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开远道:“你打算怎么谈?派杨朴去会宁?”

杨应麒道:“杨朴只怕谈不来这件大事。”

杨开远道:“难道你想…”

“我想让四哥去谈。”杨应麒道:“眼下有可能完成这次谈判的,就只有四哥了。”

第二三四章 福祸相倚伏(下)

密州再次成为硝烟弥漫的战场!

和辽口之战不同,密州对金军来说完全是境外作战,杀人放火干起来肆无忌惮,所以山东这场战争的残酷性比辽口之战甚过十倍!密州本地的百姓大多数早已渡过胶水进入莱州避难,但当时的移民潮基本是从中原流向东南,即使在战争中这股潮流仍在继续,所以密州的百姓一走,京东路甚至京畿路的百姓又涌了过来。宗翰的先锋部队抓到百姓便驱赶他们为前锋攻城,这是极野蛮又极有效的战争手段,此时刘锜屯于安丘,王宣屯于高密,面对这种被驱逐而来的百姓也只好下狠心当作敌军来对待,但这两支部队毕竟不是萧铁奴的部队,白天发狠大战,晚上许多将士便于暗中垂泪、呕吐,虽然知道无奈,可自己的弓箭所射杀的毕竟是同胞!如果不是有栖霞寺僧侣的劝解,许多人只怕下了战场便得发狂。

“不是人!这些胡人不是人!”流血之后是流泪,流泪之后便只剩下仇恨。

“但我们不能退!高密后面就是胶水,就是淮子口,就是莱州、登州!”

莱州和登州此时已有上百万人口,一旦让金人冲进去…城外那遍地的同胞尸体,让所有将领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到淮子口了!我们不能让胡人骚扰到公主殿下!”

不管赵橘儿愿不愿意,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圣洁的象征,她不是花木兰式的英雄,虽然勇敢但望见过她的将士都感受得到这个女孩身躯的娇弱,但也正是这份娇弱反而最能激起千万男人的保护意念!

“保护高密!保护公主!”

赵橘儿在淮子口没有听到这些呼声,但每次看见从前线退下来的百姓和伤员她都要默然合十,闭眼祈祷。有几次她就要亲自到高密鼓舞士气,却都被胡安国、宗颖所阻。这天,津门终于来人了,但带来的却是让人失望的消息。

“公主,汉部是不大可能再派援军过来的了。”胡寅有些黯然地说。他刚刚从津门赶到淮子口,此时正向赵橘儿、胡安国、宗颖等人分析汉部的局势:“登州、莱州虽然名为宋境,但汉部早把这里视为家门口,如今赵立、刘锜所统统帅的力量也都出自汉部,登州有失对汉部来说伤害极大,但如我方才所言,眼下汉部所出的力量已是他们的极致,再迈前一步,便是公然抗金了!”

赵橘儿是去过津门的人,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叹道:“公然抗金,折大将军便性命不保,是么?”

“不错。”胡寅道:“所以我们…我们只能寄望于朝廷了。”

“朝廷…”对赵构,赵橘儿却比任何人都没信心,尽管那是她哥哥:“朝廷还可以依赖么?罢了罢了,辗转数千里,若再救不得父兄我也不逃了,淮子口如果失陷,那…那我便赴海以保清白,绝不再落入金人之手!”

胡安国、宗颖等闻言跪满了一地,泣道:“臣等誓保公主,愿与公主共保此城!”

赵橘儿的言语传出去以后,前线将士士气大振,奋死作战,但南边的援军迟迟未到,不久更风闻赵构已向金人递表请求划淮河为界。这个消息虽然尚未被证实,但光是援军不到一事已足以让汴梁军上下对南宋政权彻底失望了。

其实赵构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宗翰的大军逼到徐州附近时他便是躲在长江南岸也觉得不安稳了。但要马上派遣大军投入山东战场,对南宋朝廷来说也是不现实的。所以最后赵构的想法是双管齐下:一方面向金营派遣使者求和,一方面调遣各路军队开向淮南,缓缓北进,既为防备金兵南下,同时也有准备援救山东。由于宗翰收到赵构的求和文书以后没有马上拒绝,所以赵构多了几分苟且的希望,不过南宋朝廷并非没有能人,张浚等人都看出宗翰是在拖延时间,只是应否在马上投入山东战场宋廷仍在辩论,加之南方发生了几次兵变民变,让赵构在决断大事之时便显得更加小心。

