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门前,朝露最后看了眼她给褚云衡拍摄的那张照片,回想起当天他们说过的话,微笑着把照片放进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坤包。

这一次,褚云衡是拄着手杖给她开的门。由此她也稍觉宽心,看来,他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

她给他做了午饭,吃完后,他坚持要在她洗碗时站在她旁边,“至少我可以负责把碗擦干放进橱柜。”

他虽然一直给她积极阳光的正面形象,她却也多多少少会顾虑到残障人士的心态。他既然说了要帮忙,若是执意拒绝,恐反而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自己洗碗么?”她一边给碗碟打上洗洁精,一边随口问道。

“当然。”

“哦。”朝露发现这个问题其实不大好,稍不留神,便会说错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就不愿再继续问下去了。

没想到,褚云衡却很敏感:“你是不是想问,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朝露很窘。

褚云衡淡淡地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打开水龙头、倒上洗洁精、一个一个慢慢洗啊。”

他的口气有点在说像那个很经典的笑话:怎么把大象放进冰箱?分三步:第一步,打开冰箱门;第二步,把大象放进去;第三步,把冰箱门关上。说那个笑话的时候,还就得这样语气平平淡淡的,乍一听像是个极认真的回答。

而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破解了朝露的尴尬。因为她知道,她对她的发问并不介意。她干脆鼓起勇气,问:“其实,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样的话,不是连右手也不得空闲么?”

“我可以脱离手杖站立,”褚云衡说话间把手杖靠着流理台放下,“我的复健毕竟不是做假的,人体是很奇妙的,我的身体重心已经被调节到我的右边,因此我可以只靠半边身体便站得很稳。事实上,即使没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几步,只是走不远,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谈论起自己残障的身体,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说得明明白白,既无自夸,更无自怜。提起复健,朝露忽然想起那个林书俏,便说:“你有一个好的复健师朋友。”

“啊,你是说书俏。她是个很优秀的复健师。我是去了德国之后才认识的她。她那会儿还在德国一家康复疗养院实习,我又是个中国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个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比刚苏醒过来时进步很多,最开始锻炼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艰难的。”

褚云衡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隐忍表情。朝露感觉得出来,那背后掩藏的磨难。母亲曾经说过,他在一场严重车祸之后昏迷了好几年,醒来后周遭种种早已物是人非,身体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极其难熬的日子。

洗净碗筷,收拾好厨房,朝露随褚云衡到客厅坐下。她想起了包里的照片,便打开拉链,把装有照片的小纸袋递给他。

褚云衡从纸袋里抽出照片后很诧异:“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朝露颇不好意思:“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拍了你。那个时候,纯属…”她斟酌着用词:说“好奇”肯定不合适,说“欣赏”又怕他觉得自己虚伪,想了半天,她才说:“纯属因为很想把那个画面记录下来。”

“莫非是作为励志照片保存,以便将来软弱的时候随时看一眼?”他轻轻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也跟着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因为觉得那时路上的你很美好,让我忍不住想举起相机,你听了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会的。”他扶着手杖站起身,拐进卧室去,朝露也下意识地跟在他的身后。见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桌面上,只翻了三四页就到了没有插/入相片的空白页。他小心仔细地把朝露给她的照片放进了插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嘛。”朝露随口感叹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几年前的旧照。我自己这里…你给我的是唯一一张。”他合上相册,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屉。拿上手杖,挪到床沿上坐下,“最近几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说这话时的口吻粗粗一听仍然是淡而从容的,朝露却觉出了一些不寻常的情绪,那是一种被隐藏的很深的逃避和无奈,在他的心灵深处,对自己残障的身体,也会有不愿正面相对的时候。

她替他难过,难过到忍不住用蹩脚而刻意的语言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镜?我这种毫无摄影技巧的人随随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帅气。你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纪大了,头发秃了,皮也皱了、人也发福了,再后悔年轻时候没多照几张相。将来跟孙子吹嘘自己年轻时多帅气的时候,也好有凭有据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双墨色琉璃般的瞳仁隐约有碎碎的光影烁了几下:“你的提醒还真是挺对的。”他略一低头,再抬起时,表情已经是平静如常。“我喜欢你给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难看。”

朝露急着嚷道:“当然,你哪里难看了?”

褚云衡说:“我走路就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这是大实话,心里却没来由有些生气。至于生气的原因和对象,她完全闹不明白。就是觉得很不受用。她说不出话反驳,闷闷地站在床边对着褚云衡,既不看着他,也不打算走开,只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13、惯性

“朝露…”褚云衡唤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试图床上站起来,却不知是脚下一时脱力还是手杖打滑,他没站稳,跌坐在床上。朝露本能地去拉他,还没等碰到他的手,却被惯性带得也俯倒在床。

——准确地说,是俯压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眼前不足寸的距离里,她所见到的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浓长轻颤的睫毛下微微流转。

“对不起,朝露。”他说,从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轻轻扶起她的上身。

她醒觉过来,慌忙从他的身上跳起,意识在回拢,脸孔“轰”地发起烧。“不,是我自己没站稳…我有没有压伤你?”

