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希感到不好意思,但她也不能说出来,安静了半晌之后,她想到另一个问题:“你吃完饭回家吗,会不会太晚了?”

“有一段时间,经常午夜回家。”

“你可以睡在客房,我给你铺床。”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了不同的话。

蒋正寒仿佛没听清,所以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夏林希改口道,“吃完饭,我送你出门。”

蒋正寒笑了一声,锲而不舍道:“我似乎听见了铺床。”

他不过说了三言两语,夏林希却脸色绯红,一顿饭也不能正常吃,好不容易晚餐结束,她拿起钥匙送他出门,他却忽然问道:“沙发上的毛衣,是你织的么?”

夏林希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最里侧的沙发上,一个靠近抱枕的地方,有一件手工织成的花色毛衣。

毛衣的针脚算不上细致,所以很容易就能发现,它是一针一线织就的产物,也不是商场里可以买到的衣服。

夏林希不会织毛衣,她只会穿毛衣,她的妈妈也没有任何空闲…唯一有可能做出那件毛衣的,大概只有时间充裕的彭阿姨。

第三十章

夏林希把蒋正寒送走以后,又将沙发上的毛衣塞进了衣柜里。

和从前一样,她寻求平静的方式依然是学习,她有时也觉得这种习惯很自闭,但是找不到更好的替代方法。

第二天是礼拜日,由于补习班结束了,一整天都可以休息,大概在上午十点左右,室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不过因为防盗门反锁了,对方没能进得来。

夏林希跑了过去,直接把门打开了。

她的妈妈提着公文包,身后跟了两个换锁师傅,夏林希往后退了一步,弯腰给她妈妈拿拖鞋。

“你知道是我吗,这么快就开门了?”妈妈把公文包扔在了沙发上,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夏林希坐在一旁,看向玄关处的师傅,他们已经拿出了工具箱,正准备给防盗门换锁。

妈妈问她:“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是自己做的饭吗?”

“我熬了粥,”夏林希道,“煮了一根玉米。”

妈妈对她的厨艺很了解,熬粥不糊都是万幸,所以就安慰了一句:“下次不会这样了,高考之前都有你爸爸给你做饭。”

夏林希摊开报纸,没有接话。

也许是凑巧,今日报纸的教育版面上,写的是衡湖高中的专题,开篇第一句就对昨天的跳楼案一笔带过,笔触波澜不惊。

其上写道:昨日凌晨四点四十,衡湖高中高三年级有一女生坠楼身亡,相关负责人在昨日下午证实确有此事。

而在文章的下一段,简要描述了这名女生的家长听闻噩耗时曾经几度昏厥,也令本报记者无从采访。

澎湖高中近年来的跳楼率居高不下,由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学校甚至把操场修成了太极两仪的形状,又在校园门口放置了两座石狮子。

夏林希正要翻页,她妈妈走过来瞥了一眼,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妈妈合上了她的报纸。

“别看这些负面.新闻,看的你心情不好,”妈妈拿起手提包,从中摸出一个首饰盒,“这次出差比较忙,我没时间去别的专卖店,在珠宝店给你挑了一个礼物。”

夏林希打开盒子,见到了一条铂金手链。

妈妈把报纸收了起来,有意无意道:“发生这样的事,妈妈也觉得很不幸,公司发了一笔抚恤金,我给她补贴了不少,你还是一个学生,没有能力帮助她…”

夏林希踌躇一阵,轻声开口道:“也许我可以和她说两句话。”

沙发垫子很柔软,取材于久负盛名的埃及棉,坐上去以后陷落一块,人也变得慵懒起来。妈妈背靠抱枕坐了一会,闭目养神没有出声。

隔了半晌,妈妈忽然说道:“你的年纪还小,很多事长大以后才懂,人在极度的打击下什么事都能做,你的安慰和劝解她不一定能听得进去,明白吗?”

“你的年纪还小”,这句话百试百灵。

夏林希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她妈妈喜欢用这句话来教育她,她听了以后总要沉思,自己需要长到多大,才能被当成一个成年人对待。

或许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或许是经济独立的那一天,总之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

她应该保持沉默,但还是忍不住问:“我们不能继续雇佣她吗?”

