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顾白在一起之后,和许林乐一起的时间就少了很多很多。但是最郁闷心烦的时候,最不开心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都是许林乐。

我一直都说,许林乐,认识他是骆撩撩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他永远是最温暖最踏实的存在。

在喜欢和被喜欢的世界里,先喜欢的那个,永远是输家。

因为你是先喜欢的那个,因为你累积起来的喜欢比对方要多,所以你所有的悲喜欢颜全部全部都被几根线牵扯住,而线头,攥在那个你喜欢的人手里。他动动小拇指你就难过的要哭泣,他伸伸食指,你就又欢天又喜地;他皱一皱眉头,你就怕他不开心,他扬一扬嘴角,你连阴雨天都觉得是大晴天。

那时候,傻乎乎的骆撩撩,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顾白而起伏。他翻手就能让她笑,他覆手就能让她哭。

许林乐说,他觉得我变的越来越陌生了。他说他认识的骆撩撩不是这样的。他说他认识的骆撩撩是一个心里住着一个长满刺的小恶魔和一个美丽小天使的傻小孩。她固执坚强脆弱倔强聪明善良,虽然她有时笨笨的,可是她从来都不会哭的那么没出息......

——彼时,我正因为长久以来顾白若即若离的冷淡而压抑的哭泣。也没有具体的原因,只是情绪累积到一个高点需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我哭的泪眼朦胧的去看许林乐,他安静的坐在我身边望着远处的风景,淡淡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发,轻轻的晃啊晃。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看不清许林乐脸上的表情,我只看到他四分之一的侧脸,他线条干净流畅的下巴,他微微抿着的嘴角,他长长的睫毛。

许林乐回过头来看我,脸微微侧开一些,原本由他挡住的阳光像细碎的金箔一样全部全部落在我的脸上,在我的视野里开出这个秋天最灿烂温暖的花朵。我眯着眼睛依旧看着许林乐,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看不出他心里的情绪。

许林乐伸出手,他的手就像一只温柔安静的鸟,轻轻的停落在我的头发上,掌心的温暖直达我的心底。他声音也暖暖的,柔柔的,音调很低,但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很清晰。他说:“撩撩啊,你快点,快点长大吧。把那些悲伤丢掉,丢在路上再也不要回去把它们捡起来。虽然你笑起来还是丑,可是,你的笑容像钻石的光芒一样,能让原本普通的小石头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你要快乐呀......你不快乐的话,我怎么快乐呢?你不要害我伤心。”

我的心,它湿哒哒软绵绵的一片,又感动又无力。好像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包子,轻轻一戳就是一个小小的坑,很缓慢和缓慢,才能慢慢回复到原来的形状。

我瘪瘪嘴,又想哭了,可是这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爱而不得——其实我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一次的每一颗眼泪都又温暖又珍贵。

那天我和许林乐并肩坐在小河边的草坡上,望着河对岸的大操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河对岸人声喧闹,人影奔跑跳跃,黑色的鸟群在婴儿蓝的天空中扑拉拉的飞来飞去。而河这岸,则安静的可以听到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空气里有花朵枯萎的气味。

我问许林乐:“你还在喜欢你那个天下无双吗?”

许林乐轻轻皱了一下鼻子,侧着脸望着我,然后垂下眼睫黯淡的笑说:“是啊,还在喜欢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心里忽然难过起来,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抢走了,想要用力去夺回来,可是不知道怎么用力,不知道向谁去夺,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立场去抢回我不想被抢走的东西。

我抱着膝盖,把脸深深的埋进自己的双臂间,闷声闷气的说:“她可真幸福啊。”

许林乐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笑笑的说:“我也这样觉得。”

我曾看到这样一句话,说,Iloveyounotforwhomyouare,butwhoIamwhenI''mbyyourside。

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因为我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是谁。

可是,当我在顾白身边的时候,我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我就像张爱玲写的那样,都低到尘埃里去了。

那天我去理科班找顾白,碰巧他不在,转身离开之后又想起他说他书包里有本书让我还给许林乐,就又折回去,结果在他们班门口听到他的同学谈论我的声音。

——“那就是顾白的女朋友啊?顾白怎么会看上那样的人?”

