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不用去看,也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手中匕首笃笃地敲了敲扶手,乍然而起的声响令贺兰频螺不由自主地随之颤动了两下。

“频螺,我是个讲情分的人,你毕竟是我的元妻,又是我长子的母亲。你之前一直是晋王妃,到如今我也没有说过不要你,我的后位一时还空着,能不能坐上去,就看你怎么选择了。”

贺兰频螺一惊,终于耐不住沉默坐了起来。“皇后?”她冷笑连连,“别以为我被关在这里便什么都不知道,定然是七郎拦着不让你封那个女人为后。后位空悬,你却拿来骗我。你的皇后我不稀罕!”

“真的不稀罕,还是不敢稀罕?”平宗就等她开口,也好奇她到底对自己的来意会如何反应,“你说得没错,如今叶初雪是没有办法坐上那个后位了,但我后宫中的人并不少,也不缺你一个。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我格外开恩,你连这掖庭宫都走不出去,遑论做皇后。但如今我看在你我十几年夫妻情分上,给你一个机会。”

“那女人余下的东西我不要。”

连这话都是叶初雪之前就料到的,平宗听见了几乎要笑出来,丝毫不因贺兰频螺的态度而恼怒,心平气和地商量道:“你不如这样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件事物是她得不到而你能毫不费力拥有的,也就只有这后位了。”

贺兰频螺如遭重击,全身晃了晃,面色变得惨白。“最后一件,她得不到而我毫不费力拥有的?”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此前即使被平宗毫不留情地丢入这掖庭宫里,她也始终还有着一线希望:那个来历不明、声名狼藉的女人不可能战胜她。她有平若,还有贺兰部,以及她在北朝深厚的根基。平宗即便为了八部的支持,也不可能对自己下狠手。只要不死,她就总有办法将那女人除掉。

然而平宗这句话却让她赫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即便看上去叶初雪一无所有,却仍然抢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丈夫的爱与珍惜。

封后遇阻,便索性将皇后之位送到她的面前来,这样以退为进始终掌握主动的做法令叶初雪的处境几乎瞬间扭转。因为平宗知道了她所做的那些事情,肯定不会将皇后的权柄交与她,他们夫妇离心离德,也再不会有夫妻间的情意。连父子之间都已经成了仇敌,叶初雪就更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同时,贺兰部得到后位,八部再没有异议,就连平衍的目的也被满足,再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平宗和叶初雪都不用再去面对来自朝堂的压力。

还有什么比一个浑身罪责却被开恩放在后位上,同时仍旧一无所有的皇后更令人满意的安排吗?

“是那个女人的主意?”贺兰频螺恍然大悟,开口时只觉口舌无比苦涩,“是她让你来的?”

平宗哼了一声:“如果是我的话,你就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你对她已经言听计从到了这种地步?连这样的事情都愿意为她做?”她只觉一阵悲凉,“当初你在府中夜夜宿在她房中,我只当你是宠一个侍妾。可你竟然愿意带她去战场,我就知道你只怕是被她迷住了心窍。结果你竟然还带她去了日月谷…日月谷,那是连我都从来不知道所在的地方,那是你们贺布部的不传之秘,你却带她去了。她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对她?”

“她能为我去死…”

“我也能为你死,你却根本不稀罕我的命。”

平宗安静地等她嘶吼着发泄完,才冷静地说:“她能为我去死,却更能想办法活下来。频螺,你不要想着跟她比,这世间不只是女人,即便是男人也没有几个能与她比的。”

他说到叶初雪的时候,目光神情都无比柔和,那是贺兰频螺即使在当年初婚情浓之时也没有在他面上看见过的模样。她怔了怔,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终究还是背离自己而去了。

“我以为,你让我去顶替那个皇后的头衔,至少是还对我有一分往日的情意在。”

“其实你在跟南朝琅琊王勾结,暗自养私兵,派人到日月谷口伏击我们的时候,就已经不顾什么情分了。”他见贺兰频螺面上血色突然退尽,点了点头,“没错,我都知道了。你所做过的每一桩恶事,不是对叶初雪,而是对我的每一桩,我都知道了。我今日来同你讲情分,讲的并不是夫妻情分,而是你我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你最好分清楚这一点。”

“共同养育一个儿子的情分?”贺兰频螺惊讶地重复着这话,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不知道…”

“嗯?不知道什么?”

