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不带伞,现在也不借了吗?”袁和东眉头紧锁,见她上半身的外套湿了一大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一滴滴地垂落.

许知敏低头不语.伞是有的,墨涵借给了她,但是她走到医院门口,又把伞让给了一位因为没带伞而回不去的老年病患.

袁和东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多加责备,只说:“我租的房子就在前面这幢楼上,你跟我上去先把头发擦干,换件衣服,不然,你要感冒的.”

她推拒不了.每当袁和东遇到这种事,都会非常霸道.她只好跟着他上了楼.公寓是两室一厅,他仍与郭烨南一块儿住.郭烨南的夜生活很丰富,不到十一二点不回来的.袁和东的夜间除了值班,就是看书.在他的房间里,最显眼的是大大的书柜,堆满了各类医书.房间里除了书柜、衣柜,还有一张床,床的一端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转椅,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装饰品.

他给她拿了条干毛巾.她坐在他书桌旁的转椅中,脱下了湿漉漉的外套,接过毛巾擦着头发.他将他的皮夹克披上她的肩膀,到床边坐下,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许知敏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口琴,怔住了.

“新买的,不到一个星期,还没用过.”他的手指拂过口琴草绿的水晶壳,说.

她迟疑道:“那…”

“想听什么?”说完,瞅了瞅她眼底隐含的悲伤,他举起口琴贴紧嘴唇.不一会儿,她熟悉的<送别>缓缓地流淌出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个个乐符将所有的记忆勾起,她的姑姥姥在幼儿园门口对她说再见,她立在酒店门口向老人挥手,姑姥姥回头心疼地说:“回去,快回去吧.”

滚烫的泪珠不知不觉地从她眼里滑落,啪嗒…啪嗒啪嗒…她泪如泉涌,比外面的雨还大…

琴声戛然而止,他伸出一只手,将她轻轻地揽入自己怀里.她抽着鼻子,用手背拭泪,接着又是一阵委屈的抽噎.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流泪擦泪、擦泪流泪.这种感受他曾经亲身经历过,人只有在每一次的泪河中才能再次获得生命的坚强.过了很久,她擦干了泪水,坚定地从他怀中抽身,道:“谢谢你,师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想听我吹口琴,随时欢迎,因为这可是你建议我买的.”

她带着泪痕笑了,道:“没问题,我绝对是师兄的第一号粉丝.”

“很好.”他用力地点头.

“师兄,我该走了,我得赶着去我表哥家.”

“外面在下雨…”

“没关系.”她起身,向他伸出了手,“师兄,我又得跟你借伞了.”

于是,他把伞放入了她的手中.在窗边看着她撑着他的蓝格子伞起出楼下的防盗门,直奔公交车站,袁和东摇摇头轻轻地笑了.他愿她好,愿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雨无情,可人有情.

经过两个钟头的颠簸,许知敏风尘仆仆地站在了纪源轩的家门口.这次上门,她没有事先打电话通知表哥表嫂,只是突然拜访,会不会扑了个空呢?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摁住门铃.

美妙的音乐铃声响起,来开门的是表哥的女儿.纪秋儿见是她,高兴地朝屋里喊“妈妈,是姑姑.”

“嫂嫂,表哥他在吗?”

于青皖扶了扶眼镜,这会儿才看到许知敏红肿的双眼,吓了一跳,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你先坐下,秋儿,给你姑姑倒杯水.”

“没事,嫂嫂.”许知敏拉住了于表皖,“我只想和表哥说句话,他究竟在不在?”

于青皖看了看被她揪紧的衣袖,说:“他风出差回来,在房间里睡觉呢.你等等,我去叫他.”

于是,许知敏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会儿,纪源轩带着一脸的倦容走出了卧室.

“怎么了?”纪源轩喝了口水,问.

许知敏听出了表哥话音里夹带的疲惫,可这件事必须问个明白,才对得起逝去的老人.她挺直腰板,道:“哥,你打算将姑姥姥的事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纪源轩拿着水杯的手抖了下,她知道了!他继而抬眼,见表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不禁有点儿气愤:“哦,你听墨家用那两兄弟说的?”

“哥,这不是我听谁说的问题.”许知敏提高了声调.

砰!纪源轩将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道:“你不如说是他们唆使你过来的!”

许知敏愣了,无法相信一向明理的表哥忽然间变得如此不可理喻,眼睁睁地看着纪源轩甩门进了卧室.于青皖听到动静,慌忙起到客厅安慰她:“知敏,别埋怨你哥啊.”