——“你以为就你想不明白啊,全世界都不明白。在学校里闭着眼睛随便抓一个都比她强啊。”

——“也许她性格很好呢?不是听说她和那个很有名的许林乐也玩的很好吗?还有被人打死的那个校草卫衫嘉~诶,你们发现没,这个女人的朋友全是大帅哥~”

——“大概是自己没有外貌,所以就讨好这些帅哥以增强自信呗......”

——“唉,我还是觉得可惜,顾白这朵小百合就这样插到了一坨XX上面~”

......

我手脚冰凉的站在教室门口,然后用力推开了那扇掩虚的教室门,那刺耳的哄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把脊背挺的很直,把步子迈的又正又稳。我从顾白的书包里拿出那本要还给许林乐的书,转身要走出他们教室的时候忽然又转过身去,眼神在那些女生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笑的分外甜的说:“真是对不起你们了,让你们输给一个丑八怪,输给一坨XX......这可怎么办呢,我让你们变成连丑八怪和XX都不如的人,真是很抱歉呢。”

用力关上教室门,我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我把书还给许林乐,然后很冲动的对他说:“许林乐,我要把脸上的胎记去掉。”

许林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微微俯下身细看我的脸,然后眯着眼睛笑的像只小狗一样的说:“你丑的很有风格啊,干嘛多此一举?没听说吗,凡身上有图腾的人,都是命格不凡的。”

“许林乐,我要把脸上的胎记去掉。”

“还有个说法说,胎记是上帝的吻痕,是天使在你出生之前给你做的记号。有一天,当你和你的父母失散了,当你和你的恋人离别了,无论过了多久,你们把彼此的模样遗忘了多久,他们也一下子可以把你从人群里认出来。这个说法多美好呀。”

“许林乐,我要把脸上的胎记去掉。”

许林乐渐渐收了嘻笑的神色,他沉默的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看着我的眼睛问:“骆撩撩,你是认真的吗?”

我用力点了点头,甚至因为点头的时候用力太猛,眼泪都被甩了下来。我带着哭腔的对许林乐说:“许林乐,我要把脸上的胎记去掉!”

许林乐手指轻柔的,一点一点的把我脸上的眼泪擦掉。他说:“好,我给你凑钱。”

那个周末,许林乐陪我坐在我们那座小城最大的医院的长椅上,等着护士叫我的名字。

我不说话,许林乐也不说话。我们坐在长椅的两端,看阳光透过高处的玻璃在地上画出的光斑。长长的走廊尽头因为没有采光的玻璃窗而显得格外阴暗,像是人生的甬道,谁也看不清未来的眉目。空气里有淡淡的苏打水的气味,它和悲伤的气味非常接近。

我不喜欢医院,一直都不喜欢。所以除非病的不轻,不然我轻易不说,也赖着不愿上医院。我讨厌医院冷冰冰的白墙绿地砖,我讨厌蒙着脸的医生护士用那种冷漠的眼睛望着我,我讨厌医院里小孩子呼天抢地的哭泣声,我讨厌那些每天每天都在上演的生离死别让人习惯到麻木——可是这一次,我却自己选择走进医院,躺在手术台上。

在上麻药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好像又有眼泪流了下来,但是它沉默的滑过我的眼角就没入了鬓角里,迅速的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告诉自己说,我要和过去的骆撩撩告别。我要和她告别。

——可是这样的告别,原来比我想象的要缓慢和艰难一些。

做完激光我满怀希望的去照镜子,可是镜子里的骆撩撩依然像一个长斑的苹果,丑的让人沮丧。

许林乐说大概还要过一两个星期,等色素自己脱落了才能慢慢看到效果。而且也不是一次就能彻底把所有印子都去掉,之后还要来医院像这样做几次激光呢。

我想这大概就像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的过程一样吧,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积累美丽。

我捂住脸上那块微微灼热的皮肤,我看着镜子里的骆撩撩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在夜空下对顾白说的那段话:“有一天,有一天我骆撩撩眼睛会变大变凹,鼻子会变挺变高,皮肤会白变好,胸部会变大屁股会变翘腿会变长,留一头海藻一样的长卷发,穿露肩的华丽衣裙,在人群里变成让人惊艳的女人.....”

