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得一清二楚,她也确实从手机里听到他那边传来急诊呼叫器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她竟一时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了.

他接着道:“我会等你.可是有私心地说,我想要你现在就回来.”

“墨深.”

他似乎苦涩地笑了:“我已经开始后悔让你去北京了.”

她也一样难受,却道:“我会好好的.”

他吸了一口气:“你的不良记录太多了.而为了你去北京的事,墨涵已经恼火我和我妈了,你毕竟在那边无亲无故的,一旦发生什么事…”

“我不是三岁小孩,墨涵也能体谅的.”她宽慰道.她知道墨涵也恼火她,因为当她离开R市前想向墨涵道别时,墨涵坚持不肯见她.

“我得挂机了,病房CALL我回去呢.”

“好,你要注意身体.”

墨深挂了电话,手指摸手机屏幕上的“敏”字,感到心很疼.他与她并不是第一次分开,然而这次是她离开他,不是他离开她.他说不清这股她远离自己身边的焦虑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在她对他说了她是个早产儿的那一刻起,他就总是忧心不已.

到了天气转冷的时候,袁和东按捺不住了,主动找他谈这个问题.这是他们两人首次心平气和地谈论她,按照袁和东的说法,是从两名医生的角度.

“说老实话,我反对她去北京,中国政法大学是很好,但是没必要让她冒险吧.”袁和东说这番话时有点儿激动,“你应该也留意到了,她每次感冒都会气喘,那次她被送到急诊,是我去她宿舍接她的,当时她的症状是典型的气促,嘴唇和十指发绀,大汗淋漓.”

“急性肺水肿.”墨深艰难地答.

“虽然查心电图并没有发现特异性改变,可是从你嘴里得知她是早产儿,我不得不质疑当初的诊断,她应该接受更进一步的检查,至少做个超声心动图再走.”

“她不肯.”

“你就由得她不肯?”

“…”

“我尊重你是一名医生.当然,你对她而言还有另一个身份,若你不好开口,那我来说,我对他而言,首先是她敬重的师兄,是一名医生.”

“我明白.”

“过年她放假回来,再看情况吧.”

一阵沉默之后,墨深低语:“听说你妹妹…”关于袁和东这段鲜为人知的过去,许知敏在离开R市前曾向他提起,希望让他们两人彼此多谅解.

“嗯,我妹妹是因先天性心脏病去世的,也是早产儿.”一谈到妹妹,袁和东神色复杂,“或许你无法理解我们那种家庭,在贫苦的农村,连像样的卫生所都没有,人若生一场大病,必须千里迢迢跑到大城市里求医,好运的话,能及时查出病因,凑够钱,开了刀,回家休养,运气不好的话,就像我妹妹…”

墨深把手插入大衣口袋.报纸和互联网上此类报道并不少,然而由身旁的人倾吐出来的,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滋味.原来袁和东嘴里的“好运”与“运气不好”,可以如此的惊心动魄.而他的敏呢?他的胸口堵得慌,不敢想下去了.

许知敏已后悔说大话了.一入秋,她没淋雨,也没少穿衣服,却照样感冒.她觉得是因为不适应气候,久了,自然会好的.于是,她一边吃感冒药,一边看书,最后感冒是好了,但咳嗽久久未愈.

许知敏不敢向墨深等如实告知自己的情况,不想徒添他们的担忧,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她这回学乖了,没放任自己病着,跑到了附近的社区医院去看病.她吃了一个月社区医生开的药,多是些抗生素和止咳剂,均不起效,她的咳嗽没有半点儿改善.社区医生要她做进一步的检查,包括拍片子、心电图等,许知敏拒绝了.她知道必须找大医院的医生看看了.

经同班同学介绍,她来到北医三院.一看挂号处的几排长龙,许知敏就不想看病了.亲身经历,她方知异地看病的难处,据说北京的大医院多是这样的情况.她的病情不属于急诊收治的急症,身份也不属于军人等特殊人士可以享受优先.许知敏不知如何是好了,难道把病延到过年回家再看?