“可是,嫂嫂…”

“你别急,先听我说.这事不是你表哥的错,当然,瞒着你也是不对的,可也是没有办法.”

许知敏从于青皖接下来的讲述中,知道了事情前前后后的真实内幕.之前,墨涵曾表示了墨家的担心,纪家是否会虐待生病的老人,致使老人病情恶化.其实不然,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两个女儿怎么会不孝顺呢?尤其是纪楚丽,因为以前做的一些事觉得愧对母亲,更是百般地对母亲好.然而,老人…

先是中秋家宴,是纪家上上下下一家难得的团圆.本是乐融融的宴桌上,老人时不时地说出一个“墨”字,不是墨振,就是墨振的两个儿子.老人自然不是故意说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又年纪大了,健忘,一不留意就说漏了嘴.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纪家人对墨家人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了.纪楚丽更是忘不了墨家给她的钱,便得她产生了贪欲,犯下过错.说到底,不能怨母亲,不能怨自己,那只能怨--墨家,怨墨家这种自私自利的商人,用钱诱使他们将自己的母亲送出去给墨家的孩子当奶娘,致使他们纪家与老人分散了将近四十多年.

啪!纪楚丽忍无可忍,摔了筷子:“妈,你难道不能少提他们两句吗?你回到纪家了,这里不是墨家!”

老人的嘴唇直哆嗦.

纪楚丽的妹妹纪楚燕可常年郁闷着呢,主要是因为:墨家给的钱全装进了不争气的姐姐的口袋里;况且当年母亲可是断的她的奶去给墨家喂小孩的,被不公平对待的不是姐姐,而是她这个妹妹.趁着这个机会,纪楚燕直接说出了心中的苦闷.

纪楚丽听妹妹诉苦,越听越火大,这不是拐着弯儿来指责她这个做姐姐的吗?很快,两姐妹在饭桌上吵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谁都劝不住.

眼看好端端的中秋家宴成了散伙饭,老人的泪掉了下来:“你们两个别吵了,我还有一些储蓄.”

当时,纪家儿女根本没有想到老人的这笔巨款是墨振给老人的治疗费用.老人本就没有打算告诉家里人自己生病的事.而偏偏纪家讨厌墨家,不接墨家的任何电话,墨振他们也就没法将老人生病的事通知纪家了.墨振他们也没有想到老人在人生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会选择对自己的一双女儿隐瞒自己的病情.

老人谎称这是自己多年省吃俭用的积蓄.纪楚丽因为有前面的教训,死活不拿这笔钱.纪楚燕则信了母亲的话,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母亲这笔补偿给她这个小女儿扔巨款.恰逢那阵子流行“集资放高得贷”,纪楚燕与她爱赌博的老公把钱尽数投了进去.

没有了这笔钱,老人不可能去医院继续化疗,也不想去化疗.早在获知自己是癌症晚期时,老人已放弃了生存的愿望.她此刻最大的心愿,是静静地坐在老屋里,摸着去世了的老伴的相片,等着老伴来接她.

老人日渐消瘦,纪楚丽觉得不对劲了.一天,纪楚丽发现老人倒在房里不省人事,赶紧将老人送往医院.医生告诉她:肝癌晚期,时日不多了.纪楚丽拿着一张病危通知单,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她立即将妹妹叫过来,道:“妈给你的钱呢?”纪楚燕傻了眼,慌忙和老公去集资会要钱.集资会会长回话说:“钱都放出去了,即使你杀了我,我也没钱给你.”

两姐妹只好动员起家里所有人,卖的卖,凑的凑,纪源轩将自己这几年的存款全部带回了老家.这些钱只延续了老人近一个月的生命.最终,老人仍是不行了.临终前,老人处于昏迷状态,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除了先她而去的老伴,就是墨振、墨深和墨涵.

许知敏听于青皖讲完,整个身子都软在了沙发里.她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天两位表姨的内心该有多么的痛苦,母亲离开人世前的那一刻,念叨的仍是别人家的孩子.然而,这又能怨谁?毕竟,老人与墨家三个孩子朝夕相处,这是母子情深,也就说不清谁是谁非了.