一定,一定会有这样一天吧。

当林素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脸上的胎记已经浅了很多。它不再像一朵丑陋又嚣张的褐色大丽花盛开在我的脸颊上,吞噬我所有自信和笑容,而是浅的像一块淡淡的牛奶咖啡渍,又像是一湾浅浅的时光的痕迹。

很多人都说我变漂亮了——除了,顾白。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我的改变,这真是让我沮丧。

林素是在那年圣诞节晚上出现的。下了夜自修之后,穿的像个球一样的我在校门口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捧在手里,然后有一个人忽然冲过来抱住了我。

我吓的睁大眼睛,一抬头看到林素亮闪闪的笑容,忽然就怔住了。

“林素......林素!”我大叫着丢掉红薯,也用力抱住了她,像个傻子一样“啊啊啊啊”叫个不停。

那天晚上林素拉着我的手,在平安夜的街头,在手牵手的情侣中间快乐的穿梭。原本我说要等顾白一起回家的,可是林素说她暂时还不想见其他人,然后就拉着我往和回家方向相反的方向走。我只好跟着她。

我有太久没有见到林素了,我看到她的时候心里好像烟火一瞬间绽放一样,什么欢乐烦恼都抛到脑后,所有的注意力都只被眼前的景物所深深吸引。

我和林素拿着刚拍完的大头贴一起从大头贴店出来的时候,前方那栋大楼顶部的大钟刚好敲了十二下。广场上数钟声的年轻男女们都欢呼起来,有的甚至拥吻起来。

林素牵着我走过拥挤的人潮,不时回过头来和我说话,侧脸看我,把嘴巴凑到我耳边小声笑着问:“耶稣诞生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林素靠近我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心跳的很快。她斜着眼睛清清浅浅的看人一眼,然后垂下眼睫兀自微笑的样子,美丽的别有风情。林素身上有一种清朗的气质,既像孩子一样纯真,又像少女一样甜美,还有少年式的勇敢和坚毅。

林素是我梦想成为的女生的样子,她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

我不敢问那场我不知细节的变故,我不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顾白和她自己的人生都乱了脚步,我想着只要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微笑,那么无论那些事是什么样的坏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吧。

林素和我说说笑笑的走进楼道的时候,走廊里的声控灯一下亮起来,有人站在台阶高处,他被身后的灯光夸大的影子深深的将我和林素覆盖。我抬起头,看到双手插在口袋里,居高临下的望着我和林素的顾白。

顾白脸上没有笑,他的眼神直接越过我,直直的落在林素的身上。

“你不是应该在杭州学画吗?马上就要专业考试了吧。”顾白问。

林素点点头,她的反应显得很冷淡,拉着我经过顾白的身边,往上一楼走。

“林素。”顾白叫林素的名字,暗了一下的声控灯又在瞬间亮了起来。他依然双手插口袋,斜着身体抬首望着楼梯高处的我和林素,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可是眼神却清凉的像水一样。

顾白说:“林素,撩撩还没和你说吧,我们,在一起了。”

林素飞快的回过头来看了顾白一眼,然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同样以笑意不达眼底的笑容回敬顾白道:“那真是要恭喜你了。”然后拉着我快步上楼,好像再也不要看到顾白的样子。

打开门进去的时候我差点被绊倒——我的爸爸,又喝的烂醉,横躺在门口的地板上呼呼大睡,浑身散发着呛人的酒气。

我一点也不想让林素看到这些,我一点也不想让林素知道我的身世经历,我喜欢自己在她眼里是骄傲的倔强的善良的高兴的,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软弱和伤痕。

林素帮我一起把我的爸爸拖到床上安顿好,等我们一起头挨头的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但又怕吵到林素,翻身的时候格外轻手轻脚。

我侧过身体换个姿势睡觉,却忽然被林素从身后抱住,她的手臂轻巧的缓慢的收紧,然后把脸埋进我后背散落的发间。

女生的身体,柔软的像波浪一样,温柔的熨贴着我的脊背,她修长洁白的手臂环在我的腰际,我的鼻息间都是林素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馨香。

我的心忽然乱了跳动的节奏,砰砰砰砰,像失控的小鹿。

林素的嘴唇近的几乎就贴在我的耳旁,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一种刻意修饰之后显得轻薄的绝望忧伤。

她说:“撩撩,你不想知道我和顾白为什么会被劝退吗?”

