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夫人今儿奔波,这会不耐久站,却是喊人抬椅子过来,坐下歇息,一边跟程万里说起杜云锦的事,叹道:“万里,你当日寄信过来,令人接她到将军府,府中下人便以为她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少不得奉承着,她也就以为自己有归属,如今这么一闹,叫她颜面何存?”

程万里道:“祖母跟她说明白,到时帮着寻一头婚事,补贴一点嫁妆,让她风光出嫁就是。她若愿意,可当将军府是娘家,常来走动,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她阿爹了。”

程老夫人点点头,隔一会道:“哪你呢?你可是二十四岁了,年纪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呀!别人家这样的岁数,早有娃儿了。”

庄明卿默默:其实,他也有一个娃儿了,在我家养着呢!

程万里道:“我的事,我自己心中有数。”

程老夫人不满道:“有什么数呀?你数着数着,能数出一个娃儿让祖母抱着玩么?”

程万里瞥一眼在旁边竖耳朵听他们说话的庄明卿,不欲多说,只招手喊过仆射道:“祖母累了,你喊人抬软桥过来,送祖母回房!”

仆射应了,忙照着吩咐去办。

稍迟,程万里回了书房,想及程老夫人的话,心有所感,便拉出抽屉,拿出绣像小丝帕细看,手指轻轻抚在绣像女子的发上,有些怔忡。绣像虽精致,图形到底太小巧,能瞧出女子的容颜极美,可是五官总似宠着一层烟雾,没法一一看清。

程万里有些遗憾,极力回忆梦中情景,只女子在梦中出现时,容颜也像是覆着一层轻纱,让人无法窥清真容。

程万里叹口气,叠好丝帕,不期然的,脑中却是映过庄明卿酡红的脸颊,一时不由摇头,自己着魔了么,怎么将绣像女子和庄大夫联系起来了?

第二日,程万里起了一个大早,寻到京城一家老字号绣铺,拿出绣像丝帕递给刺绣老师傅道:“你帮着看看,这方丝帕是什么材质,产于何地,丝帕中的女子是何人所绣?”

老师傅细细分辨,良久才对程万里道:“程将军,这方帕子有个名称,叫紫罗,材质却是稀罕,先前本是上贡之物,后来材质不易得,也不再上贡,只成了世家珍藏之物。至于帕子上的女子,瞧着发饰和衣裳式样,却是我祖母那一辈流行的样式。照推断,绣这方帕子的人应该作古了。”

程万里急了,“你是说,丝帕所绣的女子不是今人?”

老师傅道:“没错儿。这帕子材质难得,本来不易变色,可到底有了年月,原来染了香料的丝线,现已略略褪色,要是我没估错,这方帕子至少有五十年的岁月了。帕子上的女子若有真人,自然也是七老八十的人。”

程万里眼神突然空了一空,喃喃道:“七老八十?”

老师傅没注意程万里的神态,只“啧啧”称赞道:“绣这绣像的人,定然也晓得丹青,才能绣出这样的神韵来。就是这丝线所染的香料,也是极难得的,几十年不散味。”

程万里问道:“香料有名称么?”

老师傅轻轻一嗅,闭眼道:“当然有名称,叫惹相思。意思是嗅得这香味,会患上相思病。”

程万里随口问道:“得了相思病能医否?”

老师傅也妙,随口答道:“有,作速成亲,病即痊愈。”

程万里幽幽叹口气,问道:“这惹相思的香料,现在还有人会制么?”

老师傅道:“惹相思的香方本是白家秘方,方子怕是失传了。”

“怎么说?”程万里追问。

老师傅道:“白家先祖是巫医,医术高明,会制各种香料,到了本朝,白家有人进宫当太医,不慎得罪了宫中贵人,被抄家并贬出京城外,死的死,病的病,一族人没剩下几个来。其后倒听闻白家幸存有两姐妹,只不知道下落。近十几年,市面上早不见惹相思这味香料,想来再无人能制了。”

回到府中,程万里心中空落落,似被挖了一角,钝钝生痛。四年的相思之情,全是虚托么?

仆射见程万里在画筒里翻画笔,以为他要画画,便铺展开画纸,压了纸镇,再侍立在旁边。

程万里一侧头见得案上铺开画纸,他心中一个人影正欲喷薄而出,便自然而然执了画笔,在纸上细细描画,一腔怅然与相思,全在笔下。

仆射悄悄探头看着,心下嘀咕:将军怎么画起庄大夫来了?不过,庄大夫要是像画中人这样穿着,没准更美呢!

