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遵旨。”东方鸳应了一声,声音里充满刻意压抑的悲痛。宣远帝不再说什么,在李自忠的搀扶下离开,一行侍队紧随其后。殿里只剩下悲恸的哭声在回响,东方鸳的嘴角浮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很快又隐了下去,深深吸了口气,方道:“派人通知各位王爷、王妃及朝中大臣。”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风寒

这个消息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皇宫及左京的每个角落,守丧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永宁宫里,以诸位王爷为首,黑压压跪在殿外。刘静露怀有身孕加上悲痛过度,已经卧床不起,无法再主持宫中事物,万芷蓉便担负起要责,与礼部、内务府一起筹办东方平的丧仪。

揽星殿是在天亮后才得到消息的,身为质子,若没有宣远帝恩准,自前不能前去永宁宫吊唁。楚南坐在殿中,手里拿着当日东方平赠予他的玉箫,脑海里浮现那个性情温和、宽容待人的太子,眼眶不禁浮起一股湿意。峥嵘知道他心里难受,柔声安慰道:“殿下,人生不能复生,你别难过了。”

“其实太子殿下待我们还是很好的…”楚南哽咽地说道。

是呀,东方平确实是一个好人,可是在这风起云涌的皇宫里,只有好人最活不长。峥嵘长叹一声,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楚南将玉箫放回盒子里,垂眉低咳两声。峥嵘心头一紧,问道:“殿下怎么咳起来了,是不是着了凉?”

“可能是昨日出门时受了些风吧。”楚南对她笑了笑,“不打紧的,休息两天便好。”

峥嵘见他脸色有些发红,伸出探了探额头温度,微微有些发烫,她放心不下,说道:“我去御医院请一位御医过来瞧瞧吧。”

“不必了,宫里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咱们还是少去走动的好。”以前都是峥嵘来劝楚南尽量不要招惹皇宫里的事,现在却轮到楚南这样说,峥嵘真不知心中该悲还是该喜。她说道:“这风寒之症可大可小,万万拖不得的,殿下不必担心,我只是去一趟御医院,不会沾染上事非的。”

“那你小心些,若遇上那些故意刁难的人,能避则避,别跟他们起冲突。”楚南不放心地说道。

这些话,听着当真是耳熟啊!

峥嵘感叹不已,现在的楚南,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冷傲孤僻的少年,他懂得了思量,懂得了圆滑,懂得了何为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或许就是成长,而成长必然会让人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比如纯粹,比如简单。

向楚南道别后,峥嵘离开揽星殿向御医院方向走去,她原本想叫上木棉一起,说不定还能见到沈云朝,解一解木棉的相思之苦,但早上木棉刚跟满公公一道出去办差事,这会还没有回来,她只能作罢。春日已至,园中百花竟相开放,蜂飞蝶舞,本是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因为那些挂满宫廊的白绸而增添了几分悲凉。

路过梅园的时候,峥嵘停步下来,望着围墙内只剩下绿叶的梅树,想起冯琬与东方平之间那思而不得的苦恋,终是一声叹息。结束的总该结束,不知道黄泉路边、奈河桥上,他们是否能重逢,再诉衷肠…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御医院,由于太子病殁一事,那几名负责侍疾主诊的御医都受到了不同程度惩罚,刘御医与沈云朝分别被降职二级,罚俸一年,其余三人各被罚俸半年,院里其他几名御医都对他们敬而远之,生活会惹祸上身。峥嵘走进来的时候,沈云朝正在记录这段时间给太子诊治的经过,他希望以后可以引以为戒,不要再发生同类的悲剧。

“沈大人。”峥嵘走到桌前唤了他一声。

沈云朝抬头看见她,神情一怔,手下手中的笔站起来问道:“姑娘找我?”

