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记得以前学校少数几次组织看片,除了有一次是因为教学楼停电,大家被集合到操场连看两本电影,《可可西里》和《蝙蝠侠》,上了一天课又连看两本电影这样的安排简直就是酷刑,所有人头痛欲裂浑浑噩噩的回寝室睡觉外,剩下两次正儿八经的组织看电影,看的就是《建国大业》和《东京审判》。

她真的是不记得那些甲级战犯的全名是什么,但她记得有人怒斥过“板垣”,还有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土肥原”。

全日本那么多罪犯,他们是罪犯里拔尖的几个,几乎是精挑细选到只要三排座位就够,一眼就能看全,可见身上到底背着怎么样的血债。

和这么群牲口接上头,能有个好?

这时候,凳儿爷听着大家嘀嘀咕咕的讨论,连抽嘴巴冷笑一下都懒了。

马占山与日方接触的新闻过后,黑龙江一夜之间就安静了,四处都是四海升平的样子,东三省一副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景象,日军这儿一个政策出台,那儿一个保护方案,仿佛把黑龙江人民当个宝,而相反的是,关里的人却这儿流亡那儿饥荒,被洋鬼子这样那样虐待欺负,见天儿的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

每次看报纸,黎嘉骏都有种诡异的即视感,仿佛回到了每天晚上七点整各大卫视都开始当当当当的年代……

吴宅过冬储备丰富,黎嘉骏本就不大想出去了,再有一次鲁大爷出去割猪肉回来说看到一群鬼子把一个过路的姑娘拖进房子里,还没进去就脱了姑娘的裤子,那姑娘的两条大腿进屋前就已经冻僵了的事后,全家人都不让她出去了。

伤好了点的伤员还是不敢探头,他们不是什么临时的新兵,都是训练了几年上战场一朝被打趴的老兵,就算没什么战功,全身上下还是军人的范儿,出去被看到人家给个花生米都不用理由,于是几个能走能动的就开始自发绕着院子巡逻,就怕有什么偷鸡摸狗的进来看了不该看的拿了不该拿的。

这样心惊胆真又略微平稳的日子只能用熬来形容,她收不到任何信件,也寄不出任何信件,因为怂,也没有探出头去找什么学生组织参加,就守着这一大家子每日里看书写字缝棉被缝棉袄,一片死气沉沉中,她度过了在这个年代的第二个春节。

春节的晚上,大家围在一起包了点饺子,外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头隐约还混合着枪声,不知道是鬼子狂欢还是在杀人,没人有出去的欲望,吃了饺子后,老的残的都要休息,黎嘉骏熄了大厅的炉子省煤,想来想去了无睡意,一个人坐到了灶台边发呆,灶里柴火还没熄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拿烧火棍捅了捅,又扔了段干柴进去,火旺了点儿,愈发暖和。

“小姐不去睡?”鲁大头巡了夜回来,路过灶房探头往里看。

黎嘉骏双手握着杯暖茶笑:“守个岁吧,这世道,守一个少一个啊……你去歇息吧。”

“嘿,不管是不是这世道,都守一个少一个啊。”鲁大头反而进了灶房,学着黎嘉骏拿个草甸子垫在下面坐着,也把搪瓷杯子捧在手里,“小姐不嫌弃我吧,我也守个岁。”

“我可没红包给你。”黎嘉骏闲闲的开玩笑。

“别啊,我比你大,该我给。”鲁大头说着,果真开始掏口袋,掏来掏去没掏到一厘钱,就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下。

黎嘉骏也笑,她做出个鄙视的表情:“这么穷怎么娶媳妇儿?”

“我有媳妇儿!”鲁大头挺了挺胸。

“我呸,你有媳妇你爹都不知道你骗谁呢?梦里的?”

“嘿嘿,等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还真有?”黎嘉骏坐直了,“哪儿人啊?不对啊,你不是跟着鲁大爷在这儿长大的吗?”

鲁大头忽然神神秘秘的往前凑了点儿:“你可不兴跟别人讲?”

“不讲不讲!”黎嘉骏满口保证,心里却琢磨着转身给鲁大爷打小报告,他儿子好不容易活着回来,这老爷子急着抱孙子急的嘴上都起泡了。

“她啊,是个护士!护送我们撤退的!”

“……”剧情一点都不萌怎么办,黎嘉骏深恨自己电视看太多。

“她给我包扎的时候,我说,你给我当媳妇儿吧!她就答应了!”