程万里一口气画完,掷笔细端详画中人,只觉胸中涌动莫种说不清的情绪,有些想长啸悲鸣。他自小压制自己,行止稳重,轻易不流露喜怒,对敌时,更是心硬如铁,极少波动,只这回,胸中似有波涛乱拍,不能自己。

仆射见程万里脸色变幻,莫名有些害怕,悄悄退后一步。

程万里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画笔“啪啪”作响,胸口依然闷着一口气,因喝仆射道:“过来!”

仆射不敢有违,忙跨前一步,弱弱道:“将军有何吩咐?”

程万里指指画中女子,问道:“她美么?”

仆射赶紧点头道:“美!”

程万里再问道:“去哪儿寻这样的女子?”

仆射有些摸不着头脑,嘴里还是答道:“将军是说庄大夫么?”

程万里道:“什么庄大夫?”

仆射反问:“将军画的,难道不是庄大夫?”

程万里抬眸,皱眉道:“我画的是庄大夫?”

仆射在程万里眼神威压下,艰难答道:“除了衣裳式样,画中人眉眼和身段,和庄大夫一模一样。”

程万里再看画像,有些哑然,隔一会又恼羞成怒,吼仆射道:“杵着干什么?还不滚下去?”

仆射赶紧滚下去了。

程万里萎然坐在椅上,自己画什么庄大夫呢?

另一厢,庄明卿给程老夫人按揉着腿,又说些逗趣的话,逗得程老夫人哈哈大笑。

程老夫人笑完后,随口问道:“庄大夫家中还有何人?”

庄明卿答道:“有祖母和母亲,并一个三岁多的儿子。”

“哦,娃儿的爹呢?”程老夫人问道。

庄明卿斟酌言词道:“四年前,我才怀孕,娃儿的爹就到边关打仗去了,至今没有音讯。”

现和匈奴的仗已打完了,若还没有音讯,多半凶多吉少了。程老夫人为庄明卿叹息一声,隔一会道:“你夫家姓甚名谁,原跟随在哪位将军部下的?你且说与我知道,我转头告诉万里,让万里帮你打探一下,总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庄明卿垂头,用手揉着眼睛,把眼睛揉得通红,半晌才答道:“夫婿姓程,名叫毕三,是追随在程将军部下的。只他不识字,参军时,好像写错了另一个名字,也不知道后来改过来没有?”

程老夫人再叹息一声,拍拍庄明卿的手,以示安慰。

庄明卿怕程老夫人还要追问别的,忙转了话题,说起自己儿子程元参一些趣事,道:“说起来,我家娃儿元参却是一个大胆的。上回邻居家进贼人,半夜里喊起来,他小小娃儿,居然就学人拿了棍子,要去帮忙捉贼。祖母和母亲皆说,他长大了,肯定像足他爹爹,也是能打退匈奴的主。”

庄明卿话音一落,怕自己露出破绽,忙止了话,所幸程老夫人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来。

程老夫人也说起程万里小时候的趣事,道:“万里的爹娘是搁手不理事的主儿,可怜万里小小年纪就要自立,四五岁就学武,七岁那年出门被拐子拐了,抱着走了几条街,他居然有计谋摆脱拐子,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后还领了人去捉拐子,把拐子打了一个半死。”

“哇,小时候就这样厉害!”庄明卿不由惊叹。

程老夫人和庄明卿一个夸耀自己的孙儿,一个夸耀自己的儿子,却是越说越投契。

程老夫人听了程元参一些趣事,来了兴致,笑道:“你家娃儿的姓子和万里小时候可是相像哩。要不然,你改天抱了你家娃儿过来一趟,让他见见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补齐。

☆、第 6 章

“好呀,改天便让娃儿来拜见将军和老夫人。”庄明卿嘴里应了,心里却不敢把程老夫人的话当真。

程老夫人对庄明卿有好感,连带的,对她的事也上心。至晚,待程万里过来,她便把庄明卿家中的事转述了,又道:“庄大夫说她家夫婿姓程,名毕三,原是跟随在你部下的,你可得帮她查查,这位程毕三是生是死?”