“你大表姨差点儿疯了,在老人过世后屡次想自杀,就恨自己当年拿了墨家那么多钱.你大表哥毫无办法,抱住母亲说:'妈,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墨家的错!'你大表姨这才缓过气来,'没错,是墨家的错.不然妈怎么会忘了我呢?我才是她女儿!'”于青皖说到这里,表情更加愤恨,“你二表姨也好不了多少,整天和丈夫闹离婚,因为当时是她老公怂恿她进集资会,才把母亲给的钱花光了.最让你大表姨嫉恨的是这笔钱还是墨家给的.”

“所以他们才故意瞒住墨家,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

于青皖摇头:“知敏,你表哥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两位表姨消气了,我跟轩已经说好了,到时会告诉墨家的.”

“那么,为何不告诉我呢?我不是墨家人!”

于青皖叹气:“我本想对你说的,但上回你同学不是和你一起来我们家吗”她吃午饭时说漏了嘴,我们才知道你参加了墨家的中秋宴,而且还坐在墨家女主人的旁边,那可是墨家未来儿媳妇的位子啊,你表哥心里非常不高兴,却不能说你,那时我有意私下告诉你,以为你不知道墨家和纪家有这么深的矛盾.”

许知敏心灰意冷,自己终究逃脱不了纪、墨两家的这个旋涡.既然是逃不掉了,她能做的只剩下面对.这是听了袁和东的<送别>后做出的决定.

“嫂嫂,我要跟表哥说清楚.”许知敏看向纪源轩的房间,眼里透着坚毅,“是的,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

于青皖想了想,没阻拦她.许知敏走过去敲门.砰砰两声后,纪源轩不耐烦地喊:“谁啊?”

“哥,有句话我要跟你说.你听了骂我也好,你不听也行,但是我必须说--哥,你知不知道整件事伤害最大的是谁?不是你们,不是墨家,而是我!”

隔着门板,许敏听见纪源轩徘徊的脚步声停下了.这会儿不表明态度还等何时?她吸了口气接着质问:“哥,你平心而论,若你还当我是你妹妹的话,你舍得我这个妹妹受这么大的的不明不白的委屈吗?”

说到激动处,她的胸膛剧烈起伏,而门里面没有了动静.许知敏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道:“哥,你是许知敏的哥哥,这点永远不会变的.”说完,她平静地向于青皖告别.

“知敏,这么晚了,你在这里住一夜再回去吧.”于青皖挽留她.许知敏摇头,急匆匆地下楼.于青皖着急地喊:“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啊--轩.”

纪源轩在楼道门口抓住了她,道:“我送你!”

许知敏没吭声,站在路旁等着纪源轩开了辆国产的红色西耶那过来.拉开前座的车门上了了车,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纪源车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说:“敏.”

哥哥的这声“敏”,她等了有多久了?一丝久违的欣喜出现在她弯起的唇上,“哥.”

“我只想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所以,我道歉.”

“嗯.”她应答,觉得不够,又大声地“嗯”了一声.纪源轩摸着她的头发,像以那般温和地揉了揉,才缩回手踩下了油门.

许知敏从车前镜里看到纪源轩满意的笑容,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下了.摸了摸冰凉的车窗,窗外是黑色的夜幕,她想到了墨深的那双执著的眼睛.她和他,究竟该怎么办呢?

雨后,空气非常清新.许知敏比往常早起了一个小时,熨衣服、刷鞋子、擦桌柜.雪白的首饰盒静静地躺在抽屉的一角,是他带她去滑雪后送给她的.指尖滑过盖子,她屏息,正欲打开,方秀梅边敲她的房门边喊:“许知敏!快点儿出来,要迟到了.”

她只得作罢.拎起红色的小背包,她小跑着跟上方秀梅.方秀梅瞟到她裹着绷带的左脚,诧异道:“你怎么受伤了?”许知敏微微笑了,“被开水烫了.”林玉琴不是想要揭她的伤疤吗?正好,她以后可以说是烫伤所致,袜子如常套上,看谁还敢再来打它的主意!

王晓静看到她的脚伤也吃了一惊,却没多问一句,这符合王晓静的性格.许知敏承认自己对神秘的导师抱有相当的好奇.跟了王晓静这么多天了,王晓静渊博的医学知识远远超越了护理的领域.

中午,王晓静对许知敏说:“我下午有事先走,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萧护士.”