“楚南殿下受了风寒,我想请沈御医去揽星殿走一趟,不知沈大人现在可方便?”峥嵘的话音刚落下,耳边就传来几个好事者的议论者,他们凑在一块往这指指点点嘀咕个不停,看见峥嵘的目光向他们扫来,立即又停下话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旁边瞟去。从他们的反应峥嵘就可以看出这几天沈云御没有少受议论跟白眼,她不忍心再为难他,正欲开口说话,沈云朝却率先道:“请姑娘在此稍候,我取了药箱后便随姑娘前去。”

他对旁人投来的看好戏般的目兴视若无睹,径直从架子上取来药箱,与峥嵘离开御医院。峥嵘记得以沈云朝的品阶,出门问诊至少会有一位药僮随行,但现在却是孤身一人,可见处境之艰难,但他还是顶着压力选择跟峥嵘去揽星殿,这份心思,让峥嵘感激不已。

“沈大人,多谢你。”

“姑娘客气了,行医者济世救人乃是本份,倘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定会竭尽所能。”沈云朝对她笑了笑,眉宇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太子殿下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峥嵘低低地说道。

“这只能怪我学医不精,无法救回太子殿下。”沈云朝神情里充满自责,“如果我能早日发现朱砂毒之事,如果我能找到解毒,太子殿下便不会病殁,”

“倘若这是蓄意为之的阴谋,沈大人只是御医身份,又如何能助太子殿下逃过这一劫?”峥嵘忍不住安慰他,“这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御医院里任何一位大人的错,要怪只能怪那躲在暗处层层设局的人,是他害死了太子殿下。”

沈云朝眼里浮起一丝诧异,他没想到峥嵘竟然知道的这么多,更没想到峥嵘会把这些话告诉他,这是对他的信任吗?莫明的感动似涓涓细流一般淌进沈云朝心里,驱散了那些盘桓在他心底数日的乌云,他深深叹息一声,说道:“太子病殁,王爷奉旨守灵,他定然十分伤心…”

峥嵘神情一怔,不着痕迹的掩饰过去,平淡地说道:“王爷与太子殿下兄弟情深,但逝者已去,让他节哀吧。”

沈云朝怎会听不出来她语气里的漠然,那并不是对太子殿下,而是对东方玄。沈云朝望着她问:“姑娘是不是觉得我夸大其词了,以王爷素日的作风,姑娘觉得王爷不会难过,对吗?”

虽然被他说中心思,但峥嵘依旧没有改变脸上的淡漠:“王爷乃是策马疆场的栋梁之材,纵然有一时感伤,也很快会烟消云散。”

那语气里的嘲讽意味太过显而易见,仿佛就是在说东方玄冷血无情,嗜杀成性,怎么会有人伦亲情?即使是有,那也是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罢了!但没有人比沈云朝更清楚东方玄对太子殿下的感情,幼年时的恩德东方玄一直记在心里,就算从未跟人提起,却也一刻都没有忘记。沈云朝不希望峥嵘再继续误会下去,他很想向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可是看到峥嵘似寒冬冰雪一般的眼眸,他只能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希望姑娘有朝一日能够明白王爷的苦衷。”

峥嵘不想再跟他继续谈论下去,两人一路沉默,回到了揽星殿里。木棉已经从内务府回来了,见到沈云朝时连眼睛都亮了,巴巴地跟着他们后面走进殿里。楚南看上去脸色恹恹的,雅风正煮了姜茶过给他驱散,屋子里飘着这股辛辣的气味,楚南只喝了一口,便皱眉放到一旁边。峥嵘将沈云朝领上前来,说道:“殿下,这是御医院的沈大人。”

楚南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将手递上去。沈云朝搭上他的手腕,沉吟片刻后,方道:“殿下可是觉得口舌干燥,浑身乏力?”

“确实如此。”楚南支着额头,疲累地说道。

“殿下应是久站于风口之处,导致寒气入体,引发了热症,待臣给殿下开几副药,每日煎服,不多时便可康复。”沈云朝站起来,即使面前的人是质子身份,他也依旧态度恭敬。当日峥嵘身陷暴室之时,沈云朝也曾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楚南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待他便也亲和了许多:“那就有劳沈大人了。”

“这姜茶有驱寒暖身的功效,对热症颇有益处,殿下不妨饮下。”沈云朝望了一眼桌上的姜茶说道。雅风眼明手快,立即将那姜茶端过来:“连沈大人都这般说了,殿下就先将它喝了吧。”

楚南无奈,只得接过来憋着气一口饮下,峥嵘瞧见他那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还是年幼,生病喝碗姜茶都跟喝苦药似的。沈云朝脸上露出笑意,拱手行礼道:“那臣就先告辞了,稍后再将药送来。”

峥嵘看见木棉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模样,那浮在眼里的心思简直藏也藏不住,峥嵘摇摇头,替她将话说出来:“御医院离揽星殿也有些路程,便不劳烦沈大人了,木棉,你随沈大人回御医院一趟,将药取回来。”