程万里一听庄明卿夫婿是一位兵丁,现失了消息,生死未卜,对庄明卿一点恶感便消了,点头道:“赶明儿我让人去查查,既然有名有姓,又是我部下,总能查出来的。”

庄明卿之所以编造夫婿姓程,名毕三,却是有原因的。她生下程元参时,为了应对邻居的关怀,只说夫婿姓程,应征入伍,追随程将军,在边关打仗。只如今程万里班师回朝,邻居们自然又要问及她夫婿消息,她只好预先编好夫婿身份,以备到时应对。

因之前陶温润过来时,闲话中偶然提起一个姓程、名唤毕三的兵丁趣事,说这个兵丁父母双亡,是孤儿,他人比较瘦小,容颜有些肖程万里,脸皮薄,动不动脸红,像个娘们,但是打起匈奴时,各种手段阴狠,上头要让他当个领队,他又焉了巴叽,说他当不来,好端端把一个领队之职让给别人云云。只程毕三在一场大战中失了踪,估计死了。说时口吻遗憾。

庄明卿想着,若她能活下去,程元参总归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爹爹,把已经在边关战死的孤儿程毕三编造成自己夫婿,却是一个好主意。

过得几日,看看程老夫人已能下地随意走动,双腿稍微消了肿,庄明卿松口气之余,又有些怅然。自己每日陪着程老夫人过去看程万里看书练武的,光是这样看着他,可怎么怀孕呢?再过些时日,程老夫人的腿好了,自己也没借口再逗留在将军府。

庄明卿心下着急,候着这天一早起来,便跟程老夫人说了一声,回了一趟家。

封太君和白梨花见庄明卿回来了,便问道:“事情如何了?”

庄明卿一脸忧愁道:“近不得身,还没成。”

程元参听得庄明卿的声音,冲了出来,仰脸问道:“不是说要给我生一个小妹妹么?小妹妹在哪儿?”

庄明卿离开当天,程元参睡前不见她,自要询问,封太君就道:“你阿娘有事儿走开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到时给你买好吃和好玩的回来。”

程元参道:“我不要好吃和好玩的,我只要小妹妹。”

封太君“嘿嘿”笑着,冲白梨花做一个眼色。

程元参瞥见她这个眼色,他也机灵,马上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封太君眼见他睡了,便和白梨花道:“也不知道明卿得手了没有?要是得手了,这一趟,没准真能给元参添一个小妹妹。”

程元参一听,一下睁开眼睛道:“阿娘是去生小妹妹了么?”

“哟,你还没睡?”封太君忙哄着他,让他赶紧睡觉。

程元参心下窃喜,倒是很快就睡了。

现下庄明卿一回来,程元参自要追问小妹妹的事。

庄明卿哄道:“别急别急,待阿娘跟祖母说说话,回头再告诉你小妹妹的事。”

程元参一听,摆出一副听话懂事的模样,挥手道:“去吧,我有耐心等。”

庄明卿见哄住了程元参,便跟白梨花进了房。

“阿娘,程万里酷拽无比,根本没法接近他。我想给他诊脉,他又推说宫中御医给他诊过了,连手也没摸着。”庄明卿沮丧道:“他跟四年前相比,又多了一股气势和成熟男子的味道,我见了他就脸红,差点让他疑心了。”

白梨花二话不说,直接拿出一个小陶瓶递在庄明卿手中。

庄明卿摇了摇陶瓶,看着白梨花。

白梨花道:“只剩下两粒了,你省着点用。”

庄明卿拨开塞子一嗅药丸味道,问道:“再度下药,会不会损了身子?”

白梨花压着声音道:“这本是御用的药,用的次数不频繁,损不着身子的。只我也没这药的配方,用完这两粒,就没了。”

庄明卿不由自主忆起四年前那一晚,自己服用药丸后,自觉兽血沸腾,不能自控,而程万里被喂了药丸后,也是血液奔行,势如狼虎……

那晚,自己走后,陶温润放进一位歌姬,把一切事推在歌姬身上。如今自己再要下药,事后要推在谁身上?

白梨花见庄明卿怔忡着,却又递过一只小香囊道:“我们白家,当年因为‘惹相思’这味香料的配方惹了祸,致一族凋零,如今只剩下我并你大姨两人,‘惹相思’配方,我和你大姨一人执一半配方,你大姨远走,多年未有消息,我自己一人,也没法配制这味香料。上回剩下一点香料,全给你薰了小衣,让你去会程万里。这回没香料了,只好剪掉你四年前穿过的小衣,拼一点布碎做了一只小香囊。你暗夜里佩着,悄悄去撞程万里。程万里要是嗅得这幽香,或者不须下药,他就对你……”

庄明卿接过小香囊,怕香味走散了,忙用手帕子层层包好,搁在怀内。

程元参却又冲进房内,嚷着问道:“阿娘跟祖母说完话没有?您跟我说好的小妹妹呢?”