他单手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朝露见他辛苦,赶紧过来,小心扶起他。又从地上拾起了刚才掉落的手杖递给他。

“谢谢,我没事。”他握住手杖,站起身,脸上透出一抹极浅的红云。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他走了几步,背向朝露说,“刚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体,有时会和我闹些别扭。”他转过身面向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如常,“偶尔,情绪也会。”

朝露走近他,略扬起脸,道:“任何人都会有那种时候,这没有什么。”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他的脸上有释然的笑。

“刚才…”朝露斟酌着能让她和褚云衡彼此不感尴尬的说法,“我是说,你之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兴,想问问你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的,”她连忙否认,“我是…”她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最终选择实话实说,“我是有些难过,为你。”

褚云衡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线条。“谢谢你。”

朝露有些吃不准他这句“谢谢”的情绪,咬咬唇说:“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难过,不是出自对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长久而深入地望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穿透进她的瞳孔背后,嘴角带着因了解而绽放的豁达表情。

朝露定定地回望着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是的!是的!她为他惋惜,他应该是上苍完美的杰作,而上苍既然创造了他,却又为何要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完美?坚强如他,也会为自己的残疾羞于面对镜头,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脏!

“我有时也难免会想,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的人生会大不一样吧。这个世界上,用两只手、两条腿才能完成的事,还是很多的。这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可是,因为有了这样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让我有机会尝试了许多一直想尝试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比如,不考虑就业或者其他现实的回报,去德国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做自己喜欢的研究。”他笑起来,“我庆幸自己喜欢的不是体育学而是哲学,总算不太糟,我还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

一听这话,朝露就知道,他已经从一时的小情绪里挣脱出来了。

“不过,你也真是很厉害。”

“什么?”朝露不解。

褚云衡许是站久了累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衣柜靠了靠。

朝露见状便道:“去客厅坐一会好吗?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给你整理房间。”

褚云衡点点头,手杖向前一伸,带动身子向门的方向一转,左腿跟着旋挪了半圈,再迈出右腿。朝露紧随其后慢慢走到客厅,直到褚云衡来到餐桌前,她才抢到他的前头拉开了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开另一张椅子跟着他坐下后说:“我想说的是,你的观察力很强,一些最细微的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譬如刚才也是。”

“嗯,大概吧。”朝露笑了笑,“希望不至于让人讨厌。”

“至少我不。”

朝露笑起来:“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过,不久以前,我还是个前台。做前台的最常通过一件事建立第一印象。”

他的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前台桌子上,都会有一支公用的电话水笔是不是?”

“电话水笔?”

“就是那种有个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带着一根电话线一样的塑料绳的笔。”

“啊,原来叫电话水笔啊。”他说,“学习了。”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问褚云衡如何驱动轮椅的事,他说一般人不清楚有单手驱动的轮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道:“一般人不知道笔的具体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轻轻笑了笑:“那么,那支笔到底怎样呢?

朝露说:“从我面前经过,使用这支笔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这支笔插回底座的人恐怕还不足一半。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无论对方是何等高的职位、身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我心里已经看低他一个水准级别了。”

“有些道理。”楮云衡淡淡地一笑,“由此看得出来,你对人对事的标准其实相当高。”

“我对自己的标准也很高。”朝露道。不知为何有点担心他会认为自己是那种对人严格对己宽大的人,忍不住接口道,“你呢?”这一问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便明明是无意的,也难免让人误解她的话里有种争锋相对的味道——以她今天来此的身份,她不该这么做。

褚云衡一脸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认对人对事的容忍度相当高。但我想你一定了解:包容与欣赏,那完全是两码事。”

朝露被这句话轻轻击中了。恍惚间她听到一颗石子坠入幽潭的声音,“笃咕”一声,带着清越的回音。她知道那是幻觉,但又实在太真。

他看着她,又继续道:“至于说到我对自己的标准,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起码要做到让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说:“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对自己的要求不会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时候,我是很能对自己下狠手的。”

朝露笑笑:“我信。”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但什么也没说。还是朝露发现他的视线走向,问他是否有其他安排,并且站起身,说自己会赶紧做完剩下的家事。

“最近在准备一篇论文。”他带着抱歉的语气道,“我的稿子和材料都在房间里,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先整理一下我的卧室。”

“换完床单被罩,擦一下灰尘就可以了么?”

“可以了…”他说,想了想又说,“我不是生来洁癖的人,只是那场车祸之后,我的呼吸系统变得有些敏感,所以才会对房间的卫生要求比较苛刻。真抱歉麻烦你了。”

朝露想他昏迷了好几年,体质变差是不难理解的。她本来就不觉得一点小小的洁癖有什么所谓,更何况现在听到他这么说,反而令她不好意思起来:“不麻烦。”

他站起身,想随她进房间,朝露下意识地把他拦在门外:“不不,你别进来。我一个人就能很快弄好。”她可记着他刚说过自己呼吸系统敏感呢,就算打开门窗通风她也不放心,她才不要他为了帮忙她引出病来。

褚云衡叹气,半真半假地道:“早知道,就不和你说刚才的话了。让人觉得自己很没用的感觉,总是有点失落的。”

朝露眸子一转,也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我哪里敢小瞧你,未来的褚教授!”