木棉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那绽开的脸上的笑容似春日暖阳般灿烂,欢欢喜喜地应道:“我知道了,姐姐。”

“那就有劳木棉姑娘随我走一趟了。”沈云朝对她一笑道。

辞别楚南后,他们一同离开揽星殿,木棉走在沈云朝旁边,闻到他身上特有的药材气味,清苦中带着淡雅的香气,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心口呯呯直跳着,才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沈大人,皇上有没有太子之事责罚于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永宁宫吊唁

在永宁宫发生的种种,对沈云朝来说是一座永远值得铭记的警钟,而且在今后,还要时时在他心底敲响。他必须要记住这王权斗争的惨烈,记住面对生命逝去时的无力,记住他身为医者却做不到救死扶伤的悲观。他会把过程详细记录在御医院的档案里,并在以后引以为戒,就算将来他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去阻止同样的悲剧发生,至少现在还可以做到防患于未然。

木棉见他面色沉重,久久没有回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说道:“沈大人,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打听你的事,我只是…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这个理由找得实在蹩脚,因为木棉确实想知道更多关于沈云朝的事,想知道宣远帝有没有为难他,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所以这句话说完,她的脸就更红了。

“木棉姑娘多虑了,我刚才是在想楚南殿下药方的事。”沈云朝不着痕迹的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从脉像来看,楚南殿下的体质较弱,等天气转暖之后,可适量活动,对楚南殿下的身体会大有益处。”

“好,等我回去就告诉姐姐。”见他没有生气,木棉也松了口气。从御医院取回来药后,木棉拿到小厨房煎熬,直至满罐水的熬成一碗浓汤,木棉才端去殿里。那涩苦的气味远比姜茶要刺鼻的多,楚南只喝了一口便觉得口舌都麻了,正欲放下,抬眼见到峥嵘向自己投来的目光,薄唇微抿,把心一横,闭着眼尽数都灌了进去。

雅风端上来一碟蜜饯,说道:“殿下吃些果子压压味吧。”

楚南伸手去取了一枚塞进嘴里,只觉得浑身乏力的很,倦意一阵一阵袭来,峥嵘上前柔声说道:“殿下刚服了药,先去歇息着吧。”

“时间还早,不碍事的。”楚南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

“任何事都不及身体重要,等殿下康复之后,便可以尽情去做想做的事了。”峥嵘的声音虽然温柔,却透出不容拒绝的坚持。楚南一怔,望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就着雅风的手站起来往内室走去。

木棉眨眨眼睛,有些疑惑的问:“姐姐,你对殿下好像比过去严厉了许多。”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峥嵘望着窗外,神情凝重地说。

“啊?姐姐在说什么?”木棉没有听明白。

太子病殁,前朝与后宫都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雨,鸿书已经传往大蜀,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已经不多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峥嵘就不会再犹豫,她选择了这条路,更加有责任陪伴楚南继续走下去。

虽然峥嵘什么都没有说,但木棉毕竟是从小跟她一块长大的人,见到她神色变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她说道:“姐姐,我是个粗人,有很多事不懂也不会做,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跟姐姐站在一起,谁都不能分开我们!”

峥嵘不想让她担心,玩笑地说道:“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只怕你的心啊早就不在揽星殿里。”

“不管姐姐信不信,反正在我心里,只有姐姐才是最重要的人!”木棉一脸信誓旦旦的表情。峥嵘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拍了拍她的手道:“好了,别想这么多了,眼下咱们第一桩要做的事便是照顾好殿下。”

敲门声响起,木棉上去把殿门打开,罗祥站在殿外往里头瞧了一眼,问道:“姑娘,殿下可在殿里?”

“方才去睡下了,是有事要禀报吗?”峥嵘问。

“刚刚内务府来人了,让各宫质子在明日辰时三刻前往永宁宫吊唁太子,满公公的意思是让姑娘帮着殿下准备一下,明日别误了时候。”罗祥压低声音说,生怕惊忧了内室里的楚南。峥嵘微微一惊,木棉已先不服气地说道:“咱们殿下都还发着热呢,这来来回回折腾,要是病情加重了那怎么办!”