许知敏点头答应:“好.”抬起头,淡淡地扫过萧红那张桃腮杏脸,也与萧红带教的林玉琴对看了一眼.林玉琴看到她脚踝绑束的绷带,脸色很不好看.许知敏故作看不见,体谅着林玉琴,对任何前来关心她伤情的人都不多提一个字.林玉琴神色稍缓,对许知敏的疑问也越来越大.许知敏也不在意,或许经受的磨难多了,特别是纪、墨两家的事给她的触动很大,她觉得做人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下午五点多,介入室的手术全部结束了,携带着钥匙的许知敏负责最后的清理工作.许知敏拉开走廊的大门,正好与走出来的墨深碰面了.她莫名地有点儿心慌,抓着门的手指渐渐收起,转身准备离去.

他眼神一黯,正要走向刀子时,背后有人喊住了他:“墨医生,病房急呼你回去!”

她的背紧贴着冰凉的铁门,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原地顿了顿后渐渐远去,鼻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既然接受了表哥的道歉,她首先就应该是纪源轩的妹妹,在这个时候必须暂时与墨深保持距离.

摸了摸胸口,她继续往前走,来到最后一间手术室,整个介入区只剩下萧红和林玉琴没走.萧红对她说:“王护士将你托会给我,我总得看着你吧.”

许知敏抬眼,看来她手上的这串钥匙有不少人盯着呢.可是原则上她是不能将钥匙给萧红的,稍微思考了一下,问:“萧护士,要不要我陪你再四处检查一遍?”

“也好.”萧红应道,于是让林玉琴先走.许知敏尾随着她走了几处,萧红站住了,看向仓库,“那边整理好了吗?”许知敏用预备好的措辞应对道:“王老师已经全部整理好了,还特别嘱咐我,非急诊手术需要东西,是不能开门的.”于是萧红即使心有不甘,也是没有办法.

两人顺着走廊兜回手术室,突见大门敞开,一辆车床被推进来.

“怎么回事?”萧红抓住迎接病人的林玉琴问.

“张亦悦医师打来的电话,说这位病人要做造影检查.”林玉琴手推着活动床.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说:“辛教授说我什么时候想做造影检查都可以的.”

萧红回电话询问张亦悦,获知这位姓王的患者是辛教授的病人.王太太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不是本地人,她前几天来R市探访亲戚,感到前所未有的胸闷不适.于是今天经亲友介绍到辛教授的门诊看病.因为是熟识的朋友介绍的,六教授给她开了特例,做了血液、心电图和心脏彩超等检查.看了看检验结果,辛教授建议她再做个造影.王太太不想来来回回地跑动和住院,辛教授劝她,她也不听.教授想了想,说:“那就现在做吧,反正只是普通的造影,术后只需在医院观察一宿就可以回家了.”

许知敏知道教授是拗不过病人而不得不下达的医嘱,不禁有些担忧.这毕竟不急诊病患和急诊手术,而是造影检查.白天人多,而今就剩下她们几人,若术中突发状况要抢救,只怕人手不足.然而,许知敏在科室里只是个新来的,没有发言权.病患是辛教授的特殊病人,于是萧红同意让病人进来.许知敏稍说了下顾虑,萧红立即反驳了两句,林玉琴也在旁边帮腔.张亦悦上来了,对她说:“你多虑了,不过是检查而已.”

许知敏能怎么办呢?个个都是她的上司.

等辛教授到了手术间,一切准备就绪了.萧唯恐许知敏“捣乱”.让她到手术间外面等着.

许知敏默默地坐在走廊的凳子上,手里牢牢地抓着钥匙,心头略有不安.果然,一会儿林玉琴就跑了出来,对她说:“仓库钥匙给我,病人三支病变,必须一个裸支架救急.”许知敏立即站了起来,道:“你不知道怎么开锁,我帮你,会快一点儿.”林玉琴跟在她后面发牢骚:“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许知敏只当耳边风,帮林玉琴开了门.林玉琴拿了东西就往外冲.许知敏把门锁好,在走廊徘徊着,不时看墙上的表.她想起王晓静曾私下交代过她:不要担心挨骂,必要是不需要医生吩咐,先联系外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许知敏咬咬唇,进了手术室隔壁的小间摁下通话器:“病房吗?我这里是介入室,想问一下今晚外科是哪位医生值班:“对方报了个名字,许知敏自叫苦,这个医生是其他科过来轮科的本院医生,不是本科的医生,正想问二线是谁,忽然手术室传出了仪器疯狂的鸣叫声.

这无疑是抢救的信号.许知敏冲进手术室,见里面已是乱成一团.

