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归到底,还是天下大扰,战乱不断。

如果没有这些战火,他们能安居乐业,阿姐她也不会…

甄柔深吸口气,叹道:“这战都打了十多年,究竟还要打多久,也不知有生之年,可能看到天下太平那日。”说到天下太平,忽然想起如今的局势,又下意识地摇头一笑。

曹劲却一脸正色,目光深沉的望着阡陌纵横,薄唇缓缓吐出三字,道:“一定会。”

他的语速极慢,声音却也极低,正有两三个捡麦穗的孩童嘻嘻哈哈从身边跑过,童稚的笑声掩盖了低缓有力的声音。

甄柔没有听清曹劲说什么,又一想曹劲何尝不是这一场天下大乱的刽子手之一呢?她感叹这些有何意?

“夫君。”甄柔敛下心绪,偏首向曹劲一笑,问道:“你可知我们要买的鱼在哪里?”

曹劲也有转移话题之意,他不愿再深谈下去,听到甄柔故作玄虚一问,他没有回答,只是回首一望。

甄柔不解地随之望去,不远处熊傲他们三人不知何时已赶来了。

见曹劲看来,熊傲立时下马过来。

曹劲吩咐道:“去田间买两条鱼回来。”

“诺!”熊傲抱拳一应,当下就叫住了一个还在田头的农夫,不一时便用草绳提了两条刚从水稻田里抓起来的鲜鱼。

以为没有说话,是像大多数贵公子般对此不甚了解,却用行动做了最好的回答。

甄柔看着熊傲这一系列动作,目光愣了一愣,旋即觉得没趣极了,把自己某一次来南郊庄园小住时发现田间还能养鱼的趣事,也没了分享的兴致了,只望了望渐渐淡下去的夕阳,道:“天色不早了,鲜鱼也买了,我这便回去给夫君做鱼,可好?”

语气还是带着笑意,却显然兴致不如先前,曹劲眯了眯眼,看着眼底下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丽脸蛋,探究不出是为何,他沉默点头,“好。”

翻身上马,疾驰而行,等到南郊庄园时,远方的天际正好还剩一线残红。

庄园里,仆人正在撑杆上灯。

甄柔做为甄家嫡出的女公子,衣食住行样样有仆人照料,自是不需擅烹饪。但父族清誉满门,母族乃皇家之贵,一清一贵,让她在锦衣玉食的娇养下,耳濡目染也知当世顶级菜式的烹饪之法。

是以,所谓亲手烹饪,也只是令人洗干净鱼,又令人上了她讲的料,最后她将鱼亲手放入甑中,再注入水,以火炽汤尽,一道蒸鱼便成。

这一天晚上,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曹劲亲自去云清寺将甄柔接下来。

麾下众人再是鲁莽的武人,也知他们夫妻一个多月未见多要一诉衷肠,自是不会打扰,再说事务也告一段落了。

年轻夫妻的美好时光,如是而至。

茶未普及的年代,酒是日常及饮食必备,蒸鲜鱼配美酒自然必不可少。

许是为了那一醉解千愁,许是今日快意纵马的豁然,甄柔不觉贪杯。

待到菜过五味,竟有有些醺醺然了,人恍恍惚惚,犹在云端间,可仿佛记得曹劲分明喝得比她多才是,怎么就自己飘忽了起来。

常言道酒醉三分醒,甄柔知道自己醉了,她晃了晃脑袋,见曹劲还一板正经的坐在那里,不由又撇了撇嘴,觉得甚没个意思。

“夫君,你慢用,我先去沐浴,清醒一下,我似乎有些醉了…”甄柔晃悠悠从坐榻上站起,却刚一说自己醉了,就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恍惚间,腰间一紧,身子被稳固住了。

知道曹劲扶住了要摔倒的自己,甄柔毫不吝啬一笑,然后便是意识一失,脑袋偏在了曹劲的胸膛。

胸膛一重,曹劲不及敛下的灼然目光,就是一滞,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旋即无奈失笑,一把打横将甄柔抱入床榻睡下。

一朝醉酒至午夜时分,口干舌燥地迷糊转醒,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难怪如此燥热,甄柔难受得撕扯着衣裳。

久扯不开,身边的人转醒,传来低沉的笑声。

犹自不解,一只手从敞开的衣襟探入…

夜,开始迷离。

正缠绵间,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禀三公子,三少夫人,甄府来人禀告,甄大夫人中毒身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凶手

原来不需要任何的醒酒汤,醉意也可以瞬间烟消云散。

就在早上出门前,大伯母陆氏还殷殷嘱咐她们注意安全,怎么就突然中毒身亡了呢?

想到犹如自己第二个母亲的陆氏,就这样骤然离世了,甄柔只觉得阵阵发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慌忙的合拢衣襟,顾不得穿上丝履,就已赤足下了床。

已经过了子夜时分,室内一片昏暗,只有屏风还外留了一盏小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下床时太过慌忙,一个不查,险些被地上的丝履绊倒。

曹劲忙扶住甄柔,语气微重,道:“冷静!”

“冷静…?”甄柔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她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然后站稳身子道:“我没事。”说时拂开曹劲的搀扶,绕过屏风,来到外间。

在门口倏然一停,深吸口气,方一把拉开门扉,看着门外垂首禀告的侍卫,甄柔竭力自持道:“怎么回事!?我大伯母怎么好端端会中毒身亡!?”

侍卫低着头还未回答,他身后已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哭道:“是大娘子她…她毒害了大夫人…”

大娘子…

大娘子不就是长姐甄姜么!?