“既然是内务府差人来传的消息,恐怕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满公公已经应承下了。”罗祥为难地说。

木棉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但她心疼楚南,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恁个什么都先考虑到自己,反正事情也不能改变了,晚两天也不会怎么样。”

罗祥脾气好,挨了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抱怨也还是巴巴赔着笑,峥嵘轻斥道:“死者为大,你这话若叫外头的人听了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我也是心疼殿下嘛!”木棉小声嘟哝了一句。

“罗公公,你去向满公公说一声,明早我自会陪殿下前去永宁这中,让满公公放心便是。”峥嵘说道。罗祥应了一声,转身离开,木棉忧心冲冲地问:“姐姐,皇宫里规矩这么多,吊唁太子是不是也要三跪九叩啊?殿下现在身体这样虚弱,能捱得住吗?”

“捱不捱得住都要走这一趟,这是能抱怨的事吗?”峥嵘皱着眉头,神情里带着责备,“木棉,你方才说得那些若是叫旁人听去,你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现下宫中人人自危,你即便再担心殿下,也不该在人前这般口无遮拦,祸事倘若闯下,头一个被连累的就是楚南殿下呀!”

“姐姐,你别生气嘛,我也就是瞧着这儿只有我们几个人,才敢那样子说的,要是有外人在场,便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出口!”木棉晃着峥嵘的胳膊,满脸讨好的笑容,“姐姐,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峥嵘无奈地摇摇头:“往后不许再这样说话了。”

“我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木棉指天发誓,见到峥嵘脸色稍缓,这颗心才定下来。她的话虽然不妥,说得却是事实,楚南殿下感染风寒,确实不宜奔波劳累,况且这风寒之症本就是会传染的,倘若让其他皇子或质子跟着得了病,岂不又是一番是非?但圣旨已下,不出席是万万不可能的,峥嵘长长叹息一声,唯有期待明日吊唁之事能平安结束。

许是沈云朝开得方子起了作用,第二日清晨楚南的精神已好了许多,峥嵘将吊唁太子一事转告给他,楚南立即让雅风为他更衣。他换上了一件素白色的锦袍,只有在袖口以银丝绣着团云纹作为点缀,显得十分简洁,峥嵘在殿外等候着他,等见到他的装束时,脸上不禁露出赞许的笑意。

满公公送他们出门,还特意让罗祥同行,以备不时之需。临别之时,满公公深深地望了峥嵘一眼,那眼神里的嘱托不言而喻。峥嵘向他微微点头,与楚南、罗祥往永宁宫方向走去。

整座永宁宫已经被白绸挂满,宫人身着丧服,面容哀切,侧妃万芷蓉跪在灵位前,往面前的火盆里投放纸钱。她浑身缟素,脂粉未施,发髻上没有佩戴任何珠钗首饰,连郑国女子最为看重的耳环都已取下,火光映着她苍白的容颜,那原本明亮的眸子已变得一片死灰,只木然的将纸钱投进火盆里。内务府派来的礼监正在主持吊唁仪式,包括东方玄在内的诸位皇子站在前列,六国质子则站在后侧,同行宫人只得在殿下等候。

燕国虽也是郑国的属地,但他们有盟约在先,因为不必派出质子驻住郑地,玲玉公主便成了燕国的代表。她身着一件浅黄色素面罗衫,只在发间戴了一枚银簪,纤腰盈盈一束,愈显得身姿玲珑,在一众男子间分外显眼。鲁玉昌站在她旁边,忍不住拿眼睛去瞧她,一侧的庞弘扬推了推以示提醒,鲁玉昌回过神来,忙肃了肃神色。侯天吉个子矮小,束手束脚地站在人群中,尽量让自己泯然于众,但在看见站在自己前面的梁子华的背影时,他眼中便仿佛多了几分勇气。

楚南年纪最小,自然站在最后一列,峥嵘发现与楚南同排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从背影看,他应该比楚南殿下年长一两岁,穿了一件墨色锦袍,显得身形格外清瘦,从举止跟气度来看,绝非寻常身份。峥嵘想起此前听宫里人提过随国质子已经入宫的事,想来这个少年便是随国的八皇子——何绪。

随国在战败之后,不但签下年年纳贡的条约,同样也选了十名风姿绰约的美女随质子一同来到郑国,据闻这十名美女就住在织夏阁里,宣远帝从未召见过她们,恐怕今后也难逃跟蜀女一般被冷落宫中的命运。以色侍人,本就难以长久,更何况后宫佳丽三千,能沾得雨露恩宠的,又能有几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逝者如斯

