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浮声仔细地顺着疤痕的纹理抚摸一遍,惊异于他身上伤疤的面积,忽而想起宾馆保安对自己说的话,什么被后母用热油泼,不由得失声确认:“这是怎么弄的?!”

他黯然,“滚油泼的…”

“你那时很小吧?”

“五岁。忘记了。”

“我的天!”柳浮声跪坐着抱住他,“疼死了!我看着都难过!”

他有些动容,眼眶竟有些湿了。除母亲之外,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柔软美人。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揪着,惧怕、希冀、感激交织,他恨不得时间停止,恨不得洞口塌陷,他怕一切都是梦,就像她来了之后他晚上经常做的梦那样,一睁眼什么都没有了。他想永远留住这一刻,因为啊,他知道她总会离开,那时,依旧孤苦的他,得用一辈子想她了。

她的身子真软,真香。

她又凑了过来,依旧找他的唇。

他赶紧迎了上去。

她比他熟练一些,他毫无准备,毫无基础,却依然冲锋陷阵。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捧出去交给她,今生不后悔。她紧紧抠着他的背,仿佛看到如同四面八方而来的江河,在一瞬间激烈地汇入汪洋。

事后,她仰面躺着,用手遮住眼睛,“我更不想走路了。”

“我背你。”他的声音仍有些黯哑。

“他们说你不能人道…”

他一懵,“什么道?”

“就是说你是个太监。”

他苦笑一下。

“…你怎么从来也不为自己辩解一下?”

“我怎么辩解?”

“也对,总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摁倒干个服服帖帖。”

战乌扶额,哭笑不得。

她真诚地说:“你真的很棒。”

幸亏光线昏暗,否则她会发现他的脸完全涨红。

柳浮声翻个身坐起来,拿起掉落一边的手电,照他的身子。胸膛以下半个身子都是狰狞的疤痕,能清晰地看出当时油泼的方向和走势,当年一个五岁男童遭受如此严重的灼伤,捡回条命已然不易。

“也太狠了,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也该怜惜还是个孩子吧。”她唾弃道,又感慨,“偏就是有些人,只要不是自己,对谁都能下得了手。”

就像关扬!

他俩在洞里耽搁得太久,手机又没信号,外头恐怕已经炸锅了,再不出去,外头的人贸然进来,徒增危险。

背她出洞的过程中,战乌的心是一直下沉的。属于他的这段刻骨铭心记忆随着出口位置的临近渐渐深埋,他不确定重见天日后她还会不会正眼看自己,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时不时跑过来同他讲几句话。

这一切,都是个梦。

“我的老天爷!你终于出来了!”钱欣第一个看到他们,奔了过来。

“受伤了吗?掉水里了?”大熊、毅辉、老王都赶紧跑了过来,见柳浮声趴在战乌背上,都万分紧张地问。

“我迷路了,乱走,累得半死。没受伤。”柳浮声从战乌身上滑下来,为了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像跳芭蕾一样原地转了两圈。

“也太慢了!战乌都进去两个多小时了!”钱欣埋怨她,“你呀,一点不省心,要不是这里手机信号不好,我都准备给关总打电话,让他派直升机过来搜救了。”

这档口提起关扬,柳浮声脸一黑,“他哪有那个能耐派得起直升机。”

钱欣明明还没结婚,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知道你跟他吵架了,见不着面很多话说不清楚,回去了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夫妻哪有隔夜仇啊。”

站在一旁往水壶里灌水的战乌手一顿,一些水洒了出来,而后皱了皱眉,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异样,干脆旋紧壶盖远远走开。

“真离婚了!”柳浮声说得格外大声。

“别说气话。”

“他外头有人,我来之前已经离了。”

“不会吧?!怎么这样!不可能啊!关总怎么可能呢?他…”钱欣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肯相信。

女人这边家长里短的事不在地质队关注的范围内,于教授问战乌,现在回程,什么时候能到宾馆。战乌说,进洞耽误了一些时间,如果现在启程,再露宿一晚,走得快一些,明天傍晚能回去休息。

“那走吧。”考虑到这次只是小探一下,所带的食物和水都有限,于教授决定不再多做停留,来时得路他们也记了个大概,下次没有战乌也能过来。

柳浮声身子倦怠,好不容易撑到昨晚那个露营地,头疼得厉害,饭也没吃,钻帐篷里就睡了。战乌也是极累,好在地质队的人都通情达理,说要轮流守夜,他也就将就地睡进一个帐篷里,身边的人进进出出几回他都没醒,这样也好,来不及想今天,更来不及想将来。

8

★2017年5月5日

派出所的警察经过走访了解,发现柳浮声确实失踪了,他们马上立案,并报告了区刑侦大队,启动侦办程序。

很快,他们在民航部门查到柳浮声购买的机票记录,她从网站辞职后不久,就坐飞机去了G省,此后,都没有从G省回来的机票、车票记录。

“你们能不能提供点线索,柳浮声在G省有什么亲戚朋友吗?”警察给柳父柳母打了个电话。

“果然是这样!”柳父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哀叹,“那个男的,一定是那个男的!警察同志,他把我女儿拐卖了,我早就说过他不是个好东西!”