黎嘉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别的伤员她就拒绝?”

鲁大头眼一瞪:“答应我了就是我媳妇儿,我管她跟别人说啥!”

黎嘉骏无力的倒在灶台旁,大头这话颇具总裁气质,只可惜怎么想怎么苦逼,她就不吐槽了,显得自己好残忍……

见黎嘉骏不说话,鲁大头一腔热血被无情浇灭,只能重整河山再兴话题:“黎妹子,我想问可久了,上回那样……咔……杀了个人,你不怕?”

这就变黎妹子了,鲁大头要是真心把妹,说不定还是个挺有天赋的人,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感觉,不置可否:“说不上来,手感么,肯定不怎么好,要说怕不怕……他要诈尸我就怕了,死透了我怕什么?”

这话说得鲁大头都要变色了,他连连点头:“你熊的!妹子你不上战场真是可惜了!”说完他又自己反驳自己,“不成不成你干不了。”

“为什么?”黎嘉骏探头看他。

“光那枪,你就拿不动。”鲁大头上下看着黎嘉骏的小胳膊小腿,“还有,上了真刀真枪,拼起刺刀来,你真当扎进去就行了?”

“那我大概是没这个力气扎穿……”自己多大力气自己清楚。

“不是不是,你想啊,这冰天雪地的,本来就动不起来,对面还穿着老厚的大棉袍子,你不拼了命,你连人衣服都扎不进。”鲁大头说着还比划,“我们扎他,他难道不扎回来?可最后倒霉的都是我们,因为我们被串烧了,他就受个皮外伤……”说着他摇头,却没什么愤懑的感觉,只是叹气,“咱这破棉烂絮的,连风都挡不住,全靠一层皮包骨。”

“军队里的东西,很不好?”黎嘉骏试探着问。

“比游击队的没的穿,我们好太多了!”鲁大头又倒了杯水,“还有呢,你说你刺人一刀是容易的么?身子里有骨头啊,有内脏啊,还有肉啊,这刀一路穿过这些过去,有时候戳不进了,就转,手上就能感觉噶的一震,嘶……把人骨头都崩开了,那人疼得嗷嗷嚎着,自己就舒服?想想也一身白毛汗……”他喝着水比划,“你大头哥那一回下来,手抖了好半天,就老觉得手心里噶噶的在震……鬼子打仗凶啊,你说咱是守自个儿的家,咱要雪耻,豁出命去干,应该的啊。他们打我们,凭什么啊?凭啥比我们还凶啊?老子自个儿都没摸过那么多炸药,他们人手一包绑在身上,就这么冲过来拉线,就为了同归于尽……”

黎嘉骏刚一听还觉得牙酸,可到后来就混着以前看过的无数美式血腥恐怖片淡定的喝水了,她嘴里含着热水,默默地想象着那样的战场,为了打开一个缺口,对面日本兵绑着炸药嗷嗷的跑过来,拉线,碰,炸起一堆断指残片……后面的日本兵冲上来,也那么啊啊的叫着,视死如归,我们这儿,战壕里是新鲜残破的尸体,血渗不进冰冻的泥土,在冻住前像小溪一样潺潺的流着没,为了补上缺口,左右的中国人怒吼着,踩着同胞的尸体填上去……

“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惨……”

气喘吁吁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海,那么着急,那么绝望,黎嘉骏猝不及防之下呛了一口,大声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

“哥看出来了,跟日本人打,尸山血海堆不出一个胜字儿。”她忽然想起,其实二哥说那话的时候,已经哭出来了。

“黎妹子,黎妹子你悠着点,哎哟别那么咳,会胸疼!”鲁大头的声音仿佛在天外。

黎嘉骏放下水杯,咳得说不出话来,她胡乱的摆着手,另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可能哥就是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咳咳咳咳!”她咳得脸颊发烫,泪如泉涌。

第二天,1932年2月6日大年初一,盛京日报头版头条,哈尔滨沦陷。

马占山投降。

第35章 二哥归来

如果知道未来,却又在同时置身其中,这种显而易见却又出乎意料的事情,到底会给一个人带来怎么样的感受?