赵构和宗翰交涉的同时,欧阳适与挞懒的桌底谈判也开始了。和赵构不同,欧阳适对金国内部的情报把握极准,所以在谈判的过程中不怕会被对方欺诈。只是这次汉部在军事上落了下风,谈起来便极为麻烦。

挞懒出于私交,对欧阳适的使者还保持着礼貌,但开出来的条件却比欧阳适预料中还要苛刻!汉部关于保持胶水以东的势力等要求挞懒一项也没答应,他对欧阳适的使者道:“大金是君,汉部是臣,君臣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又道:“若真要谈,汉部先办好两件事情来。办成了,其它的事情再谈不迟。”使者便问何事,挞懒道:“第一条,杨应麒到会宁为质;第二条,交出大宋的楚国公主!”

这两个条件哪个使者敢应承?无奈之下恹恹而回,向欧阳适如实禀告。

欧阳适听得眉紧皱,陈显叹道:“要是别的事情,无论要钱要粮,甚至要地都还能商量,但这两条却如何做得?”

欧阳适道:“若是谈不拢,那就只有起兵了!”

“起兵?”陈显道:“现在起兵,那不是将大将军往死路上推么?再说仓促起兵,只怕于事无补!如果战事不利,我们恐怕就得全部退居海岛,那可就糟了!”

欧阳适道:“不然还能怎么办?难道真把老七交出去?哼,我是很想取他而代之的,但现在这等时局无论如何得把老七保住,要不然汉部非分崩离析不可。”

其实就算欧阳适不动手,汉部也已经开始出现分裂的征兆。军方对于津门枢密这种两头不到岸的方略越来越感到不耐烦!大将军失陷已经很久了,杨应麒到现在还没能把他救出来,许多将领都已经开始讥讽之为无能。如果不是有完颜虎和杨开远的支持,也许早就有人造反了——如今汉部武人不得干政的传统还比较薄弱,律法是定下了,军学课程上也是强调了,但律法上的白纸黑字在肆无忌惮者眼中本来就是等着他们来撕的,军学课程上的灌输又不是念咒语,能说两下就让军人们老老实实照办。传统的形成需要很长的时间,这个时间不是以几年来计算,而是以几代人来计算!现在汉部还没有乱,那是因为大家还有最后一点理性在,可这理性还能保持多久呢?

此刻,汉部的行政运转和经济情况都还保持正常,甚至继续发展,但社会心理却因为山东战局而动荡。中原的人力物力财力在这几年里大量涌向东海,让汉部的辖境内聚集了过多的力量与野心!这就像把原本拳头大的气球压到鸡蛋大小,气球内部过分密集的空气自然而然地要往外窜——此刻无论是商人还是战士,他们都急切地要求扩张,而不是退让!如果杨应麒所领导的政府满足不了他们的这个要求,那他们就会产生反抗——甚至推翻的欲望!大将军、七将军他们确实是汉部的缔造者,但那又怎么样?折彦冲和杨应麒之前能那样受拥护,就是因为他们的作为和汉部的发展方向是一致的,但现在折、杨却成了他们前进道路的障碍物!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恩情都得让路!

当然,面对杨应麒政府的“无能”,除了推翻以外还有另外一条道路,那就是背叛!随着局势的恶化,不但汉部高层觉得进退两难,就连一些活动在汉部辖地以外的商人也开始发生动摇了。短短一个月内,便有十几户势力不小的商家跟韩企先眉来眼去,这些商家中有三户是一年前韩企先大开后门给优惠也严守本份的,但现在却开始动摇了。不过,动摇的商家毕竟还是少数,汉部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和根基还不至于有一点风吹草动商人们便集体倒戈,但商人们的耐心还有多久呢?杨应麒也说不准。

“如果山东输了…”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也许就全完了!汉部也许还不会完,但我也许就完了,或许大哥也完了…不!不会的!”