“你们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我们要是有,早就找他去了!”

“确定是拐卖?柳叔叔,如果只是私奔,我们可就要撤案了。”

柳父气得大声咆哮起来,“什么年代了,还私奔!我女儿就是鬼迷心窍!怎么会不管不顾跑到乡下地方跟野男人私奔!就是拐卖!”

听了这话,几个办案警察些许放心下来,一方面,有了线索,另一方面,听柳父的意思,失踪女子柳浮声并没有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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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2日

第二天傍晚,他们按照预计的时间回到了宾馆,柳浮声找着机会向战乌要了手机号,他有些犹豫,她实在太累,没多解释什么,就回房了。战乌原地失神地站了很久,借地质队的浴室洗了个澡,拿了劳务费,匆匆赶回家。

他阿母身体极差,近几年更是快要油尽灯枯,他忍气吞声在李达盛手下做事,只不过想离家近一些,也更有时间回来照顾阿母。从后母那边逃过来,他跟阿母相依为命,尽管按高中的成绩读下去,考上个重点没问题,但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和背井离乡的求学之路会让他两头兼顾不得,只能在高三时选择辍学,放弃上大学这个可能可以改变一生的珍贵机会。

“小乌,有心事?”阿母见站在水池边洗碗的他一动不动,不禁问。

战乌竟没听见,望着前方的灰墙出神。

阿母暗自叹一口气,“李达盛叫你抓蝙蝠,你就抓给他吧,他这样盛气凌人,会一直为难你。阿鹿不也抓过两只给他?上次你抓了几只别的蝙蝠给他,看他把你打的…这次你给城里的科学家带路,他肯定又叫你抓,明天问起来,你两手空空,他说不定又气起来…”

战乌才回过神,“…我看报纸上说,他要的那种蝙蝠是濒危动物,全国只在我们这边有。他要,不是自己吃,是要去卖钱。蝙蝠不能吃,吃死了人,他被警察抓住,只会推我身上,我要是坐牢…”

“这些年我拖累你太多了,我也快走了,唉!等我走了,你就不要在他那边干活了,到城里去谋个生计,好赖都比这里强。”

“阿母…”战乌一时哽咽,这么多年,他只去县里上过高中,再往外,就没走出去过了。一个连火车都没坐过的人,到底要去哪个城里?被后母打得遍体鳞伤,只在阿母这儿才没受过虐待,又怎么能想象阿母不在后的生活?

“阿母没本事啊…”阿母也是老泪纵横,她这一生,何尝不苦?

战乌小时候第一次把烟叶背去县里卖,卖了两百块钱,路过一个彩票店,看着好几百万的中奖金额,动了心,两百块全部买了彩票,当晚开奖前还还幻想中特等奖,给阿母治病,再盖个新房。开奖后发现一分钱都没有回本。他阿母知道后没有骂他,只告诉他,大部分人天生就是吃苦的命,本本分分,上一天工拿一天钱才是踏实。就像她自己,苦难,贫穷,治不起病,只能拖着,拖到哪天是哪天。

再去上工时,李达盛并没有找他要蝙蝠,而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才知道,师傅阿鹿昨天死了,她被李达盛要求抓濒危蝙蝠,攀岩进山洞时一下没踩稳,掉下绝壁,摔得四分五裂。

他带路的这几天,景区发生了许多事。阿鹿从一群游客里认出了失散很多年的前夫和儿子,但儿子根本不记得她,又或者是记得也不想认她。要不,脚手比战乌还稳、心思也比他谨慎的阿鹿不可能这样大意。

阿鹿死了,前夫和老公都不来帮她收尸,李达盛更不会告诉前来调查死因的警察,阿鹿为什么去那边攀岩。他根本没有给阿鹿和战乌买保险,他们之间签的合同也非常不规范,逃过警察的盘问,却受到了劳动监察部门的调查。

不带安全绳的蜘蛛人表演叫停,战乌不得不加入普通蜘蛛人的队伍。不过,这支队伍的劳动合同全部有问题,表演这几天内暂停,要跟景区运营公司重新签订正规的劳动合同。在劳动部门和工商部门联合干预监督下,公司停业整顿,李达盛面临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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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7日

刑侦大队警察小周挂了电话,表情凝重地说:“G省警方回复说柳浮声两个多月前确实在龙腾机场下了飞机,还在机场附近的空港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就退房走了,买了一张去墨格河风景区所在县的火车票,之后无论是车票也好,酒店住宿也好,都查不到。”