黎嘉骏快精分了。

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啊这就是对的这才是正轨。

可是另一种感情完全左右了她的理智,她愤怒地几乎无法平静下来,街上暗涌着的怒潮压抑到再圆滑的人都无法绷住表情,他们的愤然和痛苦几乎形成了一种气场,与周围的人相互影响着,即使是陌生人之间每一个无意中的对视或是一次并排的站立,都能感到有什么共鸣正在喷薄而出,让眼睛酸涩,让大脑轰鸣,让心跳都加快了速率。

她眼前不停的出现紫红色的墙,一排倒下的学生,碎裂的圆框眼镜,伴着轻微的噗一声,倒下去后,被人像垃圾一样扔上板车,被自己的同胞拉走。

随后他们死都没供出来的同志用一整晚散播一个消息,一个有关于希望的消息。

马占山就是这个希望。

可他投降了。

他居然投降了!

谁都可以!为什么是你马占山?!你凭什么?!凭什么?!

你知道除了那些大头兵,还有多少人无怨无悔的为你而死吗?!他们把你当作精神支柱,仅仅希望你顶起民族的脊梁,可你在他们那样付出了生命后,却轰然倒下了!

你他妈的倒了!多少人的天塌了!

黎嘉骏的心里几乎能共振到周围人的想法:

马占山你怎么不干脆死了!

他这一降,拉满了仇恨,直接OT。完全可以肯定,全国人民现在比恨日本还恨他。

“平静”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了,马占山的一举一动牵动了所有人的心,随着他的投降,停战,和赴沈阳再次上任“黑龙经省主席”,所有人那点儿侥幸心理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直至最后,有多爱,就有多恨。

可以理解的,但是不想理解。

让我们恨吧,你能投降,就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再次收到二哥的信的时候,还在气头上的黎嘉骏几乎都不想打开信件,因为那信上,标着日本邮政的标志。

随着马占山打,随着马占山撤,现在,也随着马占山降了。

一个属于二哥的本该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这么烂尾了。

大概因为是要经过日军检查,二哥并没说什么,只是给她一个盖了章的证明,证明她所住的地方拥有沈阳日本总指挥部备案,归属黑龙江省政府财产,只能由黑龙江省主席调配,不得以任何形式和理由随意占用。

这算是变相解决了黎嘉骏长久以来的担忧,即使表面上充公也好,至少不会被接下来涌入齐齐哈尔的日本军官强占房子住了。

也意味着,黎二少要回来了。

黎嘉骏心情复杂,有喜有悲,她本是感动于黎二少一颗赤子之心的,无论曾经的担忧和难过都自己默默的消化了,可现在,随着马占山的投降,一切都变成了笑话,别说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二哥,大概二哥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其实信里还是可以说很多的,但是他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别的一点都不透露了。

几天后,黎二少回来了,他整个人已经变了样子,以至于打开了铁门露出整个人时,黎嘉骏差点没认出他来。

他黑了,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精瘦的身体裹在灰蓝色的军官服里,衣服干净整齐,人却因消沉而显得有些伛偻,仿佛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看到黎嘉骏时,他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眼神焦灼的上下看着,等确定了她没受什么伤后,又垂下了眼,不停的抿着嘴,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撤退时的义愤难平,到现在投降了回来时,已经全变成了一层阴影,裹在他身上,像个行尸走肉。

黎嘉骏怔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在看到二哥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忿忿不平全都消失了,徒留下满腔的怅惘。

她有什么权利和脸面去责怪他?她明明知道历史的进程,明明知道这必然是一条失败的道路,就像所有这个时代的人心底里预感的一样,却又因为马占山的振臂高呼而心存了希望,以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心情放任着自己的热血和仇恨,然后被现实和历史狠狠的抽了一巴掌回来,疼得至今回不了神。

即使看过眼前的场景再回到三个月前,她还是没法也不会阻止二哥的投身其中,所以现在,她就应该陪着二哥承担这一切。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最终她只能叹口气:“哥,什么都别说了,进屋吃饭。”说罢,抓着黎二少的手就想往里走,刚一拉起他的手,黎嘉骏就一抖。

好像另一个人的手……

二哥的手,她不知道握了多少次,总是秀气,暖和,骨节分明,它握笔,握相机,翻书,做一切好看的事情……一切绝不可能把他的手变得这般粗糙的事,现在的手,坚硬,僵冷,满是老茧和纹路,似乎平白的大了一圈,她就好像把自己的手伸进了一个岩洞中,天寒冰凉,紧握都捂不暖。

她背对着黎二少深吸一口气,然后颤抖地呼出来,黎二少自始至终沉默着,他轻轻的挣开她的手,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裹在妹子的身上,沙哑道:“骏儿,天冷,先进去。”说罢,推着黎嘉骏往里走。

