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影低头,吃着碟子里的猪肘子,烧得很好,不输给任何餐馆里的厨子。

“别跟他们太亲近,”陆靳泓不动声色地说,“免得日后有一天无法面对。”

赵影愣了下,似乎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他是在劝她,也是在说自己吧。

这群人里当然有阮郑辉,熊辉那样穷凶极恶的人,但也会有乌木提或者胖子魏这样难以界定好坏的人……潜伏在这里的日子,或多或少会有交集,但到最后必然是要分道扬镳的。

这么多年,过着这样的生活的陆靳泓,他该有多寂寞。

赵影抿着嘴,定定地看向陆靳泓出神。

胖子魏端着精心雕花的菜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面前,又说:“陆医生是我救命恩人,嫂子以后有啥想吃的,直接来找我,我什么都会做。不会的,也能学!”

赵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陆靳泓说:“别在旁人面前这么喊她。”

“知道知道。”胖子魏连连应声,又问,“阮先生说今晚回来,让我给准备了乌冬面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郑辉说今晚回来的?”陆靳泓假装不经意地追问。

“对啊,说是回来吃晚饭,”胖子魏心无城府地说,“临走特意吩咐了要吃乌冬面。”

“哦,既然说回来吃,可能是稍微了一下,回来晚一点。”

胖子魏嘀嘀咕咕地又去厨房里忙去了,赵影趴在桌面上,睁大了眼睛:“你想问什么?”

“下午出发,晚上回来吃饭,以航速测算……”陆靳泓沉吟,“跟他交易的对方理应还在坎铎境内。”

原来如此,他想问的是这个。

赵影嘴里塞满了食物,像只小松鼠一样睁大眼睛点头,又精明又懵懂的模样。

陆靳泓忍不住伸手,替她擦去了嘴角油渍。

这一幕,落在胖子魏的眼中。

还说不是女朋友,只是女人而已呢……根本就是深爱的女孩好吗?

他低头翻着记录菜单的小本子,为了讨好救命恩人的心上人,他决定,多研究几个小女孩爱吃的菜。

*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一起喝酒攒了一点情分,赵影始终觉得第二天奥娜对自己友善了许多,最明显的是,吃晚餐的时候居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问她要不要一起。

从小到大,赵影的同性缘都不错,不光有莫伊这样几十年的闺蜜,走到哪里也都挺受女孩子怜惜的,但唯独没有被奥娜这种御姐“宠幸”,不免受宠若惊,被她推着一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那句话万一惹对方不高兴,直接双手一丢任由轮椅带着她滚下去,自生自灭。

但是,很显然奥娜并没有动那个心。

甚至在餐厅里,面对胖子魏的欲言又止,奥娜不悦地数落:“想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看起来很惹人厌。而且这个辣油是怎么回事?看不到赵小姐腿上有伤,不能吃辣?”

胖子魏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明明是因为奥娜本人嗜辣,所以她在寨子里的时候,餐桌上就都是辣菜啊。

端着清粥小菜回来的时候,奥娜恰好去了旁边与陆靳泓说话,胖子魏压低了声音对赵影说:“嫂子,奥娜姐可一直都喜欢陆医生,你是怎么让她接受你的……教教我,免得我们成天被她骂……”

赵影大眼睛眨巴,看了眼正在陆靳泓面前呈现S形曲线的奥娜小姐。

不!她才不需要被奥娜接受呢!

早散,早好。

室外夕阳正倾,和奥娜说着话的陆靳泓忽然朝赵影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是毫无表情的,很快转过眼去。

赵影狐疑,说什么呢?为什么看着她笑。居然还跟奥娜聊这么久,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胖子做的不好吃?”奥娜返回来,见赵影愁眉苦脸地扒拉清粥,拎起碗就要去找胖子魏说理。

赵影连忙拦住,“没有,他烧的挺好吃的。”

奥娜挑眉:“那你丧着脸干什么?”