杨应麒摸了摸自己的心房,他发现自己还能完全地沉静下来,并能听见自己稳健的心跳声:“我的心还没有乱!”在一些时候,杨应麒觉得自己的心比自己的脑更有智慧,不是智力,而是智慧:“我的气数应该还没有尽!上天应该还没有抛弃我,所以才没有拂乱我的心!事情一定还有转机!也许这转机藏得很深,但一定是存在的…可在哪里呢…”

正是这份信心与毅力,让杨应麒稳住了没有倒下。杨应麒记起了当初折彦冲抚摸自己的额头说:“很多时候靠智谋无法解决的事情,却能靠勇气支撑下去!”

“勇气…”

那个时候是两个人的勇气在撑,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不!大哥虽然不在津门,但他此刻也一定和我一样,在千里之外支撑着自己的背脊,支撑着兄弟们的理想!”

是的,杨应麒如此想,并因有这样的想法而振作!

第二三五章 轻装向太原(上)

山东的迷雾遮盖了一切,似乎所有事情都在围绕着这场将决定天下走势的战争转。不但宗翰、宗辅、吴乞买和挞懒,甚至连杨应麒、杨开远和欧阳适也被现状所蛊惑,没能及时穿透这场迷雾看清曹广弼的真正意图!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山东战场上时,曹广弼却偷偷向另外一个方向进发了。和杨开远所料的一样,他收缩战场为的果然是要把部分军力抽调出来,不过他抽调出来的兵力其实还不到一万人,上党的军事布局之所以呈现当下这种保守状态,原因在于曹广弼本人也要离开——没错,他不是派出军队,而是把大部分军队交给了王彦,然后自己和种彦崧便带领了一支精锐消失了!

“曹统制去哪里了?”

没人知道!曹广弼不但没有给杨应麒透过一点信息,甚至连王彦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只是告诉王彦:“我要去救山东!”

但他引兵前往山东了么?不,没有!他的轻兵进入了太行山的小路!当向导的,自然是对太行山山脉十分熟悉的忠武军老兵,这也是曹广弼带种彦崧出来的原因之一,可是种彦崧也不太知道曹广弼要干什么,只知道目标是太原!这个目的地,曹广弼也只告诉他一个人!

“太原…”种彦崧第一反应以为曹广弼的策略是要迂回袭击太原,然后和王彦一前一后夹击银术可。不过他却认为这个策略未必可行。眼下银术可的数万大军被拖在隆德府一带,太原确实可能会呈现空虚,可是以眼前这一万人不到的兵力,就算攻陷了太原又能怎么样呢?银术可用兵老到,曹广弼占据太原后确实能使他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同样的,由于金人在西京大同府仍屯有重兵,所以曹广弼将和银术可一样会腹背受敌,到时候的战局将是银术可夹在王彦和曹广弼之间,而曹广弼则夹在银术可和大同金军之间,这种局面到底对哪一方更加有利实在说不准。

所以,种彦崧在听到目的地是太原之后不久便提出反对意见,但一向很能听取部下意见的曹广弼这时却展示出了他从未展示过的霸道:“不必多说了,就是太原!”

“可是…”

“没有可是!”曹广弼淡淡道:“只有取下太原,天地才有可能逆转!我找不到第二条路了。”

种彦崧还想说什么,但曹广弼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他便只有叹了一口气准备出帐。

“等等!”曹广弼睁开眼睛来,沉声道:“记住,目的地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知道的人和你都要军法处置!”

种彦崧听得心中一寒,他是什么样的人曹广弼早已知道,但现在还是叮嘱了一句,由此可见曹广弼对这次行动是何等看重!

“他到底要干什么…”

没人知道!

直到偷过荒芜的平定军山路之后,将士们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太原!

“太原!”大部分人在同一时间内感到了兴奋与恐惧,他们的想法都和种彦崧一开始一样,认为此行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攻取太原!绕道数百里奔袭敌后名城,这场奇袭战如果成功,那将是名留青史的精彩战例!虽然有少数人和种彦崧一样想到即使此战得手,接下来的战局也未必很有利,可军队都已经开到这个地方了,再要改变也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前进!攻占太原!