小李推测道:“她爸爸说她婚内出轨交的一个男朋友就来自墨格河景区附近的一个村‘嫩庄’,我看她十有八.九就是去找他了。我们联系一下当地的派出所,到那个男的家里查一下,说不定就找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周拿起电话本,打了几个电话,顺利联系上了嫩庄所在镇的派出所,“…对,姓战,这个姓还是比较少见的,麻烦您帮我们查查,最好能上他家走访一下。…先不要打草惊蛇吧,看看是什么情况,如果我们这儿失踪的柳浮声在,而且看上去很安全,就跟她说一下这边父母焦急报警的事,劝她打个电话回来,我们这儿也好撤案;如果情况不妙,我们会马上赶过去…”

他挂电话后,小李抱着双臂说:“依我看,这不是个失踪案。你想,跟父母有过激烈的矛盾冲突,又是主动辞的职,一路上没人胁迫,还在空港酒店住了一晚,明显是自愿过去的。”

小周也倾向这个观点,赞同地点点头,“说走就走的旅行和说爱就爱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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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17日

阿鹿孤身一人,唯一的徒弟战乌利用这几天闲暇,也就承担起了她的后事料理。景区能赔偿的经费有限,后事非常简陋简单,战乌和几个前来送葬的工友一起,把阿鹿的骨灰撒进了墨格河,期间听说,她前夫和儿子没过来看一眼,早就乘车离开。

“我们之前拍到的照片,永远成为历史啊。”大熊摆弄着相机,打趣地说。阿鹿的死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影响,只是工作过程中一个小插曲罢了。他们对墨格河景区的采写将告一段落,周五的时候,老王定了周天回程的机票,说周六随便走走玩玩。

“你们玩去吧,我想多睡睡。”柳浮声说,“这几天还没玩够?”

钱欣只当她是离婚了心情不好,不敢多惊扰她,就跟老王他们坐车去别的县观光了。

她前脚一走,柳浮声就起床了,拨了个电话给战乌。

“是我。你节哀。我也很为阿鹿难过,世界上不是人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她听说了阿鹿掉下绝壁的来龙去脉,不肯相认的儿子,自私自利的李达盛,造成了她的悲剧。

那边默了一会儿,“…你走了吗?”

“嗯?”

“早上,我看到你们坐车走了。”

“没有啦,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他们利用周六去别地玩儿了。”

“他们…那你呢?”

“我没去啊,还在宾馆睡觉。”

“…”

“我听说你们这两天不能表演了,要不,你带我玩吧。”

“…”

“我周天就走。”

“你…”

“半小时后,天安桥见面说。”她挂了电话,不容他拒绝。

蹲在院子里修整围墙的战乌愣了半晌,才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白灰。他快步走回屋,拉开衣柜,里头根本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他有些颓然,退了几步坐在床沿,拿起手机想给柳浮声打个电话说自己有事,走不开,可拨通键迟迟没有按下去,脑中只有一行字:她明天就要走了。

24小时能做什么?争取什么?改变什么?

他不知道。

他很想去的。非常想见她。

他重新站起来,半个身子埋在衣柜里翻找,终于找出一件黑色的毛衣,款式普通,胜在是新的,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总之就是从来没穿过。

他三下五除二套上,带着落寞和自嘲,站在镜子前,发现还看得过去,自我感觉不算糟糕。他从一个黑包里掏出来一沓钱,二十几张,深吸口气,留了十张塞回包里,余下的都带在身上。

“阿母,我出去一趟。”路过院子,他对正在喂鸡的阿母说。

“哎,好。”苍老的妇人点点头,“晚上给你留饭不?”

战乌张了张嘴,支吾含糊道:“看情况…我不一定…还是…我先走了。”

他满脑子都是柳浮声,满脑子充斥那天在洞内的情景,他是如何在四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把男人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

赶到天安桥,柳浮声已经等在那里了,穿T恤和卷边牛仔裤,外搭一件宽大的外套,一半头发向后梳起,扎了个半丸子头,年轻漂亮又有朝气。

“这几天尽看山啊水啊的,好久没见过楼房街道了,你不是在县里上的学吗?带我去那儿逛逛。”

战乌点点头,带她去坐车。两人先搭三轮摩的去了镇里,又在公交站牌等去往县里班车。他一路很沉默,也实在不知找什么话题,心里有个疙瘩,不停想,她老公是什么样的人,她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柳浮声似乎嫌两人挨得太远,靠过去,抱住他的胳膊。

“你穿新衣服。”她像狐狸一样眯着眼笑。

“没有。”

她耸耸肩。

“你…你不怕被人看见?”他想把手抽出来。

“这里谁认识我啊?”她笑道,“倒是你…躲什么?”

“因为没人认识你,你什么都不怕了?”她不怕被人看见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吗?不怕那些流言蜚语和背后嘲笑?

柳浮声松开了他的胳膊。

战乌有些懊恼,沉着脸站着,蛮好的一个开始,就这样被他搞砸了。

“我一离了婚的女人,怕什么?”柳浮声知道他在顾忌什么,刚才他那个话的意思似乎就是她是个去外地耐不住寂寞就约个Pao的人。

战乌有些错愕,他并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