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下第一口之后,就捂着嘴巴蹲下去哭了。

这本来是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很遥远的一件事情。却在回家的路上,被重新的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心痛,在这个晚上,排山倒海般地重回心脏。

天上的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易遥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速度,车在雪地上打滑,歪歪斜斜地朝家骑回去。

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眼泪,但是一定很脏。易遥伸手抹了又抹,觉得粘得发腻。

把车丢在弄堂口。朝家门口跑过去。

冻得哆嗦的手摸出钥匙,插进孔里,拉开门,屋里一片漆黑。

易遥松了口气,反身关好门,转过来,黑暗中突如其来的一耳光,响亮地甩到自己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去啊!”

24

黑暗里易遥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出声。

林华凤拉亮了灯,光线下,易遥脸上红色的手指印突突地跳动在视网膜上。

“你哑巴了你?你说话!”又是一耳光。

易遥没站稳,朝门那边摔过去。

她还是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易遥的肩膀抽动了两下。她说,妈,你看到我不见了,会去找我吗?

“找你?”林华凤声音高了八度,“你最好死在外面,我管都不会管你,你最好死了也别来找我!”

那种心痛。绵延在太阳穴上。刚刚被撞过的地方发出钝重的痛来。

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你别来找我。

母亲对自己说,你死了也别来找我。

易遥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说,你傻啊,你干嘛来找我。

易遥扶着墙站起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雪水,放下手来才发现是血。

她说,妈,以后我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我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你去找你爸了?”林华凤的眼睛里突然像是被风吹灭了蜡烛般地黑下去。

易遥“恩”了一声,刚抬起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到林华凤朝自己扑过来,像是疯了一般地扯起自己的头发朝墙上撞过去。

齐铭按亮房间的灯,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易遥家的声响。他打开窗,寒气像飓风般地朝屋子里倒灌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对面人家的尖叫。

林华凤的声音尖锐地在弄堂狭小的走廊里回荡着。

“你这个贱货!你去找他啊!你以为他要你啊!你个贱人!”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啊?你滚啊你!你滚出去!你滚到他那里去啊,你还死回来干什么!”

还有易遥的声音,哭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只有一个字,悲伤的,痛苦的,愤怒的,求饶的,喊着“妈——”

齐铭坐在床上,太阳穴像针刺着一样疼。

25

其实无论夜晚是如何的漫长与寒冷。那些光线,那些日出,那些晨雾,一样都会准时而来。

这样的世界,头顶交错的天线不会变化。逼仄的弄堂不会变化。

共用厨房里的水龙头永远有人会拧错。

那些油烟和豆浆的味道,都会生生地嵌进年轮里,长成生命的印记。

就像每一天早上,齐铭都会碰见易遥。

齐铭看着她额头上和脸上的伤,心里像是打翻了水杯。那些水漫过心脏,漫过胸腔,漫向每一个身体里的低处,积成水洼,倒影出细小的痛来。

他顺过书包,拿出牛奶,递给易遥。

递过去的手停在空中,也没人来接,齐铭抬起头,面前的易遥突然像是一座在夏天雨水中塌方的小山,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轰然朝旁边倒去。

她重重地摔在墙上,脸贴着粗糙的砖墙滑向地面。

擦出的血留在墙上,是醒目的红色。

早晨的光线从弄堂门口汹涌进来。

照耀着地上的少女,和那个定格一般的少年。

世界安静得一片弦音。

我以后谁都不找了。我不找你。也不找我爸。我自生自灭吧。

26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

却并没有诗词中的那种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固定地来回着。撞在耳膜上。把钝重的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的一切摆设都突显着白色的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已经快中午了。

与时间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压着,睁不开来,闭上又觉得涩涩的痛。光线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来回扫着,眨几下就流出泪来。

易遥翻个身,左边太阳穴传来刺痛感。

“应该是擦破了皮。”

这样想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觉到被牵扯着的不自在。顺着望过去,手背上是交错来回的几条白色胶布。下面插着一根针。源源不断地朝自己的身体里输进冰冷的液体。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根扎在血管里的坚硬的针,手指弯曲的时候像是要从手背上刺出来。

塑料胶管从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轻轻地晃来晃去。

接通的倒挂着的点滴瓶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体。从瓶口处缓慢而固定地冒着一个一个气泡。

上升。噗。破掉。

右边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静静地望向自己。

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37度的水。“你醒了。”

他们说把手放进37度的水里面其实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热度的。不会完全没有知觉。

易遥抬起头,齐铭合上手里的物理课本,俯下身来,看了看她的手背。检查了一下没有肿起来。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

呼啸着的白光。在寒冷里显出微微的温柔感来。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身上。

“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低血糖,”齐铭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矮柜前停下来,拿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热气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雾,浮动在他目光的散距里,“所以早上就晕倒了。不过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瓶葡萄糖输完就可以走了。”

齐铭拿着水走过来,窗帘缝隙里的几丝光从他身上晃过去。他拿着杯里的水,吹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易遥。

“你和你妈又吵架了?”