华元一六七九年,冬雪未下,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义军”忽然出现在太原东南,围攻位于太原东南数十里的榆次。这批忽然出现的义军规模虽然不大,但临近几个不愿臣服金国的民寨、山寨闻讯群起响应。榆次的守臣从这些围攻者的衣着、行动中判断他们只是一群起事的农民,赶紧紧闭城门,同时向太原求援。

太原的守军听说榆次发生民变,为了防止临近州县发生连锁反应,便派出三千正规军前往镇压。可是这三千人走到中途就遇到了伏击!

“这群可恶的种田汉!”

这三千金兵有熟女真三百人,契丹五百人,其它的都是汉儿,战斗力来说还是相当可以的,所以尽管骤然遇到伏击而混乱,那个将领也还能保持镇定,他认为只要挡住了第一次攻击,收拾阵型再反扑就能反败为胜。

可惜,他们遇到的并不是种田汉,而是忠武军,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这支兵马已足以和银术可军队的精锐硬撼,就战斗力来说要比这支太原守军强多了。在偷袭成功的有利形势下,种彦崧亲自率领的三千兵马很快就将同等数量的太原兵切割成数块。

“这…这…”金军的将官呆住了,伏击者从鼓噪、冲击、切割到寻找首领,几个环节之间没有半点空隙可寻,这样老辣的手段,这样严密的步骤,绝不是一群“种田汉”所能为!他才反应过来,李成已经找到了他的所在,吹响了口哨,马上拉弓发箭。李成的箭并没有射准,但埋伏在两旁的三百弓弩手同时发难,对着李成针对的目标——箭雨!

那金军将领周围的兵马纷纷倒下,他自己也受了重伤,才从血泊中勉强站起来,李成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只见对方的手举起,跟着自己的颈项便觉得一阵疼痛,然后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李成用长矛支起那金军将领的首级,十个大嗓门的军士大声叫道:“尔等将官已死,投降免杀!”用女真话、契丹话和汉话回环反复叫了九遍,已处劣势的金军斗志全消,其中部分人犹豫着投降了,但仍然有数百人奋力顽抗,眼见不敌后分别向太原、榆次的方向逃走,逃亡榆次的人大多得以顺利离开战场,但逃往太原方向的人却进了鬼门关!因为亲自堵在他们归路上的是曹广弼!

败兵遇到数量远胜的精锐伏兵,除了投降之外就只有面临屠杀。

血把太原通往榆次的道路染红了,红得就像那夕阳,兵将们都杀得痛快!这是仇人的血啊!他们的刀箭饮血过后也变得更加锋锐,更加野蛮!

曹广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从辽口军到上党军,他的手下之所以能成为精锐,从来都是靠战争杀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他和萧铁奴并无不同。

“动手!”

李成带着一千多人从败兵、尸体上扒下衣甲换上,在这段时间里种彦崧则指挥人草草将战场清理了一遍。

“出发!”

没有休息,他们没时间休息了,趁着消息还没传回太原,这支有些疲惫的兵马又继续向太原进发了。

第二三五章 轻装向太原(下)

曹广弼他们走得不快,这一方面是要保证到达太原城下时已到深夜,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恢复些许体力。

“开门!快开门!”几个汉部的老兵穿着金军的衣甲,在城门外用流利的女真话呼叫着。

“怎么了?”城门官听见是地道的女真话先放了三分心。女真进入河东地区日子尚浅,汉人懂得女真话的不多,能说得溜的更是绝无仅有。

“我们遭到伏击了,快点开门,我们需要增援!”

城门官吃了一惊,亮起火把看时,火光闪烁中果然看见“己方”军队的狼狈相,忙问前方战况以及有无追兵。

“妈的,就是一群种田汉,但人数太多,怕不有几万,不过他们得了便宜之后已经往榆次涌去了,听说榆次已经陷落了!”

如果是靠近上党的城池,金军的警惕心也许会更强些,但这里毕竟是后方,现在也只是闹些民变——这种事情金军在进入两河以后几乎天天都有发生,也不算很特别的事情。城门官不虞有它,开了侧门要放他们进来,等人马走近,忽生疑心,忙叫道:“且关门!”却哪里还来得及?走在最前面的忠武军将士听见,拼命跑了过来,不顾死活挤了进来,此时短兵相接,别说弓箭,连大刀长矛也用不上,基本上先摸出短兵的就是胜利者!忠武军将士以有备攻无备,在血光飞舞中占据了城门。城门官连关闭第二道城门的命令也来不及下,背后的忠武军便已经冲了进来!