贺兰频螺猛地一惊,回过神来,有点儿不可置信,但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几分希望,于是小心地试探:“你不知道是阿若向五哥提议迁都雒都的吗?”

这句话又戳到了平宗的痛处,他皱起眉头来,狠狠道:“逆子!”

贺兰频螺却已经探得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从平宗的反应看来,叶初雪并没有将平若的身世告诉平宗。她不知道为什么叶初雪会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还想将这个秘密当作把柄来控制自己;也许只是单纯觉得她身上罪名已经够多,不愿意拿这件事情来刺激平宗;也许仅仅是因为平若已经不再是她所生皇四子的威胁了。但不管怎么样那个女人对这个秘密保持沉默让贺兰频螺大大松了口气,并且在千头万绪中,居然生出一丝感激来。

平宗冷冷瞧着她,看她面色几番转变,终于敛去了狠厉之色,知道她终究逃不掉皇后这个位置的诱惑。

“我封你做皇后,你在宫中起居礼仪也全以皇后礼,但不会给你皇后玺印,叶初雪见到你不必跪拜。你可以住承恩殿,但除了承恩殿的人,这皇宫里你不能支使任何人。”

贺兰频螺一时没有出声。这样明显的侮辱若是在两个月前,她即使去死也不会答应。但如今的她经过两个月的幽禁,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激怒平宗,然而毕竟是对方提出来的方案,自己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要我去替你们做这个皇后位上的傀儡,只是这样我不答应。”她冷冷地说,“我要你答应绝不征讨雒都,不伤害阿若。”

平宗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朕这后宫真是了不得,一个两个都想在后宫之事以外,主宰朕的国事。”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你若不答应就算了。素黎氏的哥哥近日刚晋升为禁军将军,也是我的心腹之一,素黎氏性情温婉,她做皇后也一样。”

平宗说完就向外走,眼见走到了院子里,贺兰频螺终于忍不住开腔叫住他:“再温婉的人也不如一个被你折断了羽翼的戴罪之人好用。”

平宗站住,却一时没有回头。贺兰频螺这句话点破了叶初雪劝他册立她为皇后的全部用意。以戴罪之身封后,她在那些详细周到的条件约束下,是对叶初雪威胁最小的人选。

贺兰频螺却怕他改变主意,急切地从床榻上下来,追着他的背影道:“我答应!只要你…不让那个女人来羞辱我。”

平宗这才回身,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

贺兰频螺在这一瞬之间只觉天旋地转,一切翻覆竟然如此不可思议。她低头想了想又问:“她…那个女人,还有什么要求吗?”

“是了,”平宗仿佛刚刚想起来一样。笑道,“她想要你毗卢院里那四尊菩萨。”

第二十九章 欲行欲坐知何时

崔璨身居丞相之位,所赐府邸在天津桥南长乐坊,与皇城不过一桥之隔,也算是平宸体谅他每日公务繁忙,方便就近回家。

此处的府邸是早前匠作监众人先期来雒都后修葺的第一批宅第,规模气势远比崔璨在龙城的居处要气派得多。只是如同雒都其余各处一样,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基业草创时期的冷清。偌大的府邸,有人居住的范围也不过是园林中的一个小角落。

回到府中时,已经将近子时,家中下人早就等得眼花口涎,听见动静连忙强打精神嘘寒问暖地将崔璨迎进府中,说道:“还给主人留着餐饭呢,要不要热了送来?”