太子妃刘静露因悲痛过度动了胎气,已经卧床不起,现在永宁宫大小事物都由万芷蓉主持,年幼的世子东方浩清由乳母抱着跪在万芷蓉旁边,他或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周围。礼过三巡,万芷蓉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向诸位皇子及质子回礼,她盈盈曲膝,这一简单的动作就仿佛已耗尽她所有的力气,若非有宫女搀扶,她早已不支倒地。

小世子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稚嫩地声音在殿里响起:“父王去了哪里,我要父王,父王——”

乳母轻轻晃着他,想要安抚他,小世子却像察觉到什么一般,越来焦燥不耐起来,在乳母怀里不停挣扎:“我要父王,我要父王——”

这童音回响在寂静的殿里,令人不禁都红了眼眶,万芷蓉上前轻轻拍着他,因过于悲伤而嘶哑的声音透出仅有的一份温柔:“世子别怕,太子殿下睡着了,我们不要吵醒他,好不好?”

小小年纪虽不懂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但骨血相融的父子之情还是让小世子有所感应,他不知道眼前冰冷的棺木及灵牌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众人为何啼哭,侧妃温柔的声音及乳母的安抚都不能让他消除心中的害怕,,那泪水从稚嫩的脸颊上一颗颗滚落,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一声一声哭喊:“父王不要睡,我要父王抱抱,父王…父王…”

不会醒了,殿下不会醒了…

谁都无法再唤醒他,这世间再也不会有殿下的身影,看不见他微笑,看不见他沉默,哪里都没有他,没有了…

万芷蓉身影一晃,泪水夺眶而出,稚子的呼唤仍在耳边,可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那躺在棺木里的人,是她这一生唯一所爱啊,不是因为他显赫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出嫁从夫的教条,她仅仅只是爱着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哪怕永远只能站在他身后默默守候,她也愿意用这一生一世去等待去盼望。

可是现在,老天连她这份小小的期待都毫不留情夺走了,他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连日的悲伤本就已经让万芷蓉虚弱至极,她强撑着身体主持丧仪,在前来吊唁的皇子大臣面前保持身为王妃该有的度容与礼数,可小世子短生一句话几乎已经摧毁了她心里那份伪装的坚强,若非有宫女上前将她搀扶住,她早已不支倒地。

小世子终是年幼,怎么知道在这种场合哭场是多么失礼的事,众位皇子脸上尚有几分不忍,而六国质子则神色不一,冷漠则有之,同情则有之,无视则有之,悲伤者亦有之。峥嵘身为女官不能进入殿中,她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稚嫩哭声,透过重重人墙的缝隙看见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的小世子,心头一阵阵抽紧。

乳母不停拍着小世子的背,想将他安抚下来,但小世子不断挣扎着,眼泪浸满整张小脸,一双小手向棺木挥舞伸去,不停呼唤着东方平,仿佛知道那里面所躺的就是他最尊敬的父王。

被悲绝所包裹的万芷蓉已失去安慰小世子的能力,她呆呆站在那里,任泪水溢出眼眶,在宫人小声讨论是否要去请王妃过来,万芷蓉身旁的宫女拉拉她袖子想要请示,万芷蓉却没有一点反应。正当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东方玄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从手足无措的乳母那里将小世子抱过来。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东方玄,连峥嵘都愣住。东方玄无视那一双双或探研或惊讶的眼晴,伸手擦去小世子脸上的泪水,说道:“浩清,你还记得太子殿下以前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说男儿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身怀家国,策马天下,纵然有泪,也不能轻弹。因为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它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躲在暗处沾沾自喜,太子殿下不会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浩清,你明白吗。”

小世子停住哭声,抽泣地说:“七皇叔,你把父王叫醒好不好,我不要让他睡着,我会乖乖听话,每天都去读书。我已经学会写好多好多字了,我想写给父王看,七皇叔,你快叫父王起来吧。”

“太子殿下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浩清也不希望看到太子殿到这么辛苦,对不对?”东方玄望着怀里这个懵懂的孩童,脸上带着过去从未出现过的耐心。小世子委屈地说:“可是…可是父王睡着了就不能陪浩清读书了,不管浩清做什么,父王都看不见。”

“不,浩清所做的每一件事,太子殿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东方玄微笑着说,“浩清学会了什么诗,看了什么书,又写会了哪字,太子殿下都会知道,太子殿下会跟以前一样,继续陪伴浩清长大。”