庄明卿无奈,只好道:“阿娘正在努力,很快会有小妹妹的。”

程元参怀疑地看着庄明卿,慢慢道:“是不是哄我?”

庄明卿抚额道:“真的在努力了!”

程元参这回信了,点头道:“阿娘须得加倍努力。”

“好,我答应你!”庄明卿想及陶温润提过的朝中形势,心中也怕朝廷又降罪庄家,到时自己无孕无所依恃,一旦被判死罪,再无人能护住程元参。

白梨花嘱程元参道:“你阿娘要努力一个小妹妹的事,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说了就没小妹妹了。”

程元参忙保证道:“我不说,就是厚仆问,我也不会说。”

白梨花摸摸他的头道:“咱们家元参就是一个能守口如瓶的。”

程元参听得白梨花夸奖,有些得意,仰脸问道:“我阿爹也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么?”

白梨花一指庄明卿道:“问她?”

庄明卿赶紧点头道:“是的。”

程元参不满足庄明卿这点小描述,紧接着追问道:“我阿爹真的和程将军一样酷帅么?打仗也那样厉害么?他什么时候回来?”

庄明卿有些吃不消这些问题,胡乱答道:“是跟程将军一样酷帅,一样厉害,以后会回来的。”

程元参稍稍满意,乌溜溜眼睛盛了笑意,搓着小胖手道:“我就知道,我阿爹是厉害人物。”

白梨花提醒道:“你阿爹那样厉害,你是不是也应该厉害一些呢?”

程元参咧嘴一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跟□□母学认字。”说着呼啸出了房门。

白梨花候着程元参的小身影消失了,便道:“明卿,你必须活着,万不能死。”

庄明卿看了看白梨花,有些伤感,“阿娘,我只希望你和祖母也活着,若只剩下我和元参,我就怕自己撑不住,到时只好送了元参到程家,自己到地下见你们。”

白梨花脸色一肃道:“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你这回若能再怀一个娃儿,身边便有两个娃要照看,怎么也要活着。”

庄明卿叹口气道:“万一怀不上呢?”

白梨花道:“一次怀不上,就多来几次。我们白家,只剩下我和你大姨,你大姨不成亲,自也没有后代。现你大哥生死未卜,我只有你,而你只育了元参,白家和庄家的人丁,单薄如斯。不管如何,你多要一个娃儿,便是白家和庄家赚了。”

庄明卿红了眼眶,重重点头。

第二日,庄明卿回转程家,程老夫人见她回来,自是开心,笑道:“庄大夫,昨儿你不在,我可是心神不安,就怕万里请了别的大夫来,逼着我喝药呢!”

庄明卿笑了,一边帮程老夫人按揉双腿,一边问及昨儿的饮食诸事,笑道:“老夫人稍有年岁,早起宜吃些清淡粥水,油荤等物不好消化,少吃些为佳。”

正说着,雷管家进来见程老夫人,程老夫人便吩咐道:“万里没有回京时,我是不办寿宴的,现万里回来了,我肯定要办一回,管家明白我的意思么?”

雷管家是舞阳公主留下管理府中诸事的,本就是一个玲珑心肝的人,闻听程老夫人的话,当即道:“老夫人这是准备借寿宴,到时宴请各府夫人和姑娘过来,好为将军相看未婚妻?”

程老夫人抚掌道:“管家果然是一个晓事的。这寿宴的事儿么,就交给你和沈娘子办理。”

雷管家应下,一时不走,有些欲言又止。

程老夫人道:“管家还有事?”

雷管家只好道:“老夫人是否问问将军,看看他喜欢何种类型的姑娘?到时咱们有头绪一些。”

程老夫人一听,便召进一个大丫头道:“去喊仆射过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仆射这会却在沉思,嗯,将军昨晚又画了一幅庄大夫画像,他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第 7 章

大丫头紫荷找着仆射,便道:“仆射,老夫人喊你过去,有话问你呢!”

仆射见是紫荷亲来喊他,忙忙上前,笑道:“紫荷姐姐怎么自己过来了?”

紫荷道:“怎么,我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仆射摸摸头,想说讨好的话,又想不出适合的词,一时便憋住了。

程老夫人身边共有四个大丫头,个个美貌聪慧,府中下人觊觎已久,垂涎三尺。紫荷小时候还是舞阳公主亲手启蒙,教导着识了字的,在府中身份更不同。仆射这厢能跟紫荷这样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真是喜出望外了。

紫荷见了仆射的模样,不由捂嘴笑了,笑完道:“好了,快走罢,别让老夫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