总不能说因为你跟陆靳泓聊得太久吧……赵影鼓起腮,搪塞说:“腿疼。”

谁知道,奥娜居然抬手招呼陆靳泓:“你的病人腿疼,不来看看么?”

陆靳泓漫不经心地过来了,问:“哪儿疼?”

赵影撇嘴,不理他。

奥娜说:“不都说了,腿疼。”说着,上前就要去撩赵影的纱笼,给医生看病。

正值饭点,餐厅里都是人。寨子里本就没几个异性,赵影在哪,视线在哪,奥娜这一动作,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汇聚过来了。

幸好,陆靳泓反应快,上前一步托住奥娜的手臂,挡住了她的动作,“她该换药了,我带她回去再处理。”

奥娜收了手,轻笑着抱肘说:“你挡得倒挺快,这儿人多眼杂小姑娘不方便,跟你一个人独处倒是方便了?陆,你这逻辑有问题啊。”

“……”陆靳泓觉得,自从赵影来了,他在寨子里的生活就开启了地狱困难模式。

本以为奥娜还要再损她,哪知道她抽了根烟出来,夹在指间挥了挥手:“都看着我干嘛?我又不会换药,赶紧弄去吧,一会小姑娘又哭。我看不得人在旁边哭哭啼啼的,想揍人。”

以奥娜的性子,有什么“想揍人”的?想揍就动手了。没揍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她不想。

陆靳泓推着赵影离开,胖子魏悄悄走过来,把酒水递给奥娜,勾着头看外面那俩人的背影:“奥娜姐,你怎么把陆医生往别人怀里推呐?”

奥娜接过酒杯,抿了口,没有说话。

胖子魏捉摸不透,又不敢多问,只觉得这阴晴不定的大姐大,对新来的“小嫂子”有点特殊关照。

赵影也同样这么觉得,在无人处,她轻声问:“奥娜,她是不是有失散在外的妹妹什么的?我怎么觉得她对我特别柔和?”

“你是说她觉得你像她妹妹?”

赵影点头:“会不会呢?”

“不会。”陆靳泓答得斩钉截铁,“你跟奥娜从头到脚没有哪个细胞有相似之处。”

赵影一拍轮椅把手,险些暴跳:“你什么意思啊,是说我没长腿大胸,还是细腰小脸,陆靳泓你——”

身后传来某人低低的笑声,“可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

赵影的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散了。这是在安抚她么?好吧,他成功了。

“那你说,为什么奥娜对我特别有耐性?”

“我也不确定,”陆靳泓说,“我认识奥娜的时候,她已经是阮郑辉最倚重的对象,但阮郑辉又不完全信任她。当然,以阮郑辉的性格,他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

赵影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和陆靳泓在这寨子里身份微妙。阮郑辉是想用陆靳泓,又对之前的种种“巧合”心底存疑,所以才会抓来赵影做要挟。

眼前的日子,看起来安逸,实则刀口舔血,什么时候见血全凭阮郑辉的心情。

回到住的地方,大钟什么也没说转头就下楼去了,赵影比着唇形问陆靳泓:“自己人?”

陆靳泓无声地点了点头。

难怪了!她就觉得大钟身上有种正气!

谁知道,一边给她换药,陆靳泓一边又说:“大钟是雇佣|兵,用过的子|弹怕是比寨子里所有人加起来都多。”

赵影瑟缩了一下,雇佣|兵?拿钱杀|人,不分善恶的那种?

“嗯,从前是。”

……她收回觉得大钟一身正气的评价。

“你们怎么认识的?”其实她想问的是身为雇佣|兵的大钟是怎么会变成自己人的?

“他的家里人,死在坎铎的战争里。”陆靳泓剪断纱布,轻声说,“轰|炸用的炮|弹是他亲自送过去的。”

赵影垂下了眼睫,大概明白了。

“你现在的状况,什么也别去想,保护好自己就行。我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能陪在你身边,但我不在的时候,大钟会替我守着你。”

赵影听出他话里有话,追问他:“那天你去送军|火,中途被替换是因为阮郑辉还不完全信任你,对不对?”