崔璨一拍额头,笑道:“是我的错,该遣人回来先说一声不必等我吃饭的。”又问:“她睡了吗?”

贴身服侍他的童子清欢一边为他更衣,一边道:“怕是没有呢,她不是日日都要等主人回来才肯歇息吗?”

“那就好。”崔璨换了一件家常穿的窄袖衫,也不系腰带,脚踩着木屐向外走,“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她呢。”

他命人在前面掌灯,出了自己的书房,转入后院,来到一处独立小院的门外,敲了敲门,立即便有人出来应门,见了崔璨也不多言,连忙将他让进来,笑道:“娘子刚才还让奴婢去问崔相何时回来呢。”

不等崔璨说话,一个身着短袄襦裙,外套半臂的女子已经从屋中迎出来。崔璨看见她就笑道:“晗辛,我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

晗辛便站定看着他。

崔璨说:“叶娘子为晋王产下了一个男婴。”

晗辛神情登时一松,泪盈交睫,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这么久没她的信儿,担心得不得了。如此一来,龙城那边的皇后之位,断然不会旁落了。”

崔璨却迟疑不肯接话。晗辛立即知道事情还是出了偏差,问道:“怎么了?”

“皇后,还是贺兰氏,阿若的娘亲。”

晗辛怔了怔,苦笑着“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定然是秦王从中作梗吧。”

崔璨见她面上飘过苦涩,心头一抽,抢着开口:“晗辛…”

她突然抬起眼看着他,目光澄澈莹然,令崔璨已经张开了口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崔璨暗悔不该深夜带给她这样的消息,恹恹地告辞。一宿辗转难眠,第二日适逢休沐,便特意等到天色大亮后又过来了一趟。

晗辛怀孕后身体燥热,即便是冬天也一定要开窗通风。身边的人劝了几次未果,便告诉了崔璨,崔璨也不勉强,只是吩咐她每日开窗时一定要多加衣物。

崔璨来到晗辛门外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刺绣。看见崔璨进门,便隔着窗笑道:“崔相吃饭了吗?今日我做了些牛乳蒸鸡子羹,还剩了些,崔相要是不嫌弃就先垫垫。”

崔璨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心进门,笑道:“有吃的自然好。上次吃了娘子做的灼羊尾又惦记了五六日。没想到你一个南方人,做起北方的吃食来也这样美味。”

晗辛便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想了想,唇边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当初我刚到龙城为了照顾一个人专门学的。”

崔璨与她相处日久,渐渐知道她这样的神情会为谁出现,一时之间心下也颇为凄然,走到她身旁俯身去看:“你这绣的是什么?”

天青色的绢上绣出了半只玳瑁猫的模样,崔璨一见之下,大为好奇,索性拿起绷子来对着窗外天光仔细打量:“跟活了一样,果然南边来的人绣工远胜北朝呢。”

“也不是人人都胜过北朝。”晗辛面上现出赧色,从崔璨手中抢回绣绷,看似不经意地突然问道,“龙城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

崔璨一怔,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苦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有一条消息,是说新出生的四皇子被封为晋王。”

晗辛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晋王?这不是皇帝以前的封号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崔璨正要说话,见伺候晗辛的侍女碧珠为他送来牛乳蛋羹,便停下来,等碧珠退下后才继续道:“我猜你那主人在朝中遭忌,即便皇帝想要封她为后也遭到强烈的反对,这其中定然会有一番激烈的针锋相对,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皇帝妥协了。”

听他这样说,晗辛立即就明白了。她心中难过,转过头去看窗外。窗外仍旧散漫地飘着雪,庭院的角落一枝红梅悄然绽放,在混沌的天色中卓然清艳。

“不怕!”她轻声说。

崔璨却被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迷惑了,问道:“不怕?不怕什么?”