“我离教授这个称谓还很遥远,无论学问上还是职级上。”

“一步步来嘛。我想你现在准备的这篇论文也是其中必经的一步,是不是?”

“你会不会觉得,争职称什么的挺庸俗的?”

“谁说的!我觉得教授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帅很厉害。”朝露不是没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话不知怎么变得有点多,一方面心里提醒自己该适可而止,一方面话到嘴上却刹也刹不住:“再说了,只要是实实在在做学问,给予相应职衔也是一种肯定啊。对了,你的论文是研究什么方向的?”

“当代西方分析哲学与现象学对话的现实性分析。”

“呵呵。”她笑,“好。”

“哪里好?”

“好在…我完全不懂。”她说,“那一定是很奥妙很高深的学问。”

褚云衡憋了半天,终于笑喷,浑身上下连带拄着的手杖都止不住微微抖动起来。笑够了,他直起腰说:“我头一次发现,你的身上原来很有幽默细胞。”

朝露愣在原地,半晌才说:“何止你,对我自己也而言也是重大发现。”

14、游园(上)

朝露要离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褚云衡说:“阳台里有折伞,你拿着走吧。”

朝露谢过,刚要去拿伞,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你家不会只有一把伞吧?”

“是只备了一把,”褚云衡淡淡地说,“我用不到伞。”

朝露顿时明白过来,讪讪地走去阳台上拿了伞,走至他跟前:“下个礼拜我让我妈带来还你。”

“下个周末我要回趟家,你和阿姨都不用来我这儿了。”

“哦,是这样…那需要我妈妈去你家里帮忙么?”

“不用,谢谢,”他说,“一两天的时间我和我爸还应付得过来,再说,原本阿姨也不是天天去我爸爸那里的。”贺蕊兰每周去褚家三次,其余时间另去别的人家做钟点。

“倒也是。”朝露说,“那我走了。”

褚云衡一直送到门边:“有空欢迎来玩。”

朝露当这只是客套话,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应了句“好”。

她等门彻底合上才去按电梯,电梯才从底楼往上动了一个楼层,褚云衡家的门又开了。只听他朝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人从房里走出来。

“幸好你还没下去,”褚云衡刚才的步子迈得有些急,没几步的距离,已经使得他的呼吸变重。把手杖倚靠墙壁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两张长条形的纸片,说,“这两张票对我没什么用,你拿去,和你男朋友去好好玩玩吧。”

“叮”——电梯门打开,朝露没理会,低头接过他手中的纸片看了看——原来是两张游乐场的门票。

这个叫“梦之谷”的游乐场是近两年新开的,朝露没去过,据说里面有很多新奇刺激的游乐项目,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朝露心想,也不知褚云衡哪个没心没肺的朋友,会送他这样的票子。

她把票递还到他,他没接。朝露一愣,想了想,把票硬是塞回他的衣袋:“这票不便宜,比我这两次的钟点费都高,我收下,怕不合适。”

“这不是钟点费,更不是小费。”他拿起靠墙放着的手杖,重新拄稳,“我只是想物尽其用。你也说了,这票不便宜,对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别人送你的票,说不定是想邀请你陪她去玩来着,你转送给我,会不会辜负了别人的一番美意?”

“这票严格来说,是我买下的。”他虽笑着,脸上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朝露被弄迷糊了。既然褚云衡没打算去游乐场,何必花不低的价钱买下这两张票。

“好吧,看来,我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收下这两张票的了。”褚云衡一脸没辙的表情,说话时已不见惯常的落落大方:“如果…如果我告诉你,这两张票是我的学生送我的,你信不信?”

朝露有些猜到了:“女学生?”

“是的,”他说,“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朝露半秒钟也没迟疑,连连摇头:“恰恰相反。”

他显得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问:“那最后怎么又成了你买下这两张票了?”

他的笑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也有点晕,不知如何处理最妥善,灵机一动就说,刚好想和女朋友去游乐场。无功不受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收下学生的礼物,但既然她有现成的票子,我出钱买下就是了。”

朝露啧啧道:“你可真够狡猾的。”——可不是?这么一说,不止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同时还声明自己是个有主的人,彻底断了对方的念想。

“那现在你可以收下票了吧?”

朝露把手伸向他的衣袋,把票子掏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里。

褚云衡帮她按了电梯。“再见,朝露。”

“再见。”她说,“还有,谢谢你的票。”

电梯之前已经被别的楼层的人按过,此时正从顶楼慢慢下来。朝露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雨伞。

“我用不到伞。”

“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是不可思议的事?甚至怀疑是我的杜撰?”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

蓦然间,她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叫住了他:“褚云衡。”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响亮。

朝露等待他撑着手杖、动作笨拙地回转身后,上前一步道:“你…你去游乐场真的很不方便吗?”

他露出略加思索的神情:“你认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