“要他完全放下防备,很难。”

“那就不从他入手。”赵影眨了眨眼。

陆靳泓很快就会意,“你是说奥娜。不,她不行。”

赵影愣了下,撇嘴:“果然舍不得了吗?”

陆靳泓双手搓搓她的脸颊,好气又好笑:“你在想什么?我是说,一来奥娜不知道阮郑辉的底牌。二来,奥娜不会背叛阮。”

“以前不知道,不代表以后不知道啊。”赵影脸被捏得走了形,嘟着嘴说,“你怎么知道奥娜就不会背叛阮氏?”

“如果离得开,她早就走了。”

赵影想起,奥娜喝酒的那晚说起过,是因为阮郑辉不同意她把脸上的疤痕去掉,所以她才不得不带着恐怖的疤,过不人不鬼的生活。

“……你认识一个叫阿苏的女孩子吗?”赵影试着问。

陆靳泓松手,摇头:“没听说过,怎么了?”

“那,奥娜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她没说过,但是从伤痕的恢复情况来看,和阮郑辉受伤的时间差不多。”

“阮郑辉也受过伤吗?”可是他脸上看起来完好无损啊。

陆靳泓背对着她,看向窗外,轻声问:“两年半前的夏天,我在坎铎执行任务,原本答应你八月探亲,带你出去走走,结果一直没有被批假。”

赵影嘟嘴:“记得。”记得可清楚了。不光没等到他休假回来旅游,最后还等来了一条分手的短讯。

“那时候我们从营地外救回受伤昏迷的平民,结果十日之后营地被金组织血洗,我的三位战友……”陆靳泓犹豫了一下,带过了那段让他夜不能寐的噩梦,“后来才知道,捡回来的平民之一,就是阮郑辉。”

那是一段被藏在心里几百个日夜的秘密。陆靳泓一直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每说一次,都在提醒自己:那三个战友的死,是因为他从鬼门关前救回了阮郑辉这个魔鬼。

可他居然说出来了,以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说完,他才发现赵影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

第42章 潜伏(3)

“后来, 你就假意被开除,混进了金组织。”

赵影居然自己推演出来:“上次,阮郑辉说他不信任任何人, 是因为他爸死得不明不白, 不知道是被谁出卖……其实……”

“是我。”陆靳泓沉默了一会,“那次围剿楚瑜也在, 组织几乎全歼,唯独奥娜和阮郑辉逃脱了。”

赵影伸出手, 停在半空。

与她一人之隔的陆靳泓, 如同受到蛊惑, 向她走去,伸手相握。肌肤相触,她的温暖顿时让他因为被勾起回忆而冰凉的内心, 得到了一丝慰藉。

“救阮郑辉,是因为你是医生。除金组织,是因为你是军人。”赵影将他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用最温柔的嗓音说, “无论哪个身份,你都已经做到最好。陆靳泓,我为你感到骄傲,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以后……也不会有所改变。”

她说话的时候,脂粉未施的肌肤就轻轻地摩挲着陆靳泓的手心,像最细腻的绸缎, 能抚平所有焦躁与慌乱。

陆靳泓真想把掌心的人藏进胸腔里,这样,除非他死了,否则谁也伤害不到她。

“当时,捡到阮郑辉的时候,后车门是开着的,但车里只有前座的两人和后座的他,理论上推测,还有另外的人乘着他们昏迷时逃走了。”

赵影眼睛一亮:“你是说,奥娜?”

陆靳泓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睛,点点头:“有这个可能。”

“那不就更好了,奥娜当时对阮郑辉见死不救,显然也没那么忠诚啊。”

“可你有没有想过,明明已经逃走了,现在她为什么又出现在组织核心?”