“她不怕。”晗辛转过头来,清晰地重复,眼中燃着光芒,仿佛自己也被那红梅的明艳点燃了一般,“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中,她就越会从容冷静地应对。她是那种没有危机会死的人。激流勇进,斗志不休。”

崔璨被她眼中神采震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苦笑道:“也许你是对的。照你这样的说法,也就能够理解四皇子封晋王了。”

晗辛不解:“哦?”

崔璨在一旁的锦垫上坐下,吃了两口蛋羹才继续道:“你听说过北朝立子杀母的规矩没有?”

晗辛皱眉想了想,摇头:“恍惚听说过汉武帝立太子杀钩弋夫人,却不知道如今还有这样的规矩。”

崔璨点头道:“的确是从汉武帝时沿袭下来的。只因丁零人皇族贺布部世代与其余七部通婚,皇子多出于七部嫔妃,即便偶有几个不是丁零贵族出身的,也往往都要过继给七部出身的嫔妃名下才能有个好的前景,而皇帝即位后母家就会随之贵重,其余几部不肯坐视别人坐大,当年也确实惹出过几次太后乱政、朝局动荡的乱局。后来到了太祖皇帝时就举行了八部议政大会,规定立太子杀其母以防任何一部坐大。”

晗辛昕得毛骨悚然:“诸部争权夺利,却要殃及无辜女子的性命,这算什么?!”

崔璨苦笑:“彼时北朝上下汉化不深,胡风犹重。他们这些游牧之人,在草原上时的陋习,妻子儿女就如同牛羊一般都是财产。且丁零人自古以来就有人殉陋俗,丈夫死时会让自己宠爱的妻子为自己殉葬。所谓立子杀母,不过是早杀了几年而已。”

晗辛听着不寒而栗,突然怒视了崔璨一眼:“你们这些人这样野蛮,这么多年圣人书都白读了吗?难怪阿戊不得封太子呢。”

这怒气发得莫名其妙,好在崔璨知道她怀孕后喜怒不定,见她在自己面前不掩藏情绪,心中还是微微一暖,毫不介意,又说:“立子杀母确实是蛮族陋习。自太武皇帝以来,已经逐渐废止。但也算是巧合,自太武皇帝到如今四任皇帝继位时母亲都已经去世,也就没人再提这个话头。何况自太武皇帝起,八部议政渐渐被废止,皇族汉化日深,所以也有五六十年没人提起过这个立子杀母了。”

崔璨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而晗辛还是明白了:“只是如今因为有人要铁了心跟她作对,便又重提了立子杀母这话,也不知怎么竟然还占了上风,于是皇帝便退而求其次,封了个晋王。”她低头思量片刻,微微一笑:“一定还是她的主意。”

崔璨点头:“其实封晋王甚妙。毕竟皇帝之前所封就是晋王,这是明白昭告天下,此子当为承嗣之人,只是不正式封太子而已。不但如此,北朝皇帝还遥封另外两个年长的皇子分别为怀王和思王,同亲王爵,只是暂无封国,大概要等他们回归龙城后才再改封。”

晗辛若有所悟:“是了,平芒、平节都在雒都,但他们也都是八部夫人所出,所以此举还是要笼络八部。”她突然抬头问道:“可是平若居然没有封?”

“他如今也苦恼得很。”崔璨想起与平若一同从平宸殿中退下来时的情形,忍不住微笑,“他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晋王决裂,自然不肯再受半分龙城的恩典。只是万万想不到他母亲却又成了皇后,于是他也就又成了龙城皇帝的嫡长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毕竟那边太子人选未定,他在雒都的身份就尴尬起来。”

“绵里藏针,以退为进…”晗辛笑了笑,但想到了平衍神色又黯淡下来,“秦王对她成见之深,已经到了要下杀手的地步,我真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崔璨劝道,“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她就越是能从容应对。”