易遥勉强着坐起来,没有答话,忍受着手上的不方便,接过水,低头闷声地喝着。

齐铭看着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厕所。”齐铭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门关起来。光线暗掉很多。

忘记了开灯。或者是故意关掉了。

其实并没有区别。

只剩下各种物体的浅灰色轮廓,还有呼吸时从杯里吹出的热气,湿搭搭地扑在脸上,像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手背血管里那根针僵硬的存在感,无比真实的挑在皮肤上。

易遥反复地弯曲着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体会着血管被针挑痛的感觉。

真实得像是梦境一样。

雾气和眼泪。

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27

齐铭上完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处方单据,转身绕去收费处。找了半天,在一楼的角落里抬头看到一块掉了漆的写着“收费处”三个字的挂牌。

从那一个像洞口一样的地方把单据伸进去,里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长长的衣服袖管里伸出来,接过去,有气无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蓝章,“三百七十块。”看不到人,只有个病恹恹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这么贵?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药水啊。”齐铭摸摸口袋里的钱。小声询问着里面。

“你问医生去啊问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给你开的药。奇怪伐你。你好交掉来!后面人排队呢。”女人的尖嗓子,听起来有点像林华凤。

齐铭皱了皱眉,很想告诉她后面没人排队就自己一个人。后来想想忍住了。掏出钱递进去。

洞口丢出来一把单据和散钱,硬币在金属的凹槽里撞得一阵乱响。

齐铭把钱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窗洞里说,我后面没人排队,就我一个人。说完转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画一样,浅浅地浮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尖嗓子,“侬脑子有毛病啊……”

医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齐铭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医生的谈话。夹杂着市井的流气,还有一些关于女人怎样怎样的龌龊话题。不时发出的心领会神笑声,像隔着一口痰,从嗓子里嘿嘿地笑出来。

齐铭皱了皱眉毛,眼睛在光线下变得立体很多。凹进去的眼眶,光线像投进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点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呐着。

“医生,易遥……就是门诊在打点滴那女生,她的药是些什么啊,挺贵的。”齐铭站在光线里,轮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刚刚开药的那个医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齐铭,笑容用一种奇怪的弧度挤在嘴角边上,“年轻人,那一瓶营养液就二百六十块了。再加上其他杂费,门诊费,哪有很贵。”他顿了顿,笑容换了一种令齐铭不舒服的样子接着说,“何况,小姑娘现在正是需要补的时候,你怎么能心疼这点钱呢,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呢,她这身子骨,怎么抗得住。”

齐铭猛地抬起头,在医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医生看到他领悟过来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问:“是你的?”

齐铭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医生在后面提高声音说:“小伙子,你们年纪太小啦,要注意点哦。我们医院也可以做的,就别去别的医院啦,我去和妇科打个招呼,算照顾你们好伐……”

齐铭跨出去。空旷的走廊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

身后传来两个医生低低的笑声。

齐铭走过去,侧身让过阿姨,脚在拖把上跳过去。抬起头,刚想说声“抱歉”,就正对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哟要死来,我刚拖好的地,帮帮忙好伐。”

湿漉漉的地面,扩散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来。

28

——是你的?

29

齐铭进房间的时候,护士正在帮易遥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粗暴地撕开胶布,扯得针从皮肤里挑高,易遥疼得一张脸皱起来。

“你轻点儿。”齐铭走过去,觉出语气里的不客气,又加了一句,“好吗?”

护士看也没看他,把针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签压上针眼上半段处的血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儿那么娇气啊”,转过头来看着齐铭,“帮她按着。”

齐铭走过去,伸手按住棉签。

“坐会儿就走了啊。东西别落下。”收好塑料针管和吊瓶,护士转身出了病房。

易遥伸手按过棉签,“我自己来。”

齐铭点点头,说,那我收拾东西。起身把床头柜上自己的物理书放进书包,还有易遥的书包。上面还有摔下去时弄到的厚厚的灰尘,齐铭伸手拍了拍,尘埃腾在稀疏的几线光里,静静地浮动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钱?”易遥揉着手,松掉棉签,针眼里好像已经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觉。微微浮肿的手背在光线下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好。也不是很贵。”齐铭拿过凳子上的外套,把两个人的书包都背在肩膀上,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易遥继续揉着手,低着头,逆光里看不见表情。“我想办法还你。”

齐铭没有接话,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说,恩,随便你。

手背上的针眼里冒出一颗血珠来,易遥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但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颗。

易遥重新把棉签按到血管上。

30

十二点。医院里零落地走着几个拿着饭盒的医生和护士。

病房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

走出医院的大门,易遥慢慢地走下台阶。齐铭走在她前面几步。低着头,背着他和自己的书包。偶尔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后重新回过头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几乎要吞噬干净。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淀出悲伤的轮廓来。

易遥朝天空望上去,几朵寂寞的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31

回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午休时间刚刚开始。

大部分的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窗户关得死死的,但前几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块玻璃变成了一个猛烈的漏风口。窗户附近的学生都纷纷换到别的空位置去睡觉。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头上蒙着各种颜色的羽绒服外套。

易遥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块玻璃的窗户边上。

从那一块四分之一没有玻璃的窗框中看过去,那一块的蓝天,格外的辽阔和锋利。

她从教室走进来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进书包里,抬起头,刚好看到齐铭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女生走拢过来。

本来周围空出来的一小块区域,陆陆续续地添进人来。

化学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易遥桌子上,一脸微笑地说,呐,早上化学课的笔记,好多呢,赶快抄吧。

易遥抬起头,露出一个挺客气的笑容,“谢谢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点,面对着易遥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头晕。打点滴去了。”

“恩……齐铭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随意的口气,像是无心带出的一句话。

易遥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这才是对话的重点以及借给我笔记的意义吧。”她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会啊。他没来上课吗?”

“是啊没来。”唐小米抬起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易遥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不过他这样的好学生,就算三天不来,老师也不会管吧。”说完易遥对着唐小米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露出个“谢了”的表情。

刚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从教室外走进来的齐铭身上。

从前门到教室右后的易遥的座位,齐铭斜斜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遥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点把糖水喝了,医生说你血糖低。”

周围一圈女生的目光骤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遥包围过来。

易遥望着面前的齐铭,也没有说话,齐铭迎上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头,把杯子靠向嘴边,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雾气,被冬天的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32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