人多空气闷,她有点儿胸闷,便偎在墙边,焦愁中想起了王晓静的叮嘱.回到宿舍,她急忙找出那个信封,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张照片,信纸上写的是:“肖祈,北京协和医院心脏外科客座教授,门诊时间为每周的周四下午,去到那里,不需挂号,直接拿这张照片要求加号.记住,不要透露是谁给你的这张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拍摄的是一座大教堂的侧面,相片的光影效果处理得比较暗,背后签的是“圣派区克大教堂”以及“肖祈”二字.许知敏觉得自己在接触老师的私人故事了解,对此感到为难,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那里看一看.

有了北三医院的教训,许知敏周四请了假,大清早赶到了协和医院,挂号大厅排了十条长队.她老老实实地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呼吸内科没号了,心血管内科没号了,心脏外科没号了…挂号员干脆对她说“所有内科全没号了,你要么明早五点来吧.”灵机一动,许知敏说:“我挂中医科.”

走到中医科诊室,候诊的病人不多.一名年轻的医生给她号脉,书写处方时,拿起一本医保与非医保用药手册查看.许知敏皱眉,问他:“请问医生,我这是什么病?”对方答:“没什么事,感冒后体虚,补气血调理调理就可以了.”许知每知道他没有仔细看她的既往病史,拿了处方道了声谢,走出了诊室.

看到缴费处也是人满为患,许知敏异常疲惫.几盒普通的西药加中药,共花掉她两百多块钱.拎着药走到医院附近一家饭店喝了碗粥,此时已经十二点了,她越想心里越慌,这些药管用吗?从包里摸出手机,搜索到墨深的电话,犹豫了再三,她仍是没有摁下拨号键.

叹了口气,她决定去肖祈那里碰碰运气.可这肖祈是什么人呢?

挨到下午,距离两点半肖祈开诊还有十分钟,许知敏走到心脏外科门诊咨询台问护士:“请问肖祈教授下午出诊吗?”

“肖祈教授?你挂号了吗?”

许知敏试探地问:“可以预约吗?”

“肖教授不挂专家预约号,他每次出诊只看三位病人,就普通的门诊号依序三名.”护士翻翻门诊就诊病人登记本,“他下午的号已经满了.”

“那…”许知敏咽了咽唾沫,鼓起勇气,“我想加号.”

“加肖教授的号?”护士忍不住想笑,“你没听清我刚刚的话吗?肖教授连几百块钱一次的专家预约号都不挂,你多少钱也加不到号的.”

许知敏拿出了那张王晓静给的照片,决定孤注一掷,她道:“麻烦你拿这个给肖教授看看再说.”

护士虽是疑惑重重,但出于好心帮了她这个忙.许知敏看着护士接了相片走去诊室,杵在原地显得很尴尬.若肖祈否认这张相片呢?她转念又想,以王晓静谨慎处事的个性,敢叫她来找肖祈,王晓静必是很有把握的.

不一会儿,护士急匆匆地出了诊室的向她招手,道:“你过来!”

许知敏眨眨眼,这相片果真有来历.

她一边走着,一边低着头想:这肖教授一个下午只看三个病号,贫富贵贱一视同仁,脾性挺大,也挺怪的.许知敏想象着那肯定是一名严肃的老医生,可踏进诊室,见着的却是一名年轻的男子,也就三十多岁.

“你从哪儿拿这张相片的?”

肖祈的声音浑厚有力,透出一股不容人忽视的威慑感.许知敏抬眼看到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多少有些忐忑.谨记王晓静的嘱咐,她答话:“给我相片的人交代我不能说出她是谁.”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师徒.”

许知敏感觉得到对方那双苛刻的眼睛在打量着自己,不觉举起手摸了摸胸口处的衣扣.

肖祈收回了视线,道:“我有三个病人要看,你能等吗?”

“可以.”

“我争取五点给看,你到外面等吧,若感到不舒服,随时敲诊室的门或是呼叫护士.”肖祈对她说完,嘱咐护士,“带她到外面找个比较暖和的地方坐,该办的手续你帮她.”

护士心领神会,在候诊的走廊里为许知敏找了个位子,又帮她补办了挂号.

许知敏拿着挂号纸和病历,病了这么久,第一次在异地感受到了有人关心的温暖.情不自禁地,她连声道谢.那名中年护士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有事尽管说.”

仰头看着这张亲切的脸,许知敏忽而想起了家中的母亲.

肖祈看病很慢,每一个病号要半小时以上.这并不是说他性子慢,或是资历浅,能被聘请为协和的客座教授,实力肯定是有的,这只能说明他是名很讲究诊察的医生.