赵影喃喃:“那会是什么让奥娜离不开呢……”

“快,快,快!”从楼下传来慌乱的叫嚷声,由远及近,穿过寨子朝码头汇聚。

陆靳泓按住要站起身的赵影,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记得我的话,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在保护我。”

赵影点点头。

大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蹙眉说:“BOSS回来了,受了重伤。”

*

这不是阮郑辉第一次受伤,做他们这行当的,就算是幕后老大也不是躺着数钱,别说各国军|警,就是他们自己内部也矛盾重重。

金组织在东南亚地区坐稳第一把交椅,但在其他国家地区并没有压倒性优势,甚至不得不借助于其他组织,才能完成交易。

“土狼”就是近年来与金组织联系最密,交易最多,但仍旧算不得盟友的竞争对手之一。

为了向非洲国家售卖军|火,阮氏不得不借助于土狼的势力。但以阮郑辉的多疑,让他完全信任对方,那是绝不可能的。

所以,在交易的货物里,阮郑辉安了窃听和跟踪装置,试图越过土狼,去和非洲武|装组织勾连。

为此,他不惜亲自出马。

谁知道,居然被对方识破了,在公海的一轮乱战,阮郑辉险险地捡了一条命回来。

幸好,有陆靳泓。

那样漫长的一场手术,长到寨子的组织成员都开始考虑如果BOSS死了,他们是该洗手不干,还是重建门户……

奥娜坐在离手术室最远的地方,翘着二郎腿,烟不离手,眼神迷离。

赵影坐在轮椅里,离奥娜不远,所以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别人来跟她汇报。

“土狼那伙人不是东西,克扣了一半的报价不说,居然中途还想替换掉我们的货!幸好被BOSS发现了……”

“上一次土狼就没安好心,真不该再跟他们交易,妈的一点道义都不讲。”

吐槽听得多了,奥娜吐出一个烟圈,凉凉地说:“道义?做我们这行的,讲这个不怕惹人笑话吗?”

那人顿时不敢说话了,灰白着脸躲开了。人人都知道这个女罗刹惹不得。

奥娜看了周遭一眼,一个个三三两两,各自为阵,怕不是都在商量树倒之后猢狲散。

“呵。”冷笑了一声。

赵影问:“你笑什么呢?”

“笑这乌泱泱的一群人里,真正担心阮先生死活的人怕是只有陆靳泓一个。”

“为什么这么说?”赵影倒真没料到奥娜对陆靳泓的忠心居然这么有信心。

“为什么?”奥娜眼微微眯起,轻笑,“……因为他是医生。”

赵影的心里有轻微地震颤。

她这才明白与其说奥娜相信陆靳泓对阮氏的忠诚,还不如说奥娜非常明白作为医生的陆靳泓对于生命的尊重。

她竟也懂得陆靳泓。

赵影不无酸涩地想,却又讨厌不起来,默默地捏着手指看向封闭的手术室门。

“我问你,如果阮先生死了,组织散了,没人再关你,你打算做什么?”奥娜安静地看着赵影的眼睛问。

“回家。”毫不犹豫。

“那陆靳泓呢?”

赵影微笑:“当然是带他回家。”毫不犹豫的答案,就像这根本不构成问题一样。

奥娜深深地凝视她,连烟蒂就要落下也没察觉到一样,问:“陆有案底,回了你们的国家,也不可能再光明磊落地做人,这样的人,你还想带他回家?”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赵影说完,怕奥娜误会,又补充道,“他有一双起死回生的手,有我喜欢了二十多年的模样,这就够了。”

还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赤诚的心。

这一句,被赵影藏进了心里。

奥娜终于注意到香烟的灰,将烟头在椅子扶手上重重地掐灭了,像是做了个什么样的决定。

赵影也看出来了,可她没有立场去问。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守在手术室门口的人越来越少了,奥娜始终没有离开,赵影也没有走。

又有人耐不住,等不及阮郑辉的手术结束,跑来问奥娜:“姐,BOSS现在生死未卜,明天的交易还能照常进行吗……”

奥娜睇他一眼:“为什么不做?阮先生还没有死。”

“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人连忙解释,“可货物在哪儿,只有BOSS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