“因为我怀孕了,还很倒霉的在医院碰到了我的班主任......校方说我只要说出男生是谁就考虑减轻对我处罚,然后顾白那个傻子就跑去说是他的。”

“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的,他始终都不明白我。”

林素怀孕……我一时没有办法消化这样的信息,只是下意识的问:“你怎么会,怀孕呢……?”

“我以为,我可以借由这样的方式,爱上一个男生。”

“撩撩,其实我一直在挣扎……很辛苦很辛苦,没有人知道我的辛苦和挣扎。”

原来夏天的时候,林素在学画的课堂上认识一个叫陈栋的男生。他是她的素描课老师,不过比林素大了三岁,可是已经得过很多国际性的大奖。喜欢穿条纹T恤牛仔裤,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美好的月芽形,右脸颊上的旧伤口会像酒窝一样可爱的陷进去。

他叫她素素,细心的教她画画,纵容她的小脾气,用看小女孩的眼神看她,她犯错的时候会轻拍她的脑袋以示惩罚。上课的时候总是在她身边停留的时间最长,课余又怕她孤身一人住在陌生的城市孤单而带着她到处玩。

陈栋对林素的好,有别于学校里那些毛躁青涩的少年,没有任何技巧。陈栋把自己对林素的关心和好感表达的不露声色又恰到好处。

有一度,林素甚至想,她不如放弃那个她不能喜欢的人,和陈栋在一起吧。他能给她像春风一样柔软和煦的爱,或许可以一点一点将她心里的那个人擦掉。

有一天晚上,林素因为赶一幅油画作业在画室待到很晚。陈栋带夜宵来看她的时候电闸跳闸,整间教室忽然就暗下来。

在有月光的窗口下,林素和陈栋席地坐在画室的一隅,喝着热粥吃着关东煮,东拉西扯的闲聊着。

聊着聊着,声音就越来越轻,话越来越少,陈栋的眼神越来越粘稠。他把脸靠过来的时候林素有刹那的犹豫,而后闭上眼睛被动的接受了他的亲吻。

那是林素的初吻,而她也是在被陈栋亲吻的时候明白,她不喜欢陈栋,一点一点都不喜欢。他亲吻她的时候,她一点激动的心跳都没有,只觉得恶心。

林素侧开脸想把陈栋推开,可是他却更进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冷声说“放开”,他却充耳未闻似的再次堵上了她的嘴唇,然后身体压了上来……

林素直到那一刻才惊慌起来,她踢他踹他骂他恐吓他,大声尖叫喊救命,到最后哭泣着哀求他,害怕的浑身颤抖——可是那个在白天时叫她素素,看她的眼神永远充满疼惜和宠溺的男生就像忽然聋了一样,完全失去理智……

林素说的好平静,语气淡淡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我却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那个柔软的身体细微的但是疼痛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后来陈栋说要娶林素,跪在她面前扇自己耳光,他说他是真的很喜欢她,所以才“情不自禁”,他说素素,你嫁给我吧?

林素站在跪在她面前的陈栋身前,很仔细的把自己的头发梳理整齐,垂下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转身离开画室。

快走出门口的时候,林素忽然又折过身,对依然跪在地上作痛苦状的陈栋,声音清冷的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今年才十七岁?”

我想转身,可是林素不让。她的脸抵着我的背,她说:“撩撩,你不要回头,你不要看我,你听着就好。”

开学之后林素一直觉得身体不舒服,早晨起来的时候常常恶心反胃,吃东西的口味变重,精神变差,上课的时候常常犯困。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末的时候去医院看病,得到的结果却是——怀孕了。

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整个人还处在放空状态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遇上最疼爱林素的班主任,怎么都瞒不过去。林素的班主任是去医院做产检的,她怀孕四个月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喜事,可是林素的怀孕却让她痛心疾首的说不出话来。

学校。父母。逼问。检查。处分。选择……

一堆的事情要林素去面对去处理,可是她只觉得疲倦。她选择沉默,什么也不愿说,独自一人去医院做了人流,然后每天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

学校里知道这件事的同学极少,并未大肆传开来,所以教室对林素来说反而是最清净的地方。而对这件事略有耳闻的朋友,除了顾白,谁也不敢来问林素具体详情。

在无人的小花坛边,顾白攥着林素的手腕问她:“你是为了想试试能不能爱上别人,所以那样吗?”

