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有下落了一截。

终于制动了。

抬起头,抓住颜泽的手的人,不是新凉又会是谁?

两个女孩悬在窗外,楼下的学生拜落在身边的玻璃所惊吓,注意到上方发生的意外,惊呼声蔓延的同时,人群迅速朝场地围城圈聚拢,,却没有人敢直接站在下面。

“抓紧!”颜泽对卓安说。

虽然很想抓紧,但是手还是在不由自主地滑动,快要支撑不住了。

滑动。缓缓的。

一瞬间的巨变。

卓安下滑的手碰到了颜泽在劳技课上被铁器打伤的手指。即使疼得锥心,颜泽也没有放手,在两个女生的手彻底滑开的瞬间,颜泽听到她对自己说了“谢谢”。

空洞却沉着的,微澜般的,尘埃落定的声音,狂潮般的盖过了校园里泛滥的朗诵吟咏声、书页翻折声、云朵迁徙声、书页哔剥声、鸟鸣虫叫声,淹没数亿英尺的海岸线。世间所有的声响在这微澜前的渺小得微不足道。

——谢谢。

事后回忆起来,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行为,情急之下,颜泽的另一只手居然挣脱开新凉妄想去再一次拉住卓安。

结果是,两个女生迅速地坠向地面。

『八』

从呼啸过耳的风声间筛出最初的记忆中关于彼此的情节。

十四岁的颜泽站在灼热的夕照下盯着手里封面缺掉一角的练习册。微不足道的破损映入瞳中,形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肇事人对被害人的情绪波动并无觉察,更没有发现颜泽正表情木然地拿着练习册落在了后面。

夕夜和身边的卓安嘻嘻笑笑,走出了大约十米才回头注意到异样的颜泽。

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思考,夕夜倒回来,扯扯低头发愣的颜泽:“怎么了啊?”

卓安也跟着走回来,诧异地察言观色一番,看到颜泽手里缺了小小一角的练习册,转头问夕夜:“这是怎么回事?”显然数分钟前根本没留意两个女生间的小动作。

“刚才我借她的对后面答案,不小心在桌子间夹了一下,少了个角。”夕夜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颜泽仍低着头不做声。

夕夜推推颜泽劝道:“嗳,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吧。只不过缺了这么点。”

明明是三人行的友谊,却总是出现这种二比一的对立。

颜泽猛地抬起头冲夕夜鼓着脸吼道:“不是你的书你当然不爱惜咯!”分贝之响让马路对面人行道逆向行走的行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夕夜被吓了一跳,傻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

卓安微皱过眉,勾过颜泽的肩笑着打圆场:“干嘛啊?你平时也不像是这么热爱书籍的人呐。”

颜泽甩开卓安的手臂,把练习册扔向夕夜的脸:“你赔啊!”

女生条件反射向后一躲,本能地闪开飞来的书本,使它完成一个完整的抛物线落在地面上。

“小泽,你……”果然颜泽反常的小肚鸡肠让夕夜有点诧异。

没砸中目标,让颜泽更加恼火起来,丝毫没在意对方加入重视和歉意成分的语气。像是被上了发条,颜泽不受控制地把书包甩到自己手中,以更加不计后果的速度和力量向夕夜的肩上砸过去。

夕夜抬起手肘抵挡,脱开的拉链里掉出了零碎的文具。颜泽没有停下来,又接着发出了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杂种了夕夜的上臂。

女生疼得呲牙咧嘴地捂住胳膊,也忍耐不了了。一把拽过颜泽的书包,将她向后推了一步,“你犯什么病啊?”

颜泽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眼泪忍不住,凭空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你赔我的书啊!你赔我的书……”伴随着高频率的“书包攻击”,只是重复着这一句。

每一下都砸在夕夜身上,文具书本零零落落地掉了一地。卓安看不下去,死拉硬拽地阻止发疯一样的颜泽:“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两股蛮力相持不下,远看像是颜泽和卓安扭打在一起。

骑车经过的男生本无意停留,只在飞驰而过的瞬间留意人行道上扭打着的两个女生其中一个非常眼熟。急刹车时轮胎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男生犹犹豫豫地掉转方向,知道看清打架的女生真的是卓安,依然摸不清头脑。

这是什么?书包争夺战?

新凉挠挠自己的脑袋:“喂,你们在干吗?”