“七皇叔,是不是我做得不好,父王生得我气了,才会不理我?”小世子抽噎着问,被清水浸透的双眸清澈明亮,在望向东方玄时充满着依赖。

东方玄微微一笑,说道:“太子殿下确实生气了,因为浩清不听话,让你的母妃跟蓉妃都这么难过。”

小世子望向虚弱不堪的万芷蓉,他纵然现在还听不懂什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同”,可是却知道流泪代表着难过,蓉妃娘娘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自己说得话吗?小世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安地看了眼东方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东方玄将他放到地上,直视那双仍然懵懂的眼晴,说道:“浩清,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太子殿下睡着了,所以今后你要代替太子殿下保护你的母妃跟蓉妃,知道吗?”

小世子重重点头:“嗯!我会把所有坏人都赶跑,不让他们伤害母妃跟蓉妃娘娘!”

东方玄欣慰地抚摸他的小脸:“太子殿下没有完成的事,你要帮他继续做下去。浩清,你不用害怕,坏人都是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蝼蚁,你要做一把火焰,让他们都不敢靠近你身边。”

“我讨厌坏人!我要成为像父王跟七皇叔那样厉害的人,把坏人一个一个全部打跑!”小世子握紧小小的拳头。东方鸳哪里听不出来东方玄那充满针对的话语,他到底老谋深算,不但没有显露出愤怒,反而跟着上前安慰起小世子:“浩清呀,只要你乖乖听话,就是对太子殿下最大的安慰。”

小世子微后缩了缩,躲进东方玄怀里,似乎并不喜欢东方鸳。东方鸳脸色挂不住,干笑两声,讪讪站起来。远处,峥嵘看着东方玄把无助的小世子护在怀里,连看都没有看东方鸳一眼,只轻声安慰着怀里那不安的小人儿,出现在他脸上的那充满耐心与包容的表情,与过去嚣张跋扈的模样判若两人。

峥嵘怔怔望着,甚至怀疑自己所看到的真的是东方玄吗?

那个霸道且不可一世的北静王,怎么会有这么温情的一面?无数次战场之上的血腥洗礼,不是早就应该将他浸染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吗?一次次在宫中相遇,他不是用了那段强取豪夺的手段想逼迫她就范吗?为何现在,他的眼神那么温和…是自己心中的恨意太刻骨,让她忽然了那双眼里的深情,还是自始至极,她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东方玄…

小世子蜷缩在东方玄怀里,一双小小的手抓住东方玄那一角墨色的袖口,睁着晶莹的眼睛问:“七皇叔,如果我乖乖听话,父王会不会很高兴?”

“太子殿下一直都希望浩清能成为一个仁厚礼贤的人,只要你能按这四个字去做,就是最令太子殿下欣慰的事。”东方玄看着怀中这个年幼的稚子,就仿佛看见二十年前他跪在大雨中哭哭哀求的模样,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对他熟视无睹,所有宫人都避之惟恐不及,只有东方平在那时向他伸出援手。东方玄永远都记得那一日东方平向他伸出来的手,也永远不会忘记这皇宫里的冷漠绝望,现在,他愿意去做这个帮扶小世子的人,就像当年东方平对他所做的一样。

东方鸳就站在身后,他能感觉到那道阴狠的目光,但东方玄全然没有在意。东方鸳的所做所为,他会逐一都讨回来,只是现在还没有到时机,他只有忍耐。

小世子听完他的话,眼里冒起晶亮的光芒:“父王若是高兴,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陪我读书写字?”

东方玄摸着他的小脑袋说:“浩清,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你只有自己变强,才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你的母妃,还有未出世的小皇子,他们都需要你来照顾,在太子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要担起一个男人该负的责任,好好保护自己的家人,这样太子殿下才会放心,你能做到吗?”