其实,诊断学是门特别的学科,它的重要性甚至大于治疗.许知敏是学医的,懂得这个道理,因此甘愿等待一名好医生给自己看病.旁边的女则露出明显的不满意,她抱着个一岁半的孩子,给孩子拿到的号是第三个.眼看其他诊室的病人进进出出,肖祈的诊室门口罗雀,她不禁发起牢骚:“里面坐的真是教授吗?看个病慢成这样子.”

许知敏想着该不该多嘴说一句.

少妇抱起孩子,道:“我看这教授的名号八成是假的,所以不像专家,只挂普通的号.”继而匆匆走去咨询台想换其他医生的号,换不成,不得不兜回原位,愈加气闷.

许知敏本着善意,尝试与少妇攀谈:“你这孩子怎么了?”歪头看这小娃娃趴在母亲肩上昏昏欲睡,顿生怜悯.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们那里的医院说这孩子是先天性心脏病,大夫说要做手术,动手术得找个好医院吧,这不,她爸在这里打工,我们来探亲,顺便看病.”

许知敏听出了她浓厚的乡音,却辨不出她来自哪里.

“你呢?年纪轻轻就得了心脏病?”少妇问她.

许知敏掩着嘴咳嗽着说:“感冒.”

“感冒看心脏科?”

许知敏咳得厉害,喘着气未能搭腔.紧闭的诊室门恰好打开了,上一位病号拿着药方走了出来,护士过来叫下一个号:“刘庆欢.”

“是我的小孩.”少妇连忙站起答应.

“你等等.”护士对少妇说.因为她发现许知敏气喘汗流,脸色青白,赶紧告诉诊室里的肖祈,“肖医生,那名加号的病人发作了.”肖祈旋即起身,出来见到许知敏的情况,道:“扶她先进来看.”

少妇不依,喊:“这是怎么回事啊?按照挂号的顺序,应该轮到我的孩子.”

“她这是急症.”护士解释.

“急症就去看急诊呗,我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孩子也很痛苦的.”

“请你谅解一下,她的情况比较严重.”

“她的病严重?她只是感冒,我孩子是心脏病!谁比较严重?”

“肖医生?”护士向肖祈求助.

肖祈探摸孩子的脉搏和四肢指甲,又瞅了瞅许知敏泛紫的嘴唇,对护士道:“她急需处理,扶她进去.”

少妇觉得憋屈,眼红了,道:“我们天天来排队,好不容易拿到个号,我是大人无所谓,可我的孩子怎么办!”

许知敏听到这话,立马轻轻推开护士搀扶的手,喘着粗气对肖祈说:“肖教授,我能等,你给这孩子先看吧.”

“你确定你能等?”肖祈沉声问.

“能.”许知敏用尽全身气力应道.

肖祈轻呼一口气,道:“好吧.你们两个都进来.”

护士将许知敏扶到诊室里,在病人体检躺的小床边上放了把椅子,让许知敏坐下.护士遵肖祈的医嘱给了许知敏一粒小药片,道:“含在舌头下,“许知敏心口一凛,清楚这是硝酸甘油片.

见许知敏将药片放进了嘴里,护士放心了,道:“别担心,肖医生和我都在诊室里,他给那孩子看完就给你看,你有什么不舒服,轻轻唤一声就行了.”说完,她拉紧帘子出去了.

透过帘子,许知敏隐约能看到肖祈的身影,蓦地眼眶湿润--她想墨深.摸到提包里的手机,手机却没电了.头靠到洁白的床单上,许知敏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拉开帘子,许知敏醒了.少妇仍在问肖祈:“我们地方医院的大夫说要开刀的.”

“你的孩子确实得的是室间隔缺损,按照这份超声心动图的结果来看,孔很小.虽然听着非常响,一摸好像有一个震颤,但是不需要手术.若你不相信这份你们地方医院的检查报告,可以在我们医院再做一份,可我认为没有必要,因为你的孩子没有明显的需手术的体征,等你孩子两岁的时候,再到医院做一次检查,到时可能孔也闭合了.”

“需不需要开些什么补品让那个孔快点儿闭合?”

“不需要.”肖祈斩钉截铁.

“可是,这来看病的,说不用开刀了,又没有药带回去…”

肖祈的笔在纸上顿了顿,道:“我只视病人情况开药.该下的药,多贵我也照开不误;不需要的,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给你开处方.至于开不开刀,首先是由我这医生决定,而不是由你们病患来左右我诊病的思路.”