曹广弼善守,因此也善于破守!冲进来的忠武军极有规划地向各个据点涌去,太原守臣还没收到消息,太原的西南城门已被忠武军占据!

太原虽然是名城,但在上次被攻陷以后不但规模大大缩小,城防也远不如原本坚固。银术可为了攻打隆德府调走了大部分兵力,留在太原的守军便只剩下区区五千人,而这个下午又被曹广弼以一场漂亮的打援战消灭了大半,留在城内的守军如何抵挡得住忠武军的夜袭?

曹广弼进城以后,将大部分兵力留给种彦崧让他夺取诸门,然后便和李成领两千多兵马,在向导的带领下向太原的官衙冲去。太原的大街小巷此刻没有半个人影,精兵夜行,没多久便冲进了官衙,太原守臣还来不及抵抗便成为阶下之囚!

“终于拿下了!”

虽说这次突袭事先曾经过十分周密的策划,又有许多有利条件相佐,但进行得如眼下这般顺利也颇出曹广弼意料!

“好像成了…”

以曹广弼的定力,竟然也兴奋得有些发抖,他兴奋的不是得到了太原,而是另外一件事情!

“带他上来!”

火光下,太原守臣看见的只有曹广弼、李成以及十几个来自汉部的老兵!

“你不是女真人。”

“是…”这个守臣还算有几分胆色:“我乃故辽进士马…”

“故辽进士?这怎么能够!”曹广弼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如果宗翰把折彦冲关在太原,就算兵力再怎么不足,也不会只派个契丹降臣来镇守!“难道…”曹广弼竟然不敢想下去,只是喝问:“大将军在哪里!”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反而是那守臣颇为讶异:“什么大将军?”

“大将军!大金驸马、汉部大将军,折彦冲!”

那守臣张大了嘴巴,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汉…汉部?折…折彦…折彦冲?他,他不在太原啊!”

曹广弼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但他的身形却仍然极稳,只是眼神有些乱了:折彦冲不在太原?这怎么能够?曹广弼看出眼前这个守臣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可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事情就麻烦了!

这次在得到一个可靠的情报之后,一向谨慎的曹广弼兵行险着,竟然以并不十分充足的兵力偷袭太原,这不但宗翰没料到,甚至连汉部内部的自己人如二杨、王彦等都没料到!可曹广弼知道:只要有机会救出折彦冲,那无论什么样的险都值得冒!虽然偷袭成功之后他们也将很快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如果能够救出折彦冲,这一支深入敌后的孤军仍然有机会弃城逃走,哪怕花费再大的代价,只要折彦冲能回到汉部,那天下局势就会大变!

而在这次拯救折彦冲的诸多条件中,最有利的一条就是大金上下的注意力全被山东的战争所吸引,使得曹广弼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宗翰以有心算无心。可是如果这次没能一举救出折彦冲,一旦被宗翰窥破他的意图,那金人对折彦冲将会看得更紧,下次再想营救就难上加难了!

“难道消息已经过时了么?还是…”

“二将军!”李成打断了曹广弼的臆想:“赶紧夺取诸门,断绝出城之路,同时侦骑四处,察看有无可疑的人想混出城外!等控制了太原,就掘地三尺地搜!同时把城内所有女真人和高官都抓出来拷问!”

李成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比曹广弼小得多,考虑的事情也没有曹广弼复杂,所以在这一刻反应得比曹广弼还快。

“不错!”曹广弼沉声道:“就按照你说的办!”

这时种彦崧已经控制了正南、正东方向的出城道路,李成便领骑兵游击西、北两个方向,曹广弼则坐镇太原府衙,传檄全城,谎称这是依照宗泽遗嘱行动的北伐战争,银术可已全军覆没,太原以南已经全被汉人部队所控制。

消息传出全城震动,汉人百姓纷纷出头相应,女真、契丹和汉奸由于听说了“投降者免罪”的宣传也大多或匿藏、或投降,太原经历了上次大难以后人口已经极少,这时既有汉人百姓响应,控制起来便容易多了。

到了第二日中午,曹广弼已经基本掌握了进出太原的门户,李成开始全城大搜,这一来连种彦崧也已知道曹广弼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折彦冲!