小世子或许还不能完全听懂东方玄的话,但是他却知道母妃跟未出世的弟弟是多么重要,他坚定地点点头:“我要变强!我要保护母妃跟弟弟!七皇叔,我不哭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哭了!”他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像是在证明自己此刻的决心。

宝贝们,情人节快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保护

灵前堂吊唁的众人皆对东方玄的举动感到诧异,几位皇子亦是神色各异,东方鸳虽有意掩饰,但那眼神依旧十分阴郁。东方城被禁足数日,借着吊唁太子的名头才得已进宫,看来颇为憔悴,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东方最是轻松,那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只是碍于丧仪,不敢太过表露。六国质子自然都垂首不语,在这种场合,少言才语最是最好的保命之道。

东方玄将小世子放开,在转身之际目光与东方鸳相撞,安慰小世子时那温和的表情从他脸上瞬间褪去,神情变得冰冷无比,丝毫不掩藏那眼神里的骇人杀意。饶是东方鸳这般奸险之人,也不禁心头一惊,倘若在此时避开他的视线,又显得太过刻意,纵然心中有鬼,也不肯退让半分。就近的东方城见他们四目相对,似要将对方挫骨扬灰一般仇恨,便在心里留了几分警惕。

这时,小世子走到万芷蓉面前,抬手拉拉万芷蓉的袖子。万芷蓉从悲痛回过神,在他面前蹲下来,小世子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说道:“蓉妃娘娘,你不要难过,父王只是太累醒着了,只要我们都乖乖听话,父王就会很快醒过来陪我们的。”

懵懂稚嫩的话语让万芷蓉本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她轻轻抚摸着小世子的脸颊,将他搂进怀里,脸上露出一丝心碎的笑容。主持丧仪的内务府太监见时辰不早了,忙上前低声提醒万芷蓉。万芷蓉肃了肃神色,拉着小世子走到一旁重新跪下,木然地望冥纸丢进火盆里。

吊唁之仪结束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诸位皇子与质子皆各自离去。楚南站了许久,早已体力不支,才转身准备走出灵堂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万幸就近的梁子华将他搀扶住,才避免失礼于灵堂之前。峥嵘看见楚南面色潮红,气息不稳,便知他的病情又加重了,当下心急如焚,欲将他搀扶回去。楚南已然意识模糊,站立不稳,虚弱地靠在峥嵘怀中,梁子华在心帮忙,但思及彼此间敏感的身份,终还是作罢。侯天吉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还未说话,便被素来谨慎的吴公公拽走。其余几位质子幸灾乐祸者有之,冷漠无视者有之,皆是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一个施以援手。

此刻峥嵘哪有心思去注意他们的反应,她伸手探了探楚南的额头,神情愈发着急,低声说道:“殿下,你再忍一忍,我们现在就回揽星殿去。”

她扶住楚南欲离开,但楚南已经意识模糊,全身重量都压在峥嵘身上,哪能再迈动脚步。他差不多要与峥嵘一般高了,凭峥嵘一个女子的力量,又如何能扶得动他?罗祥在宫门口等着,峥嵘焦急地想该怎么去唤他进来,东方明却在这时嘲讽地说道:“这蜀国来的人当真跟别人不一样啊,站了这一个时辰就受不住了?莫非你们蜀国平日里连口好些的吃食都没有,竟能养出这般没用的皇子来?”

“楚南殿下素来敬重太子,他自得到消息那日起便不食饮食,惹了风寒,会拖着病体前来灵堂吊唁,也全是因为感念太子殿下往日的恩情,悲恸过度才导致病情加度。”峥嵘不亢不卑地说道,“纵有失礼这处,也好过那些假情假意之人,还望几位殿下能够体谅楚南殿下的一番忠心。”

东方明闻言便是脸色一僵,他方才在灵堂前虽也落了几滴泪,但那都是硬挤出来的,若说伤心当真半分也没有,峥嵘的话分明就是冲他来的!这是在永宁宫,不止有皇子在场,还有受宣远帝所托前来主持丧仪的内务府太监,若是传到宣远帝耳朵里,他岂不得担得大不敬之罪!东方明黑着脸道:“话说得倒好听,既然感染风寒,为何还要出现在人前?世子这般呢年幼,若是将病症传去给他,你们可担当得起?”

“太子殿下宽以待人,贤明仁恕,楚南殿下纵然心有忌讳,也想亲自前来祭奠,相信太子殿下在天之灵,也会明白楚南殿下这份心意。”峥嵘并没有因为他的故意刁难而露出怒气,依旧那般平静地说道。质子相继都已离去,殿里只留下东方鸳、东方城、东方明及东方玄四位皇子,内务府太监正在灵堂前善后,时不时将视线投到院中,显然十分关注那里的动静。

东方明怎甘心就这样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更何况那楚南居然就这样靠在峥嵘怀中!年纪小又怎么样,便就不是男子了吗?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密,还有廉耻之心吗!东方明…心里头冒起一股无名之火,上前便去拉扯楚南,说道:“既然如此,本王今日便也做件好事,亲自送这位楚皇弟回殿吧!”