纷扰骤然停止,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朝男生投来。

夕夜终于从书包重击下脱身,赌着气跑开。卓安半张着嘴还不知怎么向新凉解释,注意到夕夜的行动,顾不上别的,松开颜泽的书包带,喊着夕夜的名字追上去。

事发地突然只剩下半路杀出来的男生、丢了魂一样哭着的女生,以及满地乱七八糟的文具课本。

因为之前打过个照面,卓安介绍过她的男友,所以颜泽并不觉得用腿支着自行车停在旁边的是个值得理会的人。

自顾自大哭知道疲惫后停下来,颜泽坐在地上开始把散落一地的东西往书包里塞。男生终于发现自己该做的事,过来帮忙,颜泽懒得看他一眼,连头也没抬。

“怎么会打起来的?”新凉忍不住好奇,一边摞书一边问。

颜泽重重地把笔袋扔进书包:“顾夕夜撕坏了我的书。”

一个“撕”字顿时让犯罪升级,以至于男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认可了颜泽受害者的身份。

可是很快,新凉的注意力被地上一小张纸片吸引,翻过来看见的是合唱比赛的班级立拍合照。记得卓安说过颜泽是指挥,但照片上指挥位置站着的明明是长发的女生,比起颜泽不是更像顾夕夜吗?有点疑惑,新凉看向身旁忙碌的女生,发现了手中的白色纱布。

立刻就明白过来。男生笑着摇摇头,垂下眼脸停了两三秒后把摞好的书递给颜泽:“喏。”

女生接过来依然很大力地一股脑塞入书包。

如果整理得好,装进去绰绰有余,可是胡乱塞进去造成的后果只有一个——拉链怎么也拉不上。女生又和拉链杠上了。

男生在一旁看得好笑,这样下去估计书包会撑坏。

新凉笑着从女生手里拽过书包,坐在地上把东西倒出来重新整理:“呐,其实我在台下的事后从来不会注意指挥。”

颜泽像被当头劈下的闪电集中,呆呆地看着身旁帮忙收拾的新凉。

少年抬起头,微笑着的英气的脸在记忆中形成了永恒的定格,夕阳暖暖地罩上来,四处都是流光。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责备,包容地宠溺地容纳进所有暖的热的声线抽丝剥茧绕上来——

“他们总是背对观众的啊。”

——安全地将自己覆盖。

颜泽勉强找回呼吸,因为视线模糊揉了揉眼睛,衣袖上的湿润大片大片洇开。

『九』

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明白,我是个烂到极点的女生。

明明是自己太差劲,却迁怒于无意抢走关注的别人。

从一开始,你看到的就不是那个假作欢颜的我,不是那个处心积虑制造出来的、开朗活泼的“我”,不是那个广受同性异性好评的、担任班委却游刃有余的我。

可是你不仅没有摇旗高喊着“恶心”离去,反而把笑容雕刻进我所有的记忆里。

你将复习资料放在我桌上,你记得我所有喜欢的食物,你在换掉饼干的夹心以最低限度的伤害成全我拙劣的小诡计。

你省略所有前因后果,在被问到:“有女朋友了吗?”后,看见几步外乐不可支的我,声音突然就沉稳了下来:“是有。”用下巴点着我,用暖热的目光递过来,“那个就是。”

在我被喜欢的人接受时,你比我更感到幸福,拉着我跑过晶莹剔透的街道。

我发疯一样撬开别人的储物箱,发疯一样撕掉别人的信件,发疯一样弄伤了自己。可是你像往常一样挑着话题和我并肩走去车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并且让已经驶远的出租车掉头回来。

所有这一切,是因为,唯一能将性格中那些凌厉的阴暗面削平抹去的方法是用足够多的温暖把我包裹起来。如果我拥有和那些聪明的漂亮的女孩等同的幸福,就能够变得和她们一样温柔可爱。

——你比谁都明白。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我迟疑了两秒。

见你已经将放在靠右边座位上的书包和衣服移开,我收了伞猫下腰钻进去。“谢谢。”

世界瞬间就变得狭小了,前方只有雨刮器在排开不断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液体,它们以流动的姿态向两边会聚成了溪流。玻璃上满是雾气,司机翻出抹布擦了擦,眼前才清晰了一些。

一股暖流正从胸腔朝各个血管末梢漫涌。

并不是因为车厢内温度最高,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跑回教室坐着避雨而仅仅登载楼下这反常选择存在的唯一原因是——