黎嘉骏不动,她吸了吸鼻子,还是忍不住,回头抱住二哥,埋在他怀里,不停的蹭着,擦眼泪。

黎二少僵硬的摸摸她的头:“没事儿,乖……没事儿……”说着,他自己也不行了,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黎嘉骏头顶。

“好了好了,先进屋去吧,有什么事儿进去说,这大门口的。”鲁大爷在一边劝,他把兄妹两推进屋,关上了门。

此时已经二月过半,屋里点了暖暖的炉火,前几天养好了伤的伤伤员三三两两的都走了,装成了因战争平息无处可去而回城的难民,纷纷回到自己家中自谋生路,吴宅就剩下了六个老人和鲁大头一个壮劳力,此时四个老人围坐在炉火边,默默的看着他。

屋里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鲁大头和灶房阿姨一道过来分发了大家的午饭,里面也包括黎二少的份,他们都有点尴尬,鲁大头把馒头和米粥塞给黎二少:“……长官,好歹先吃点儿……回来不容易。”

他没见过黎二少,也只是听说过,此时不知道叫什么好,干脆顺着军队的规矩来。

黎二少接过馒头,看了看黎嘉骏。

黎嘉骏介绍:“鲁大头,鲁大爷的儿子,他……当初也去了江桥,是被运回来的伤员。”

黎二少点点头,忽然问:“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他问的鲁大头。

鲁大头一怔,他迟疑了一下,摇头:“刚听到是气的,可,这是没办法的,怪你们,不厚道……不公平的……”

黎二少啃了口馒头,默默的坐到了边上。

黎嘉骏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像大家对待马占山的心情一样,明知迁怒,还是意难平,明显作为降兵回来的黎二少也一样,大家的心情是复杂的,黎嘉骏自己都有点调和不了群众的感觉,她给二哥吹了吹米粥,递过去,二哥没接,他三两口咽进了馒头,才拿了米粥大吞了一口。

才三个月,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了。

那个逼格很高文质彬彬的海龟青年,突然变成了这幅模样,黎嘉骏觉得理所当然,却又酸涩难当,她坐在二哥身边,玩着指甲默默的看他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碗粥,才长嘘一口气,问她:“我的房间还在么?”

黎嘉骏朝上扬了扬下巴,黎二少拍了拍她的肩膀,上楼回了房。

楼下一片沉默。

“黎小姐,您去跟黎长……少爷说说,咱们没别的意思的……”鲁大头很不安。

“你以为他被你们打击了?”黎嘉骏没跟上去,自己收拾了黎二少吃完的碗筷,“他自己过不去那坎儿。”

黎二少这番回来,仿佛是一个客人那般,黎嘉骏招呼一下他动一下,没事就坐在最边上,听着几个老太太聊天,无论黎嘉骏怎么挑拨招惹,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让大家都很无奈,在场论文化,最高的就是黎二少,真要辩论,黎嘉骏都辩不过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放他一人在那儿种蘑菇。

就在他到的第二天,马占山新政府的任命书就下来了,黎二少有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是马占山参谋团的一员,要他即日上任,可黎二少没去,他继续消沉的种蘑菇。

第四天的时候,一个军官前来拜访,他自称丁贺,是黎二少的战友,来劝他上任,黎嘉骏讲他带到了黎二少的房中,他进去没多久,两人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给我滚!”黎二少怒吼,“我不想看到你!”

“这事儿怎能怪我!黎嘉文你未免太过分!”丁贺的怒吼。

“你敢用你老娘的命发誓你不知道将军的计划?!你敢用你儿子的命发誓你真不知道谢参谋的去向?!你清楚得很!所以你死活调过来!你他妈的就是怕死!你就想投降!你还拖着我!”

“要不是我你早死了!”

“死了!也比这样好!”黎二少的哽咽着怒吼,“死了也比这样好!我他妈都瞧不起我自己!你滚!”

“黎嘉文,老子当你是兄弟才拉你一把……”

“滚!”碰!什么东西被砸到门上。

“你知不知道将军多器重你?!”丁贺还不放弃,“看看你这一大家子,你这么绷着对谁有好处?!都已经这样了!你装什么娘们!怎么不都是个活!?那么多兄弟都想开了!怎么就你想不开!你他妈还是个读过书的!你书读哪去了?!”