峥嵘护住楚南躲开东方明的动作:“不劳十三殿下费心,我自会带楚南殿下回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宫门口望,希望能看见罗祥的身影。罗祥见到几个质子走出来,不禁探头向里面望去,看见楚南昏迷不醒,急急就要跑过来。东方明愈发觉得脸上无光,也不管这是在永宁宫里,铁了心要跟峥嵘扛到底,伸手便拽住楚南的胳膊,大声道:“本王说要送他回去,便要送他回去,谁也拦不住!”

刚出了东方平这样的事,峥嵘怎会放心把楚南交给东方明这样心思狭隘之人,而他这样粗暴的动作又哪里有半分顾及到楚南现在虚弱的身体?情急之下,峥嵘已经准备向他出手,她知道自己若当真对一个皇子动手的话,等待她的或许就是杀头大罪,但是为了楚南,她已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这时,东方明忽然感觉到胳膊一阵剧痛,手腕关节处已然被东方玄扣住,痛疼让他立马松开抓着楚南的手,楚南身体一晃,摔进东方玄怀里。东方明吃痛,额头冒出大颗冷汗,强忍着抬腿踢出,但他哪里会是东方玄的对手,转眼就被推开,若非身后有宫人阻挡,他早已摔倒在地。东方明怎肯罢休,甩开搀扶他的宫人,怒叫道:“东方玄,本王今日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何还要跟本王作对!”

东方玄低头看了看楚南的脸色,便知他的情况不妙,皱眉冷声说道:“此处是何地,今日来做何事,十三皇弟都忘了吗?惹是忘了,不如就回头看一看,这灵堂之上,棺木之前,是该惹事生非的时候吗?或者说十三皇弟自认为已经高人一等,不必再将宫规礼法放在眼里了?”

一番话终于还是让盛怒之下的东方明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看见内务府太监向这里投来的眼神,纵然再无法无天,也不禁心头一凛。宣远帝及紫玉皇后此时都处在极度的悲伤之中,若让他们知道这些事,不但自己要受到责罚,说不准还会连累母妃贞静夫人!东方明再怎么不甘心,也只有将满肚子怨气咽回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本王不过就是想送楚皇弟回殿养病,既然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本王也不必在这里枉做好人!”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峥嵘正欲说话,东方玄已将昏迷不醒的楚南抱起,对手足无措站在一旁的罗祥说道:“去御医院请沈大人过来,便说是本王的主意。”

罗祥犹豫地望了峥嵘一眼,见峥嵘向他点头示意,才匆匆离去。东方玄抱着楚南走出永宁宫,峥嵘跟在后面,微微回首时还能看见殿前那几人或惊讶或阴沉的眼神。东方城的心思本就不在这里,在迈出永宁宫大门后正准备向御阳殿方向走去,却被留守在门口的御林宫拦住,为首的一名侍卫神情严肃地说道:“皇上有旨,待丧仪结束,立即护送四殿下回府!”

东方城脸色一变,强装镇定道:“本王有要事向父皇禀报!”

“奴才等乃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还请四殿下不要为难奴才等人。”那侍卫面无表情地说道。东方城知道自己现在四面楚歌的处境,不与他们做无畏的争辩,转头准备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不成想那侍卫紧走几步又挡住他的去路。东方城脸上浮起愠怒之色,说道:“本王要去向母后问安,还要经过你们允许不成?”

“奴才不敢!奴才只知皇上有旨在先,除吊唁之事外,不许四殿下前往宫中任何一个地方。”那侍卫寸步不让,从说话的样子来看,显然就是宣远帝身边的亲信。东方城再是不甘,对知道此时违抗圣旨对自己的处境来无疑就是雪上加霜,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极不情愿离去,那几名侍卫紧跟在他身后,片刻不离。

东方鸳看他们走远,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笑。东方平死了,就等于已经除掉他夺位之路上最大的一块碍脚石,接下来再对付东方城,或就容易的多。这两个人就是紫玉皇后的左膀左臂,现在一条胳膊已经断了,而另一条他也同样会毫不留情地砍下来!

至于东方玄,将来他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对付他,所有跟他做对的人,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