它是个善意的谎言。

天与地,原本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分为二,如今因为雨水的作用连为一体。

天与地,都能因为雨水的作用连成一体。

我和你,为什么始终被禁锢在原有的角色设定里,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你对我好,我比谁都清楚。

卓安。季霄。因为他们而建立的关系,并没有随着与他们联系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从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插科打诨地度过每一天,目光定格在对方身上的每一天,从没有想过为什么。

无数次接近真相,却总是在童话即将拉开序幕的临界折转了方向。

也的确曾经穿行于童话一样的世界,头顶上厚重的积雨云迅速被甩在身后,满街的行道树顺下晶莹的青色枝条,你凉凉的手指搭在我手腕的静脉处,却没有发现那些鼓点般的节律是如此清晰。而我,竟也忘记当时脑海中闪过的电影,最感人的情节并非女主角穿着高跟鞋去间喜欢的人,而是之前男女主角一同在雨中奔跑,即使那是他还停留在他好友的男友的身份上。

我忘记了。

『十』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广袤的宇宙空间中,漫长的无垠时光里……

是谁的声音如此不真实?纵使倒带回放上千遍,也让人无法相信。

——我恨你!

——锈住了,打不开。

又是谁的告白如此微弱?以至于永远搁浅在了大脑皮层的深处,连自己都再也听不见。

——呐,我喜欢你。

——再见。

番外篇一

时隔一个月,逝世女生的课桌上还不断更换着新鲜的百合花。

电视里滚动播送的新闻早不知更新了几个回合,那条“本市阳明高级中学一名女生意外坠楼身亡,据称是因为校舍年久失修窗框腐朽脱落造成的。专家提醒学生请勿坐在窗台上以免类似惨剧再次发生”的消息,迅速湮没在了前赴后继而来的“今日沪市大涨207点”和“预计猪肉价格半年内不会下降”之中。

念念不忘,或是过眼云烟。

纷扰校园的话题总在变换,频率取决于广大女生的新鲜感。

然而,最近的话题总是在“一班那个女孩真是死得可惜”、“连艺术节也受影响,难道她自己没有责任么?凭什么全怪学校”、“本来就不该坐在窗台上”、“唉,算了,不要对死者不满。不是还有体育节吗”之后,经过一阵沉默,指向同一个终点——

“话说回来,那个女生,是前体育部部长吧。”

绕不出循环。总感觉她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抱着一大堆体育节宣传海报经过走廊的夕夜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那些因自己的出现戛然而止的议论,心里并无其他,倒真有那么点轻松。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却死得让自己感到轻松。

静下来,忍不住责备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也许是表情太自责,在别人眼里就自然而然被理解成为“因为朋友过世而悲痛欲绝”,以至于走进教室的时候在门口撞到同班的季霄,对方迟疑了数秒终于在身后叫住了她。

“呐,夕夜……”

女生慌张地回过头。

“……不要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下文?

女生苦笑着缓慢眨了眨眼:“没事。”语气里满是疲惫。

颜泽在世时是自己与外界交流的桥梁。和同学一起出去唱歌也好,去拍大头贴也好,那些琐碎的快乐,在颜泽的构建下让自己的世界多彩起来。如今颜泽死了,竟还在起着这种作用。想想这一个月来,几乎所有人对自己说的话都以“逝去的颜泽”为根基。

开始以为自己没有颜泽也可以自然地与人沟通,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跨过颜泽。当他们忘记颜泽的时候,也很可能就是自己被遗忘的时候,虽然暂时没这种担忧。身在另一个世界的颜泽对这个世界依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就是这样的存在。

夕夜抬起头看向面露担忧之色的季霄:“如果我说我没有因为颜泽的死而难过呢?”

男生愣了,担忧的神色终于渐渐变成了费解,半晌才勉强找回重新开口说话的气力:“啊——夕夜,你不要这样。”只说不够,经过女生身边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

剩下夕夜怔怔地抱着海报发呆。自己这样,到头来还是被人认为是“因悲痛欲绝而开始说胡话”了么?

没有人会相信的。

【2】

海报,要代替颜泽贴;传单,要代替颜泽递;报名工作,要代替颜泽组织。

由于未到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换届的时候,新的部长没选出,身为体育部干事的夕夜自然代为接管了体育部的所有工作。一时间因为体育节的来临忙得焦头烂额。

代替,是个令人既激动又沮丧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