“滚!”黎二少什么都不多说,只剩下这么个字。

“黎……”丁贺还待再说,黎嘉骏唰的打开门,见他正背对着门,想也不想伸手狠狠的一扯,大叫:“叫你滚你瞎啊?!滚!”

丁贺被扯了一个趔趄,他回头看了看黎嘉骏,无奈的退出门外,急促的喘息了几下,忍气吞声似地道:“你是黎家妹子?我知道,你俩都是有文化的,文化人总容易钻个牛角尖,世事是在变的,骨气不能当饭吃,你们可以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自个儿,但我回来,我全家都吃上饭了,只要能让他们活,我就算出门被人吐唾沫星子,我也高兴……”他看向黎二少:“兄弟,咱是降了,但你想想,咱有没有对不起父老,有没有?如果没有,那就对得起自己!”说罢,他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黎嘉骏目送着丁贺离开,转身看黎二少,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仿佛虚脱一样的坐在椅子上,忽然抱住头,先是低声的哭,直到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黎嘉骏吓了一跳,连忙关上门,跑上去抱住他的头:“哥!哥你咋了?!”

“骏儿!”黎二少哭得涕泪横流,像个孩子,“骏儿!哥该怎么办?!”

“……”

“他们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

“什么?知道什么?”

“谢参谋走的时候,问过有没有人愿意跟……”黎二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将军想降了……我不知道谢参谋要继续打……但我猜得出来……可我没敢深想,我没敢,丁贺以为我不知道,我,我应该知道的……我怎么能不知道的……”

他捶打着自己的头,痛苦的皱着整张脸:“我犹豫了,骏儿……我怕了……我想回来……所以他一拦,我就不跟了……骏儿……我瞧不起自个儿,求求你,求求你也瞧不起我,我没法儿,我,我……”他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呜呜呜的哭泣。

黎嘉骏手忙脚乱的阻止黎二少自残,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团乱麻,二哥力道极大,她拼尽力气也争不过,只能双手包住他的头,下巴抵在他的头上,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哥,哥你冷静点,你别打了冷静点!”

她以为只是战争后的一点阴影,或者是投降后的自尊心受损在作祟,她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渊源,这让她怎么劝?!她能怎么说?!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自己在家憋了四天都没想通,她怎么帮他想通?!

“哥,你停下来,我们好好说,成不?”她语无伦次地叫,“哥,你这样,让我怎么办?!你参军前难道不知道东三省肯定掉吗?!你自己不是说尸山血海堆不出个胜字儿吗?!早知今天你当初不还是上了吗?!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啊!可我眼看着你去当兵,我没拦着你啊!明知道你要么死,要么降,我自作自受看着你走到今天,你现在这样子,你让我怎么办?!我也跳楼去算了!我也不想活,都怪我!都是我没拦着你!害你现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我就是这个垃圾我看着你要死不活的……”说着,她放开黎二少,反手抽起自己来,啪的一下,清脆响亮!

这一掌黎嘉骏完全没留手,把自己抽得晕头转向,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她本来利落抬起的左手在抽第二下之前犹豫了,太疼了,脸都木了,好想原地打个圈,眼前都一片金星,她缓过神,心想要做就做到底,咬牙准备第二下,立马就被二哥抓住了手腕。

他转头看着黎嘉骏的脸,心疼的脸都挤成一团,看起来比黎嘉骏自个儿还疼,他抬手想碰碰她的脸,又不敢,只能颤颤巍巍的问:“你干嘛呀?疼不疼啊!”

黎嘉骏泣不成声:“疼死我了!”

“……”黎二少无话可说,想骂也骂不出来,最后只能认命的站起来,擦着脸跑出去,楼下一阵骚乱后,他拿着药箱跑上来。

敷药的时候,黎嘉骏龇牙咧嘴的,只觉得自己小时候得猪头风脸都没那么肿,黎二少低沉的给她擦着凉丝丝的药膏,半晌才骂了句:“蠢死了!”

“比你好!”黎嘉骏回击,“有事儿也不说,你想憋出精神病来?”

“……”黎二少似乎不想再说了,刚才鲁大头拿了水盆毛巾上来,他顺势擦了把脸理了理头发,看起来跟没事儿人一样,好像刚才犯病的成了黎嘉骏,从头到尾就她一个人倒霉,她心里简直要吐血,抓心挠肝的想让黎二少不开心,揪着问:“你说谢参谋走,是什么事儿啊?他难道没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