晗辛长叹一声,心中无比难过,低头看着绣绷上那只尚未完工的玳瑁猫。猫的眼珠神采奕奕,凝视上面仿佛活了一样,会随着看的角度不同而转动。晗辛低声说:“我本是渔家的女儿,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当日宫中女孩子们明争暗斗,她让我不要参与,潜心学点手艺,日后放出宫去能有个生计。我这才拜了宫中绣娘为师潜心学习。”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幼年时的事说与旁人听。崔璨突然安静下来,一边静静吃着蛋羹,一边听她娓娓诉说。

“后来宫中其他女孩子嫁人,她突然把我找去,问我是愿意在身边随她五六年然后寻个好人家嫁了,还是代替她到外面去走走,替她看看这天下是什么样子。”晗辛说到这里,仰起头来静静回忆当日情形,“她以为自己一世都离不开那皇宫了,所以想让我替她出去。”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那些人根本不明白她!”

她说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绣针刺破了指尖,一团血珠沁了出来,暗红色的。

“哎呀,怎么回事?!”崔璨捉住她的手顺手抽出自己的手帕替她将血珠拭去,一时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怔怔看着她如茭芽一样鲜嫩的指尖,突然觉得那一根根指尖就像是刀刃一样在自己心头戳出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他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开口却问的是:“你现在很难过吧?”

晗辛一愕,抽回手含在口中,摇了摇头,目光中尽是躲闪。

崔璨黯然道:“大概你也猜到了,与她为难的就是秦王。”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这孩子…”

晗辛不等他问完,抢着说:“也跟他没有关系。这孩子不管父亲是谁,总之我一力养大就是。”

崔璨脱口而出:“我与你一起养。”

晗辛怔住,泪水在眼中凝聚。她摇了摇头:“崔相收留照顾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其余不敢奢求。我…我的事情太复杂,即便与崔相也不好纠缠过深,我不能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愿意!”

“崔相别忘了这孩子到如今连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我来做!”

崔璨的声音很轻,落在晗辛耳中却重逾千斤。她眼眶中转了好多圈的泪水终于落下,打在玳瑁猫的眼中,倒像是那猫也哭了一般。

“说不定孩子是陛下的。”她嗫嚅地说,为自己当初的一时意气后悔不已。

“所以如果你腹中孩子没有父亲,只怕瞒不过去。”

晗辛抬起眼正视崔璨,他的面孔被泪水模糊得分辨不清。她只能伸出手去,用手指感触他面上的轮廓:“崔相你是千古难得的纯臣,我如何能让你做欺君之人?”

第三十章 古来一片伤心月

龙霄冷得浑身瑟瑟发抖。

空气又湿又潮,暖昧的寒意如附骨之蛆在周身缠绕。监牢的石壁上渗着水,身下的稻草也一片湿凉,寒气仿佛钻进了五脏六腑。龙霄从小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即便当日被羁昭明,好歹人家每日好吃好喝从来不怠慢,而眼下,他面前只有一碗冷了的秫米粥,他只喝了一口,就被砂子差点儿硌掉了牙。

龙霄气得跳起来,一脚踹在牢门的铁栅栏上,吼道:“秫米粥?你们给老子喝秫米粥?那是吃多了撑着的时候喝来消滞的。老子肚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还给我喝这个?”

他自下狱以来,每顿饭都要闹上一闹,这一两个月下来,狱卒们早已经见惯不怪,连答应一声都懒得答应。

龙霄愤恨地将碗扔出去。他体力虚弱,碗倒是扔出去了,粥却泼了自己一身。

外面的狱卒见状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

龙霄沮丧地靠着铁栅栏坐下来,缓了一缓才大声道:“冯二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你给我过来!”

那几个狱卒这才收住笑声,其中一个磨磨蹭蹭地走到铁栅栏前,也不吭声,低头看着脚尖轻轻踢着地。

龙霄伸出胳膊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冷笑道:“余帅让你来关照我,你倒跟着那群王八蛋幸灾乐祸,活腻歪了吧你?去给我弄点儿能吃的来,那粥也是人吃的?”