“只有取下太原,天地才有可能逆转!”

种彦崧终于明白了曹广弼的这句话!他也理解救出折彦冲意味着什么!

可是让所有知情者深深失望的是,这整座太原城根本没有半分折彦冲的踪影!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真人都说从来没见折彦冲在太原出现过,曹广弼放出猎狗,可也找不到半点“暗香”的气息。

“消息不是过时…这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曹广弼终于确定了!可那人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假消息呢?如果对方是为了妨害自己,那太原就不应该如此空虚,而应该是布满了伏兵才对!

“难道是…连环计?”

曹广弼脑中掠过一道闪电,略加思索之后便迅速改变战略,命李成继续搜索,而让种彦崧传令全军,宣称将以太原为据点和王彦夹击银术可!同时传檄平定军、晋宁军、宁化军、保德军、威胜军及辽州、宪州、岚州、代州、丰州、汾州、晋州等军州,号召各地英雄起事响应。忠武军在河东的影响本来就大,这次以奇兵夺取太原后兵威更盛!一时间不但河东风起云涌,连河北、云中也为之大震!所有亲大宋、亲汉部的势力都趁机冒头,甚至真定府也因为义军起事而短暂易主!

宗翰、宗辅见曹广弼终于行动,而且一动便是这样的大手笔无不惊震——由于折彦冲根本就不在太原,所以宗翰、宗辅一时还没往这方面想,以为曹广弼只是要打乱整个战局。山东兵将则士气大振,要以更加坚韧的防守战来拖住宗翰、宗辅好让忠武军有所作为!

但远在宗翰、宗辅收到消息之前,太原府南边的银术可、太原府北边的韩企先却都已被这突然袭击扰乱了手脚!

“相爷!韩公!”韩昉收到消息后急急忙忙来见韩企先道:“咱们得赶紧出兵!银术可将军如今腹背受敌,要是有个好歹,那河东就非我大金所有了!河东一失,我们和陕西、河南的联络便全断了!”

韩企先正为这事烦恼,闻言道:“南下?可让谁去?”

韩昉道:“让谁去?自然是驻守云中的耶律余睹都统。”

第二三六章 连环计中计(上)

曹广弼占领太原的消息,由于大同府的严密封锁,所以直到很久以后萧铁奴才知道。但就在曹广弼占领太原的前夕,萧铁奴却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言语十分隐晦,没有落款,而且纸张是裂开的,裂开处的形状,便如一个铁钩!

“种去病?”卢彦伦问。

“嗯。”萧铁奴将信交给了他。

卢彦伦将信读完,说道:“他要我们增加对完颜希尹的压力,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萧铁奴道:“不过其中应该有缘由吧。”

卢彦伦道:“六将军也猜不出缘由?”

“他具体想干什么,怎么干,我猜不出来。”萧铁奴道:“但他的消息忽然出现,目的应该只有一个!”

卢彦伦全身一震,道:“难道…大将军?”

“不错!”萧铁奴道:“大哥在哪里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但现在南方一定出了什么事,也许救大哥脱险的机会已经出现了。”

“那…我们是否趁机进兵?”

“不!”萧铁奴道:“现在南边的形势究竟如何我们并不清楚,动作太大也许反而会误事。就照去病希望的做吧。只要去病能把人救出来,那这份功劳便是我们的——这一点,大哥心里是明白的!”

在太原,韩企先听韩昉提出耶律余睹来心中一凛,说道:“这个人,他虽然和我们同为故辽归顺之臣,甚至归顺的日子比我们更早些,但国相对他向来不怎么信任,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已经颇为明白:他是怕耶律余睹南下以后竟然变节和曹广弼联手,那事情可就更麻烦了——而偏偏这个可能性并非没有!

韩昉道:“可是除了他之外,云中可再找不到能对付曹广弼的人了!”

韩企先沉吟道:“云中之事,政务归我,军务却还得与希尹将军商量!”一抚掌道:“不错!你快持我印信到白登与希尹将军商量!无论是否委任耶律余睹南下,都得经他首肯才行!”

韩昉领了印信便行,来到云中东北的白登,将消息和韩企先的意思告诉完颜希尹。完颜希尹闻讯大惊道:“这个曹广弼,如此大胆!”