少妇闷闷地答了声:“谢谢.”抱着孩子出去了.

许知敏听着肖祈刚刚这番言辞,与墨深的观点很像.墨深主张生病就得治,不管贫富悬殊、贵贱高下,因而他对于她父母当年草率对待她这个早产儿一事心存不满.

想起墨深,她的心口又疼了.

护士将门关上.肖祈对病人说:“把上衣解开.”

许知敏局促地解衣扣,她知道这是要望诊和听诊.

肖祈问:“许知敏?”

“是的.”

“医务人员?”

“以前是护士.”

“哪个科?”

许知敏不明白他为何问得这么详细,低声答:“心血管.”

肖祈瞟了瞟桌上她带来的一沓社区医院做的化验单,道:“你的白血球和血小板都低,在介入室工作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许知敏觉得他的眼光和思维很敏锐.

“你这样的症状有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

“感冒后?”

“嗯.”

“以前有过这样的症状?”

“以前大学的时候,病过一次,看的急诊.”

“你把双手放下来,屋里有暖气,护士也在这儿.”

许知敏轻啼下唇,两只手垂落到膝盖边.肖祈那双淡灰色眼眸冷漠在停驻在她起伏的胸部,道:“可以了,转个身.”

她背过身,很快肌肤感触到了冰凉的听诊器.她闭上眼睛,眼前浮起的是恐惧.当听诊器触到心口,她几乎打起了哆嗦.

肖祈察觉到了她的不适,立即收回听诊器,道:“穿上衣服吧.”许知敏慌忙把衣服穿好.

“你带她去放射科,告诉他们是急复.”肖祈写好放射检查申请单交给护士,“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许知敏想问,可是肖祈在低头翻看她在社区医院的就诊资料.

许知敏怀着强烈的不安去拍了胸片,护士取了片子给肖祈.肖祈交叉双手凝神琢磨X光观片灯箱上挂起的胸片,问许知敏:“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有没有得过病?”

许知敏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肖祈手指轻敲额头,“那…你是不是早产儿?”

数秒钟的静默.

肖祈垂下眼,说:“是早产儿!”

许知敏从来对自己是早产儿的事实没有任何想法,可这会儿听到肖祈的询问,顿时心慌意乱,她道:“我是早产儿,但是我的身体一直很好.”

肖祈对于她的辩解只说了句:“住院.”

“什么?”许知敏瞪大了眼,“可是我在社区医院和这个医院的中医科…”

“你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诊断,才来我这里看吗?”肖祈冷冷地打断她.

许知敏对上他冰冷而坚定的眼眸,她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医生.这不仅仅因为他是王晓静介绍的医生和他的教授荣誉,更因为他刚刚一连串果断而敏捷的望闻问切.

“诊断是什么?”许知敏扶着桌沿的手在发软.

“我不好给你马上下诊断,你必须住院做全面检查,病区若没有床位,你的病情特殊,我们会给你加床.”

“我得考虑几天.”许知敏的思想乱成一团.

“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不能放你走,你今晚必须留在医院.”肖祈忙碌在给她开入院单子.

许知敏说:“不,我不住院.”紧接着整个人终是承受不住一天的疲累和紧张,软了下来.她的耳畔传来护士跑出去喊人来帮忙的叫声,紧接着一只大手稳稳地接住她.她闻着对方衣服上的消毒水味,不由得喃喃自语:“墨深,墨深.”

“墨深?”肖祈眉头紧锁,想起了他在阜外时曾经带过的一名得意门生,“是朱墨的墨,深浅的深?”

许知敏没答复他.肖祈发现她的脉搏在变弱,便当机立断将她抱上了活动病床.

R市.

墨深刚与杨森等人一起走出了住院大楼,忽然间一阵心慌.杨森回头看他杵在那儿,问:“墨深?”

墨深在焦急在摁手机,之后把手机紧贴耳朵,里面传出的是:“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打给谁?许知敏吗?”

“她关机.”墨深重拨,“可能手机没电了.”

郭烨南走过来,摁住了他的手,道:“别急,找找她宿舍的号码.”

“她们租的房子,为了省钱没安电话.”

“唉!”杨森叹气,“省钱省到这种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