“没有。”冯二低着头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句,像是怕被他打,猛地向后闪,果然躲开了龙霄的一巴掌。

“没有?老子塞给你的钱就换你一句没有?”

“是真没有!”冯二躲远了两步这才敢抬头看他,“上面说了,不许给您特别关照。”

龙霄气得又要去打,眼见够不着,忍了忍,反倒笑起来:“上面?上面是谁?我倒要看哪个上面如此不长眼。”

“还能是谁?庐江王啊!”冯二脱口说出来,登时觉得底气足了许多,又说,“我知道您是余帅要保全的人,可如今即便是余帅也已经自身难保,何况旁人。”

龙霄听了一惊,反倒镇静下来,招招手:“冯二你过来,我保证不打你,你跟我说说,余帅自身难保是怎么回事?”

冯二犹犹豫豫不想过去又不敢不过去,正在磨蹭,突然外面大门响起动静,立时便有人跑出去查看。龙霄竖起耳朵,听得有人在门口窃窃地说了几句话,脚步声响起,一时便见出去迎门的狱卒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进来。

那人头上戴着风帽,在摇曳烛光中看不清楚相貌,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每一步踏在地上都仿佛令烛光晃动了几下。

龙霄先是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惊奇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一般。直到那人随着狱卒走到了近前,他还是没有回过昧儿来。

对方倒是先亮出了一面令牌:“奉庐江王之命提审龙霄。龙司马,请跟我来吧。”

龙霄在余鹤年帐下任司马,因此旁人称他为龙司马。只是这三个字从对方口中说出,却生疏得很。龙霄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登时心头疑云大起:“庐江王派你来的?”

对方抬起头,一双眼眸在火光的照映下熠熠发亮,冲着龙霄飞快地眨了一眨,口中却无比严厉:“怎么?你不敢去?”

龙霄登时会意,仰头大笑:“敢!怎么不敢?!就怕他庐江王见了我要腿软的!”

那人怒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信口雌黄!”他抢过狱卒手中钥匙将门锁打开,一把揪住龙霄的衣襟将他拎了出来:“你这会儿张狂,一时见了庐江王,管教你脱层皮!”不由分说拽着龙霄就往外走。

龙霄在监牢中夙日寻事,狱卒们都道他是个恶人,却不防有人比他还要蛮横,一时间都看得呆住,等到反应过来时,那大汉已经拎着龙霄快要走出门口了。为首的狱卒才突然想起来,追过去喊道:“贵人且慢,从狱中提人要有公文和印鉴勘合!”

那大汉扭头冲他狞笑:“我是庐江王派来的人,勘合公文你只管找他去要。人却必须即时带到庐江王面前去,否则庐江王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狱卒被他唬得一怔,那人已经拎着龙霄飞快地出了门。

外面却下着大雨。

沿江一带天气潮湿,冬天多见潮雨,愈加让人冷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龙霄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那大汉见他这副样子,讥笑道:“抖成这样,是怕了吗?知道怕就好。”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将他塞入一辆马车中去,自己跳上车夫的位置,扬起鞭子喝了一声:“驾!”驾车的马嘶鸣着奋蹄奔跑起来。

车厢中倒还暖和,龙霄渐渐缓过劲儿来,觉得手脚不再冻得僵直,这才留意到有一丝香气诱得他一个劲儿咽口水,四处翻找了半天,总算翻出一个粗布包,打开里面全是夹着羊肉的麻饼。龙霄早就饿得很了,什么也顾不上,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他吃得急了,一时噎住,正转着圈儿找水,马车突然停下来,有人进来抛给他一个水囊笑道:“就知道你肯定要噎着。”

龙霄抓过水囊咕啷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总算是将噎在喉中的食物都送下去了,这才喘了口气,没好气地瞪着对方:“你知道给我准备吃的,怎么就想不到留点儿水啊?”

“想得那么周到,如何看你这风度翩翩的龙驸马抓瞎着急的样子呢?”对方朗声大笑,脱下风帽,果然是尧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