林素垂着头不说话,可是紧抿的嘴角显得分外倔强。

“你怎么那么傻啊……”

那天黄昏,完美的一丝不错的顾白,从未在旁人眼里失态的顾白,握着他永远也握不住的心爱的女生的手,单手捂脸,悲伤的哭泣起来。他无助的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压抑的低声呜咽。

林素没想到顾白会那么傻,信了校方曾对她说过的,只要她说出男方是谁就从轻处罚的话——那根本就是个诱饵,只是想查到“害群之马”而已,林素大可以说是校外认识的朋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是单纯的顾白却信了,傻乎乎的跑去教导处,傻乎乎的承认那个犯了错的男生是自己。

林素在那间一到夏末总是显得闷热难耐的办公室里,在那台转起来的时候像直升飞机一样轰鸣的风扇下,狠狠打了顾白一巴掌。

“你以为,你这是在帮我吗?顾白,你这样,蠢的让我恨你。”

我的眼睛很疼,疼的好像要滴出血来,可是我闭上眼睛依然没有任何液体落下来。我想它大概是干涸了。

最深的悲伤是哭也哭不出来。

我想起经年之前的顾白,他也曾给过一个叫骆撩撩的小女孩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宠爱。他和她说话对她笑,给她吃糖,鼓励她安慰她帮她擦眼泪——可是这些,都是在他人的视线之外。在学校里,他假装板着脸不和我说话,假装和我很陌生,只偷偷的给我笑容和加油的手势。

顾白能为我做到的勇敢,只是这些很细枝末节的东西,温暖但是细碎,轻薄的,轻轻一吹就像四月的蒲公英一样散开在空气里。

而顾白能为林素做到的勇敢呢?我根本就看不到界限在哪里。他可以为一个根本就不确定的结果就放弃自己的原则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坦途,而去走一条艰难又难堪的路——原来顾白会有这样的勇敢,我之前想也未曾想过。

我终于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顾白,不是他不够勇敢,所以不在学校里和我说话,而是我没有办法唤起他的勇敢。

就像那些大多数选择让感情暧昧着的男生,不是因为羞涩说不出口,而是享受这样模糊不清的感情,不是不爱的,而是,不够爱。

我睁着眼睛,听着林素的故事,感觉着心里某一部分迅速的枯萎死掉。

也许是因为担心了太久,焦虑了太久,忧郁了太久,害怕了太久,忐忑了太久,当那个答案真正揭晓的时候,当所有希望都全部死掉的时候,我反而没有太难过。

“撩撩,你不想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不能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吗?”林素环在我腰际的手臂又紧了一些,我莫名的心一跳,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我无法相信,因为那个答案太过荒诞。

“是……谁?”

“撩撩,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不可以喜欢的那个人,一直,一直,都是你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的,可是我知道,那便是喜欢了。因为我只有在和你拉手和爬楼梯的时候会心跳加速。我在不敢相信自己喜欢的人是你的时候,和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男生约会过,和他们牵手或者拥抱,我觉得,好恶心。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安心。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小女孩,可以做任性又幼稚的事情,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大人,教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你会用那种崇拜的眼神看我……”

“当我明白自己对你的心意的时候,我发现关于你的回忆,我都记得特别清楚。我甚至记得你刚捡到红烧肉的时候脸上疼惜的表情,记得我那天和你说第一句话时你把眉毛挑起来的惊讶样子,记得你在庐山的含鄱岭上因为错过了日出而失望的表情,记得你每次看顾白时无声而脉脉的眼神,却总以为自己隐藏的有多好,记得我们逛街时碰到强制推销的,你横眉竖目生气骂人的样子……我记得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所有的样子,因为你住在我心里,而且越住越深。我也抗拒也挣扎,我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撩撩,我想,这大概就是宿命。你说我怎么抗拒的过宿命呢?”