“彭阿姨今天辞了工作,准备回老家了,据说很快就会走,”妈妈坐过来一点,靠近夏林希身边,“答应妈妈,别再想这件事了,专心高考好不好?”

专心高考,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夏林希自觉从高一到现在,她一直竭尽全力地学习,并且会把这种状态延续到高考,但是她的生活并非与世隔绝,总不可能始终如一的风平浪静。

可她依旧应了一声好。

她妈妈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作为一个学生,她拥有的能力微乎其微。

夏林希不清楚彭阿姨的手机号码,家庭住址,甚至不知道她的全名,假如人与人之间存在联系的纽带,那她们唯一的纽带可能只有一件毛衣。

生活依然照旧,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次日清晨六点左右,夏林希的父亲赶上早班车回家。

夏林希给爸爸开了门,她的妈妈做好了早饭,站在餐厅里给女儿盛粥,爸爸进屋一眼瞧见,笑着说了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早饭是你妈做的?”

言罢,他拍了拍夏林希的肩膀:“爸爸这段时间,厨艺也没有荒废,今天中午等你回来,我给你露两手。”

至于其它的话,则绝口不提。

显而易见的是,父母在某个方面达成了共识,他们很少有这么默契的时候,当下的情景可以算作之一。

饭后夏林希去上学,她妈妈开车送她,一路飞驰到学校,临别时又道:“冬天这么冷,别骑自行车了,这段时间,我和你爸轮流送你。”

夏林希点了点头,然后关上车门。

汽车扬起尾气,绝尘而去,张怀武却远远跑过来,手上提了一堆东西。

“我的天哪夏姐,”张怀武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家车是奔驰啊…”

他前天闹着离家出走,将很多练习册搬到了家里,打算一辈子都不碰了,然而自作孽不可活,今时今日,他又要把那些材料重新带回学校。

张怀武双手抱着书册,侧过脸打量夏林希,心中隐隐觉得,蒋正寒牵上了豪门。

他们两个走了没多久,不远处驶过一辆阿斯顿马丁,秦越从车上走了下来,还很亲民地背着双肩书包。

夏林希随即绕道,张怀武跟在她身后,惊讶不已地开口:“夏姐,说实在话,成绩是不是和家境挂钩啊,你看那个秦越,他家的车好吓人…”

夏林希望了一眼秦越,脱口而出道:“我觉得蒋正寒比他聪明,你觉得呢?”

张怀武心想,他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

冬天的太阳出得迟,此时的天刚蒙蒙亮,呼出的气体都成了白雾,道旁栽种高大的乔木,随风落下枯黄的残叶,渐渐堆满校园的小路。

夏林希走了一阵,转而问道:“那天你回家以后,你爸爸有没有教训你?”

“那不肯定的么,”张怀武与她并排走着,推心置腹道,“老爸虽然没有打我,但是对我一顿好骂,骂的我都找不着北了。”

他说:“但是怎么说呢,我也挺心疼老爸,他找了我一整天,滴水未进,所以回家之后,饿到生吃了一个洋葱。”

夏林希却没有认真听,她发现了蒋正寒的身影,马上冲他挥了一下手。

他们还在校园里,应该保持低调,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周围是否有老师。

蒋正寒骑着自行车过来,停在了夏林希的右边。

“呦,正哥!”张怀武兴致勃勃道,“我每天这个点上学,还是第一次遇见你。”

夏林希道:“他一般会来得比较早。”随后又问:“你每天几点起床?”

蒋正寒分外诚实道:“五点半。”

“这么早?”

“养成习惯了。”

蒋正寒和她离得不近,似乎只是普通同学,从一旁望过去,两人保持着距离。但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仍然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了周遭,夏林希轻笑了一声,侧过脸看向蒋正寒,他们两个聊在兴头上,没有太多的注意力留给张怀武。

张怀武认为,他即将成为电灯泡,因此没过几秒,抱着书包颠颠跑了。

“正哥,我在教室里等你,”张怀武挥了挥手道,“你和嫂…夏姐好好聊!”