韩昉道:“如今银术可将军在威胜军、隆德府一带腹背受敌,河东、河北各路叛乱如蜂如蚁,如果银术可将军有个万一,那时不但河东尽失,恐怕国相他们的归路也会被截断!”

完颜希尹心中惕然,知道韩昉所言有理,眼下派遣援军压制太原府已是势在必行,但若派耶律余睹下去…他忽然想起乌梁素海一事,耶律余睹既然放过了萧铁奴,难保这次南下不会向曹广弼倒戈,完颜希尹沉吟半晌,说道:“耶律都统另有重任,这次待我去会会曹广弼!”

传令已毕,便要出营,忽然副将来报:“那萧铁奴又跑到丰州打草谷了!”

完颜希尹怒道:“他可真会挑时候,竟然在这时来闹!”

韩昉道:“如今太原之事急,丰州之事缓。反正那萧铁奴隔几个月便要来骚扰一次,每次也只是得了些人口钱粮马匹便去,不如先顾南边之事,待回头再寻他算帐!”

“不行!”完颜希尹道:“你不知道这马贼的脾性,他来打草谷,若我们派兵驱逐,严令斥责,他见我们强硬便不敢乱来,事后会如先前般递上谢罪表,把罪名推到几个‘不听管束’的属下身上。但我们要是不理他,那就是向他示弱,他就会以为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不但会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公开作乱也有可能!”

韩昉惊道:“若是这样,那不但不能不管,还得小心处理才行!”

“不错!”完颜希尹道:“曹广弼作乱的消息得好生封锁才行,若让那马贼知道了来个南北呼应,那可就危险了!”

韩昉道:“这个自然!”

完颜希尹忖道:“我手头的兵力,无法同时顾及南北。若让耶律余睹领兵南下,却又怕他临阵倒戈;若是我亲自领兵去压制太原,又恐萧铁奴知道我不在,趁机来犯云中。此外,那人该怎么处置,倒也十分麻烦!带在身边的话…现在到处是叛贼草寇,若是在行军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就麻烦了。要不要搬进城去呢?”思前想后,定下一计,心道:“那人身边的护卫都已经被支开,如今只剩下蒲鲁虎、安塔海那两个小王八蛋跟着,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云中城内人多口杂,而且汉儿又多,其中必有奸细。不如且留他在这里,这里地形利于防守,前后既无流贼,周围又无汉部的大军,只要有千百精兵好生看护,料来出不了什么事!”主意既定,且先支开韩昉,调来心腹将领秘密吩咐,然后便和韩昉进城。

韩企先早在枢密府望眼欲穿,见到他来赶紧迎进去,商量太原战事。

完颜希尹道:“耶律余睹这厮难以深信,我想夺了他兵权,却仍然以他的旗号领兵南下,如此既能压制太原,救得银术可之危,又可瞒过萧铁奴,让他以为我仍然在云中不敢来犯。”

韩昉道:“妙计!妙计!不过耶律余睹也是豪雄之人,要夺他兵权,只怕他不肯。”

韩企先道:“公美所虑甚是。”

完颜希尹哈哈笑道:“你且以之名请他入府议事情,等他来到,我自有话说!”

这次宗翰南下,大同府附近还留有两支军队,一支是耶律余睹所部,一支是完颜希尹所部。耶律余睹的军队驻扎在城西的火烧山,但他的人却得留在城内接受韩企先的节制,所以韩企先命令既发,耶律余睹不久便到。耶律余睹一进府门,韩企先又瞒着他传萧庆、韩福奴等进城。

主从几人在枢密府一碰面,韩福奴怔了一下道:“都统,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余睹皱眉道:“我是奉了韩相爷之命来商议军情,你们来干什么?”

韩福奴愕然道:“韩相调我们进城问训练、粮草的事情,可使者没说都统你也来。”

萧庆一见这情形便知道事情有变,但这时已被赚进枢密府,要想干什么也无能为力了。

耶律余睹心中一震,但随即忖道:“最近我又没什么把柄让他们拿住,想来他们不至于就要动我。”

忽听一声朗笑响起,完颜希尹和韩企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耶律余睹等慌忙见礼。

耶律余睹道:“今天韩相见召,不知是否有事情派下?”