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林素的怀里把自己越缩越小,把背伛偻起来,像年少时害怕伤心时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林素轻声问我:“撩撩,你在害怕吗……你觉得恶心了,是吗?……”

我摇头,背对着她用力的摇头。我说:“林素,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呢,我说过能被你喜欢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怎么会害怕,怎么会恶心呢?我只是难过,难过我对顾白的喜欢顾白没有办法对我回应,顾白对你的喜欢你没有办法和他回应,你对我的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回应。我觉得我们都在一个怪圈里兜兜转转。你说如果真有上帝这样的东西存在,那么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坏呢?”

林素轻轻的松开了她的手臂,然后转过身去,面对靠里的墙壁侧卧,不让我看到她的脸她的表情。

在黑暗中,我听到她轻轻笑着说:“大概,我们都是不得他宠爱的小孩吧。”

林素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薄荷的气味,清凉的,凛冽的,极淡的芳香一点一点的沁入人的心脾,渗入血液,在人的五脏六腑游走。沸腾的血液因此而一点一点冷下来,一点一点安静下来,散发出悲伤的气味。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么多的爱而不得。

《小王子》里那只小狐狸曾对小王子说:“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用不着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了;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了。”

我们就像这只小狐狸一样,一直渴望着驯服和被驯服,希望自己是某一个人心里的唯一。可是,有时候我们驯服了别人却没被别人驯服,有时被别人驯服了,可是却未驯服别人。始终一快一慢一前一后,无法合拍。

林素这次回小城没有告知她的父母,所以不打算回家又让他们担心,第二天一早就赶最早班的火车回杭州的学校。

我在分别的车站和林素深深拥抱。我说:“林素,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未来会怎么样,你始终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你是我想要成为的人,你始终,始终,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虽然有些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可是我真的希望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可以好起来,全部都好好的。”

林素用力的点头,她点头的样子天真的像一个小女孩。她笑的像清晨沾露的洁白山花一样纯洁美丽。她说:“我相信的,撩撩,我一直相信有那么一天的。”

我望着载着林素的火车消失的方向,过了好久才把目光收回来。一直以来我都非常讨厌别离,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因为别离就意味着失去,而我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很少很少。

可是这一次和林素的分别,我却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我觉得下一次,下一次当我和林素再相见的时候,我一定可以看到她灿烂的笑脸,看到她光芒四射的样子,看到她扬着下巴在众人眼里骄傲微笑的样子。

——那是我喜欢的,林素的样子。

匆匆赶回学校上下午的课,我在学校的林荫道上看到下了体育课回教室的顾白。他穿着宽松的毛衣,左手里拿着外套,右手拿着矿泉水,边走边喝。看到我,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向往常那样扬一扬嘴角,当作打招呼。

我站在那棵叶子全部掉光的梧桐树下,微微侧着脸看他,最后一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充满眷恋的看着我喜欢了很多年的男孩子,这个我从十三岁喜欢到十八岁的男孩子。闭上眼睛,默想一遍他最后最美好的模样,然后把他们打包上锁贴上封条,把他们全部丢到我心脏最角落的位置,从此不打算再开启。

我笑着说:“顾白,我们不需要分手吧?我们其实从来也没有在一起过吧。”

我笑容熠熠的,眼睛干燥,眼神温良柔软,然后在顾白惊愕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半夏锦年第十一章

2006年元旦的那天,我在收发室偷报纸的时候看到一封塞在隔壁班信箱里的信件上写着“骆撩撩收”,时间是2005年11月。

我和许林乐坐在学校附近那家暖气开的特别足的小书吧里,他看《达芬奇密码》,我拆开了那封信。

桌子上的奶茶正冒着温暖的雾气。

其实那不是一封信,是一封大红色的订婚请柬。

男方是徐重,女方是夏筱左,时间是圣诞节的前一天。请柬的背面有夏筱左写的几行字。

她说撩撩,我累了,我不要爱也不要恨了,我想什么也不想的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撩撩你会来吗?你会来的话打我的电话,我给你订机票。

IMISSYOU。

我在想如果我是在圣诞节之前接到这封请柬的话,我会不会去北京参加夏筱左的订婚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