正是因为这里没有失败的记录,当出现从来没有过的意外时,每个人都显得惊慌失措.教授和张亦悦还未来得及撤导丝,病人不知怎的突发血管急速痉挛,继发身体本能的应激.教授不敢强硬地撤导丝,病人于是因低血压而休克.萧红不敢在台上走开,林玉琴在台下手忙脚乱.许知敏赶紧走过去,撤下病人的枕头,一手加大氧流量,拉住林玉琴,道:“吸急救药备用.”把除颤仪备好后,她提醒辛教授,“需要呼叫外科吧?”辛教授仍在埋头处理导丝,张亦悦则反应过来了,对她喊:“还不快把外科医生叫来!”

这一次许知敏没有犹豫要呼叫谁,直接拨了墨深的手机号.

如她所料,墨深这会儿刚走到医院底层的停车场,陪伴他的是杨森.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翻开盖子,屏幕上显示的是医院的号码.他把手机贴近耳边,道:“我是墨深.”

“墨深吗?我是许知敏.”

墨深愣了愣.

“我们介入室有台手术出了问题,需要外科医生.”

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主动换他吗?墨深吸了一口气,安抚着自己内心的痛楚,道:“按照流程,你必须先呼叫一线.”

“一线不是我们科的医生.”

“那叫二线.”

“二线从家里回到医院需要多长时间?病人已经因低血压休克了.我知道你就在医院附近.别人或许不相信你,但我绝对信任你,所以我通知你,你会回来的!”

嘟--她竟然就这样挂了线!墨深瞪着手机屏幕.

“出事了?”杨森问.

“嗯,介入室出事了,需要外科搭桥.”

“那…”

“一线医生做不了,情况紧急,我得上去.”

“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两人急忙赶往三楼的介入室.手术间里,病人的情况已经刻不容缓.他们当即让在门外等候的病人家属签了<手术同意书>.

病人被送到外科手术室,谁知今晚的外科手术室也是忙翻了天,急诊有两台急性阑尾炎手术在进行中,还有一个骨科清创的小手术.留守的手术室护士明显不足以应付,而且谁也跟不上墨深的速度,许知敏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手术台.整个手术用了四个多小时,二线的医生也赶到帮忙.被拉上台任二助的张亦悦满头大汗,主刀的墨深却稳如泰山.为了安全起见,等术后病人有意识了,生命体征平稳了,才把病人送往CCU.

辛教授在手术结束后第一时间找墨深他们了解情况.得知病人脱离了生命危险,教授严肃地问他们:“你们打算怎么对病人家属说明情况?”二线的医生因为没有参与整个手术过程所以不好回答,示意墨深代表他回答.墨深回答:“依照原则,实际情况是怎样就是怎样,何况手术中也没发现什么.”辛教授很不乐意,“算了,由我和张医师去跟病人家属谈吧.”墨深与另两名外科医生互看了一眼,没有完全答应,“依照原则,手术我们外科医生会与病人家属解释的,至于其他不属于外科范畴的,就劳烦教授和张医生了.”辛教授的嘴唇微微颤抖,要是其他下级医生,他早就发火了.可墨深不同,他不仅医术好,而且在科室里深得人心.

墨深与外科病区的医生交接后,向病人家属简要介绍了病人手术的情况.二线医生都回家休息了.墨深与杨森回手术室写手术记录,两人都很累.杨森打了个哈欠悄悄地问墨深:“你那样和辛教授说话,是不是口气硬了点儿?”墨深拽着领口透气,“他那人欺软怕硬.二线也同意了,这会儿我不跟他硬,他若是把责任推到我们外科身上,我们还不是得帮他背黑锅.”杨森点头,“也是.哎,我如今只想回家冲个热水澡睡觉,一块儿走吧.”墨深看他忙着发手机短信,“今晚你又找哪位红颜知己啊?”杨森挑了挑眉,“身心疲劳,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安抚了.”说完,女方也有了回音,杨森拍拍墨深的肩头,“我先走了.”

墨深把病历收好,环顾着空旷的办公室,极度的空虚忽然袭来.他揉了揉晴明穴,眼睛很酸.此时此刻的他,只渴望她.可是他明白,许知敏是绝不会主动来找他的.

术后清理工作做完后,许知敏到护士站签了急诊值班表,然后就可以下班了.回去前,见医生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她心念一动,靠近门边,看到墨深正独自坐在办公桌边.他的手不停地抚摩着眉头,俊朗的面容浮现出了深深的疲倦.看到他这个样子,她的心里很难受,说到底是自己将他叫回来的.