嫂子两个字,差点就说出来了,大庭广众之下,他感到心有余悸。

早读课开始之前,夏林希和蒋正寒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室,好像是从这一天起,他们每天早上都能遇到。

十二月一眨眼晃过,一月份的全市一模如期而至。

这一场模拟考试,算是一次全市统考,所有高中的学生尽数参加,最终结果也被做成了全市排名,发放到了每一个学校。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更冷,大雪覆盖了操场,教学楼蒙上皑皑白装,然而比天气更令人嗟叹的是,本次考试江明一中丧失了平均分第一名的位置,让路给了另一所省重点高中。

除此以外,夏林希保持了年级第一,却不是全市第一。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从来不假,另一所省重点高中的第一名,吸取了三校联考中的教训,反超夏林希十几分,坐稳了全市第一的宝座。

年级组长感到头疼,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让整个高三年级的学生在国旗下宣誓,立志在接下来的四个月中,竭尽全力做到最好,勤奋自勉为校争光。

为了鼓舞人心,那些已经保送的学生,都被叫回来参加了宣誓。

由于一模没有考好,教室里的氛围也和往常不一样,那些保送的学生一回教室,就感受到了一股低气压。

倘若纵向比较,夏林希这次考试不算发挥失常,和从前的每一次考试一样,她拿出了全部的本领,不过因为她的前面还有别的学生,两相对比之下,就给人一种退步的错觉。

好像跌下了神坛。

顾晓曼安慰道:“全市第二也很好了,还不是一样能进北大清华,我们班第二都排不上全市前十,多亏了你才挣到一点面子。”

全班第二并非陈亦川,而是孟之行,比起跌落全市第一的夏林希,大家其实更关注滑到全班第七的陈亦川,但是因为他脾气不好,大家私下也不怎么敢说。

夏林希答道:“我这次考试也尽力了…”

夏林希其实想说,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然而大家都觉得她砸了,她很难开口解释什么。

课间休息时间不多,她拿起水杯出门接水,经过教室外的走廊,彼时何老师正在抽烟,时莹背对着夏林希,面朝何老师讲话,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是一个秘密。

时莹并未穿校服,她穿了一件棉大衣,长发微微烫了卷,显得有一些俏皮。

但她说出的话一点也不俏皮,她站在原地反复搓了搓手,最终同班主任道:“老师,虽然我这段时间没来上课,但是我听说班上有人早恋。”

第三十一章

何老师不由自主地抬头,面上神情严肃不少,他夹着手中的烟卷,蹙眉问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哪个同学正在早恋?”

室外不比室内,没有砖墙的遮挡,更没有暖气的维护,寒风刺骨从衣领灌入,冻得人直打哆嗦。

时莹把双手藏进袖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说:“有几个同学告诉我,班上的尖子生早恋,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夏林希从他们身后路过,手里捧着她的水杯,之前的对话她没有听见,耳边传来的只有那一句:“班上的尖子生早恋,影响了他们的学习。”

距离高考还有四个月,她以为自己的秘密昭然若揭。

然而这一天的上午,夏林希没有被叫进办公室,反倒是陈亦川和顾晓曼被拎了过去,接受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批评教育。

一石激起千层浪,等到他们返回教室,全班同学都觉得自己明白了情况。

陈亦川的同桌大声嚷嚷道:“二哥,你可以啊,我支持你!从今天开始,顾晓曼不再是顾晓曼,她是我们的二嫂!”

此话一出,班上爆发一阵哄笑。

顾晓曼涨红了脸,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这一节课是自习课,不过没有老师监管,他们二人回来之前,全班几乎寂静一片,但是他们两个出现以后,到处都在谈笑风生。

顾晓曼起初还能安静学习,到了后来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作为一个高三的学生,她多少有一点人生阅历,她知道哭泣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还会引来嘲笑,充分体现她的软弱和无能。

可是周围的笑声分外刺耳,像是一堵厚实而严密的墙,将她阻隔在教室的另一方,墙的这一边充满欢声笑语,墙的另一边只有她一个人,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又觉得是自己作孽,思前想后之下,好像没办法不哭。

突破心理防线以后,她干脆破罐破摔了。

夏林希原本也在写作业,眼见顾晓曼越哭越难过,她忽然说了一句:“现在是自习课,请大家保持安静。”

这句话不轻不重,很多人假装没听见。

夏林希从原位站起来,用水杯猛然敲响桌面,待到全班回过头看她,她开口重复了一遍:“现在是自习课,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教室的前排,仍然有男生发笑:“夏女神,别这么严肃。”

他说:“我们图个乐子,也没碍着你吧,顾晓曼和陈亦川的事,全班都知道了,你还不给我们热闹热闹?”