韩企先道:“有的。”转头看了一眼完颜希尹,完颜希尹道:“曹广弼偷袭太原的事情,你知道么?”

这事韩福奴、萧庆等都还没听说,耶律余睹却已有耳闻,脸色凝重道:“原来这事是真的!那我们可得赶紧派遣援军才行。”

“不错!”韩企先道:“今天请都统前来,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耶律余睹道:“曹广弼老于战阵,非寻常敌手。余睹毛遂自荐,请韩相许我出击!”

完颜希尹道:“此事国相已有交待,命我全权处理太原事宜。”

耶律余睹看了他一眼,心道:“国相人在山东,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太原之事?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命回来!”但口中却未质疑,只是道:“那余睹当坐镇云中听命,祝希尹将军马到成功。”

完颜希尹道:“只是我的兵马刚刚调去驱逐萧铁奴,一时还未能回来。太原之事急如救火,便是片刻也等不得了,因此要向耶律都统借兵马一用。”

萧庆和韩福奴等面面相觑,心中均道:“说的好听!原来是要夺我们的兵权!”

耶律余睹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国相已许希尹兄全权处理此事,那便按希尹兄说的办吧。”

第二三六章 连环计中计(下)

完颜希尹征调了耶律余睹的兵马后便逾应州进入雁门关,这时王彦听到曹广弼袭占太原的消息已经变保守为进取,向银术可全面反攻,银术可虽然腹背受敌,但他老于战阵,不慌不乱地收缩战线,要同时抵御曹、王的攻击,以待援军。

完颜希尹离开大同府之后的第三天,韩昉请命前往雁门关调粮,军队后勤乃至关重要之事,韩企先素来信任韩昉,便放心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他。

韩昉出城以后,走了一段路程却折而向西,径往白登山而来,出示韩企先交给他的枢密印信,要白登山驻军赶紧入城。

这时负责白登的将领是斡鲁之子撒八,他是宗翰的堂弟,所以甚见亲信,但为人却颇嫌粗豪。完颜希尹离开之前曾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得擅离白登,这时便问韩昉怎么忽有此命,韩昉道:“将军还不知道么?萧铁奴那厮这次竟绕过丰州,眼下已经到了宣德!他入大同府所为何事我们还不清楚,但韩相爷恐将军留在白登有失,所以命我来调将军入城!”

撒八大吃一惊道:“这萧铁奴竟然如此大胆!”

韩昉道:“那是,他连折彦冲都敢背叛,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又道:“将军这便随我进城吧。”

撒八想了想道:“我得收拾收拾。你先走。”

韩昉道:“收拾什么?城里什么都有。”

撒八以为韩昉不知道白登山拘囚着什么人,笑道:“你先走便是。”他却不知道折彦冲的所在宗翰虽只告诉韩企先一个汉臣,但韩昉深得韩企先信任,早就已从韩企先那里探到了消息!

韩昉道:“对了,将军,韩相说白登什么都不要紧,但老国相(撒改)的神主牌位却要记得保护好,不可出了差错。”

这所谓的“神主牌”云云乃是一个暗语,指的便是折彦冲!撒八一听更无怀疑,以为韩昉是传命而不知此间秘密,说道:“放心,我理会得。你先进城让韩企先准备供奉神主牌的屋子吧。”

韩昉道了声是便回,这边撒八依据完颜希尹临走前的吩咐,将专门负责看押折彦冲的一千五百精兵分为三拨,每一拨都护着一辆大铁车。三拨人马每一拨前后相距一里,小心谨慎地向大同府府城行来。

白登山到大同府距离甚近,走不多久便望见大同府的城墙。因为处于大后方,这时眼见就要入城,左右又无变故,所以女真兵将心情都放得很松。

大同府与白登之间有一道如浑河,河上有桥可过,河的东岸离桥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撒八这一行人来到河边之时桥边伏着一条很丑陋的流浪狗,那狗全身毛发被拔得东有一块、西没一块,又沾染了许多污泥,看来脏兮兮的,但见大队人马开来竟也不甚畏惧,趴在桥边瞑目似眠。金军拥众而行,对这样一条不起眼的小狗也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