垂下双手,墨深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头后仰长舒了一口气.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她那双乌黑的眼眸.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然而,当她白净无瑕的脸朝他缓缓地俯下,当她的唇贴住了他的唇,他的唇间传来了她一如往常的矜持.他闭了一下眼,接而一跃而起,一把抓住想逃走的她.她不来不及挣脱,他的唇已重重在压住她的唇.激烈的唇舌交战间,她听见屋外一阵阵萧瑟的秋风呼呼地响着,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因为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搂抱着.

C28 女性主义

漆黑中,她睁开眼,先抽出一只手四处摸索,最终摸到台灯摁下了开关.灯泡微黄的光映出了周围的环境,原来在她刚刚被他吻得天旋地转时,他把她抱到了休息室.想想若是他同事进来撞见,该如何是好!

她局促地垂下眼,他用双手搂着她的腰,她的手指拂过他微皱的眉,他紧闭着眼,触到了他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银戒.她不记得这枚戒指是几时开始有的,摸起来外表光滑,是普通的一枚用银打造的戒指,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愿意去瞎猜.让她担忧的是,他的呼吸听起来颇沉重,她忙将的心贴在他的额头上,他好像有点儿发烧.她不由得紧张地低唤“墨深,墨深!”

他只是轻轻地哼了哼,又沉沉地入睡.她皱了皱眉,拉开了他的手,跳下床套上拖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紧接着急急地去找人来帮他看病.

手术室里的手术全部结束了,整个走廊都很安静.许知敏不得不回病区寻求帮助.到了护士站,她问:“现在值班医生有空吗?”刚好是玲玲值班,答道:“外科的医生睡了,内科的医生刚起床给一个睡不着的病人开安眠药.”许知敏问:“内科是谁值班?”玲玲道:“阿袁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袁和东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见许知敏就愣了,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好在介入室…”许知敏解答.

袁和东已在接班时听说了下午五点多介入室出的事,沉下脸对她说:“你过来.”

许知敏知道其中的利害,跟他进了办公室.袁和东把门掩上,问:“你当时在台上吗?”

“没有,里面喊抢救的时候我才进去帮忙的.”

袁和东松了一口气,道:“我就想,明明听说跟台的护士上萧红和林玉琴.”

许知敏对他露出一抹安慰的笑,道:“放心吧,师兄.我只要按规章办事,不会出差错的.”

“麻醉科护士人手不够,我上了外科的术台帮忙.”许知敏稍作停顿,鼓起勇气对袁和东说,“师兄,墨深像是病了,你可以帮我看看他吗?”

听到她这个请求,袁和东心里边多少有点儿酸楚.可他是一名医生!他对许知敏点了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他今晚是主动回来加班给病人开刀的.我跟你去看看他.”

出了门,袁和东向玲玲交代了自己的去向,玲玲答应病房有事会拨打他的手机.

许知敏领着袁和东来到了麻醉科的医生休息室.

墨深仍在沉睡.袁和东一边把脉,一边问许知敏:“量过体温了吗?”

许知敏眨了眨眼,懊恼地回答:“对不起,师兄,我竟然忘了先给量体温了.你等等,我去找体温计.”说完,她急急忙忙往外跑.

袁和东的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转移到墨深身上,道:“我知道你醒着.”

于是墨深翻转身平躺着,呼出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愿意跟她过来.”

“我是医生,有病人病了,当然会来.”袁和东冷冷地答,“觉得怎样?喉咙疼吗?之前有没有受过寒?”

墨深摇摇头:“可能是累的吧.你不是还要值班吗,你走吧.”

袁和东取出口袋里的听诊器,道:“我得帮你看完病再走,不能让为你的事担心.你知道的,她虽好强,先天的体质却比常人虚弱.”

墨深转过头,眉头深锁,道:“你也知道她是早产儿?”

袁和东愕然,他不知道许知敏是早产儿的事.不过,他给许知敏诊断过许多次脉,先天不足的推论是他从脉理上考量得出的.

许知敏这时兴冲冲地拿着体温计回来了,一开门,见他们两人都表情阴郁.想起他们之间的几次争执,她不禁忐忑不安.

“那个…先量个体温吧.”许知敏努力缓和着屋内的气氛,将体温计递给墨深.

墨深不接,道:“我没发烧,不用了.”

她皱着眉头,把体温计塞进他的手里,正言道:“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听话的病人了.”

她此话一出,墨深和袁和东吃惊地瞅向她,继而不约而同地放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