夏林希撕了一张草稿纸,在上面记下这位男生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话,下课和班主任讲。”

言外之意,大概是要将名单交给班主任。

那位男生闻言,当即变了脸色:“夏林希,你脑子有病吧,你什么意思啊?”

他把书包塞进抽屉,同样从原位站了起来:“全班都在起哄,你怎么光找我的麻烦,你把那张纸条撕了,不然我们都别好过。”语毕,竟然从前排走向这里,很有一番威胁的意思。

张怀武早已惊呆,急急忙忙道:“这是要干什么,千万别打架,夏姐可是女生啊,难道冯天俊准备和女生动手?”

在他们班上,有两个惹不起的人,一个是陈亦川,另一个就是冯天俊。

张怀武心想,假如冯天俊径直走过来,蒋正寒必然会挡在前面,由于网吧事件的铺垫,他不怎么担心蒋正寒,他很担心那位冯同学。

果不其然,蒋正寒见状,把袖子往上提了一点。

张怀武念了一声卧槽,只觉得世界大战一触即发。

比起三分钟之前,全班已然安静了许多,顾晓曼也不再哭了,她望着越走越近的冯天俊,带着鼻音开口道:“把纸条撕了吧…”

夏林希固执道:“不撕。”

她表面上从容淡定,心里其实也很紧张。

从小到大,夏林希没有和人打过架,在幼儿园的时候,她每天都得小红花,刚上小学就被任命为两道杠,初中毕业代表全年级在国旗下讲话,高中入学两年多来,几乎都是一帆风顺。

而今,她可能要被打了。

冯天俊面色不善,他的话放了出来,夏林希却没当一回事,眼下全班都在看他,他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就显得自己很好欺负一样。

尚未走近最后一排,陈亦川突然说了一句:“有本事找男生单挑,和女生闹什么别扭?”

他扔开一本练习册,继续骂了一声:“懦夫,有种你过来。”

冯天俊哂笑,没有回话。

陈亦川脱下外套,自己走了过去,全班同学屏住呼吸,看着他们在组与组之间开打,陈亦川下手极狠,冯天俊毫不承让,周围的桌子被他们撞到,笔芯和草稿纸撒了一地。

蒋正寒道:“不能这样,我去拉架。”

他说完这句话,才有几个男生反应过来,连忙伸手试图拉架。

蒋正寒第一个靠近,他拽上冯天俊的手腕,将其反扣到对方的背后,接着扯到了肩胛骨的旁边,也不管冯天俊骂骂咧咧,似乎是在维护和平主持正义…但他并没有限制陈亦川。

冯天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一场对战变成了单方面的毒打,陈亦川踢了他好几脚,才被周围的男生拉开。

张怀武没有反应过来,仍在后排赞不绝口道:“正哥这人就是,还去拉架呢,太热心了。”

由于有人通风报信,大概两分钟以后,班主任匆匆赶到,刚一进门,整张脸都黑了。

“怎么回事?”他走到讲台上,狠狠拍响了讲台,“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想造反了吗?”

他嗓门极大,全班震耳欲聋。

窗外是严冬苦寒,室内一片迷之沉静,散落在地的草稿纸,文具盒,水笔芯,此时此刻都无人捡起。

班主任下台两步,紧锁眉头道:“班长,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你们几个来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了达到先入为主的效果,夏林希抢着开口道:“刚才那一节自习课上,我记下了冯天俊同学的名字…”

她的话尚未说完,数学课代表孟之行就接道:“因为冯同学一直在吵,吵得我们前排的同学,根本没办法专心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