说到做到,命人在家中前院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唐安琪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小毛子搬了进去。

唐安琪惦记着长安县,惦记着虞师爷,住的并不安心,可是又走不了,幸而还有小毛子给他做伴。颇为煎熬的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小毛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毛子蹲在地上,正在给他洗袜子:“报告旅座,我大名叫毛有粮。有粮食吃的有粮。”

唐安琪枕着双臂点了点头:“名字不错。”

小毛子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然后低头用力一拧袜子。起身把两只袜子搭在椅背上,他端水出门要泼,不想一只脚刚把房门踢开,侯司令就带着一身寒气挤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