这怎么可能!

甄柔难以置信,手撑在门扉上使了一把力,推着她踉跄跨出房门,顺着声音寻过去,一个灰衣男仆正跪在中庭哭泣着。

另外,其腰间处还挂着一个木牌,正是甄府下人的身份牌。

身子不由晃了晃,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冲到灰衣男仆跟前,好似眼前的男仆就是下毒凶手,她双眼发红的瞪着男仆,质问道:“胡说!长姐正在沛国!她怎么下毒!她怎么可能下毒!她们是亲生母女啊!”声音已是一声比一声大,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更是陡然拔高,泪水也犹自不觉地流了下来。

那跪在地上的灰衣男仆,似乎没想到甄柔情绪如此激烈,怔了一怔,才哭着禀告了。

“说是沛王要害大娘子…大娘子带仆人逃回来…不敢回府,去云清寺安身时遇见了二娘子,才被带回了府…哪知大娘子心怀不轨,竟利用大夫人设宴毒害公子…大夫人为了救公子抢了毒酒…还求翁主和公子看在她的份上,绕了大娘子…”

断断续续地哽咽着,终是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了,真相却是那样胆颤心惊。

竟真是长姐甄姜所为…

毒害兄长不成,却让大伯母…

念头还未转完,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刺激得眼前一黑。

“阿柔!”曹劲一直不放心地跟在旁,见甄柔又要昏厥,忙一把抱住。

昏沉的意识因为这一声呼唤叫醒,可是手脚发软没有一点儿力气,甄柔靠着曹劲的胸膛,眼中还有惊惶的神气,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找回一些精神,却忙不迭抓住曹劲的手臂,一字一字再清楚不过地道:“夫君,我要骑马赶回去!”

曹劲看着一脸苍白,身体犹自摇摇欲坠的甄柔,他皱眉道:“站都站不稳,怎么骑马!”

甄柔管不了那么多,她坚定地望着曹劲道:“我要立即回去。”

曹劲默了默,又看了一眼甄柔慌乱的神色,念及甄柔那位大堂姐的夫家沛国,正属于薛家所统辖,他微眯了眯眼,道:“我骑马载你。”说罢,抬头扬声一令,“备马!”

没有道了一声谢,甄柔只闭着眼睛,她现在心烦意乱,脑子里好似昏噩一片,只知道她要回家,她想知道好好一个家,原先不是那样和睦么?如今怎么会变成这…

马蹄声嘚嘚,一下又一下颠簸中,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了。

后半夜,正是夜最凉的时候,又已入了仲秋时节,呼呼刮来的夜风有了寒凉的意味,刮在身上隐有一分刺骨,却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到了。”耳畔有灼热的气息传来,是曹劲低头对她说。

甄柔怔怔回神,甄府大门外的广场上,随护而来的侍卫已翻身下马,举起火把一字排开地站立于大门左右两侧。

熊熊燃烧的火把,让一切纤毫毕现。

府门前,已挂起了白布。

遥望府邸,隐约可见陆氏院落的房屋上,有穿白色孝衣的仆人正挥舞白幡招魂,一声一声呼唤着大伯母陆氏的名讳,然后“魂兮归来”。

是了,人咽气之初,都要招魂,欲求重生。不得重生,才是葬礼。

这是,大伯母陆氏她真的不在了…

事实摆在眼前,再无法逃避不信了,甄柔身体无力地靠在曹劲身上,泪水再一次无声落下。

看着几个时辰前,还那样鲜活明媚到令人惊艳的女子,忽然这样伤心欲绝,曹劲眉心不觉深蹙,等甄柔稍微能自己坐稳,他率先翻身下马,然后一把将甄柔抱下马,对迎来的甄府下人道:“带路。”

一路依靠着曹劲的搀扶,终于来到了陆氏的院子。

灯火通明的大堂,所有甄家人都在。

母亲曲阳翁主正半依在侍女身上,捂了一方手帕伤心的呜咽着。兄长甄明廷沉默地立在一旁,男儿有泪不轻弹,自是没有哭,眼睛却布了些许红血丝。

甄志谦作为丈夫,也被从软禁的院子请了出来,三十多年的夫妻之情,如何也是有感情的,何况妻子还是死于长女的毒药,他仿佛一夜老了许多,呆立在那里。

而最伤心莫过于陆氏的两个女儿了。

甄姜呆滞地坐在大堂中央,怀里紧紧抱着已毒发身亡的陆氏,魔怔般傻笑道:“娘…等阿姜办了大事…就可以常带你的外孙回来…娘你肯定高兴坏了吧!看,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嘻嘻…”

疯魔的话陆陆续续说着,跪在一旁的甄姚也没有停止的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地哀唤着。

一时间,本该万籁俱寂的后半夜,大堂屋顶上的招魂声和堂内的哀哭声此起彼伏响着。

这时,垂手躬立在堂外的侍人,见到曹劲搀扶着甄柔回来,忙恭声唤道:“三公子,三娘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姜逝

这一声通传,让大堂里的人都望了过去。

对上甄姚伤心欲绝的哀泣目光,甄柔心如刀割。

是了,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阿姐她该如何挺过去?

大伯母这样走了,就是她都难以接受,何况身为亲生女儿的阿姐?

甄柔急切地跨过大堂门槛,疾步奔向甄姚,“阿姐!”

比起早已出嫁的甄姜,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在感情上更似嫡亲。尤是十多年的习惯使然,也让她们更为依赖彼此。

看到甄柔急奔过来,甄姚忘记了下午遭受的打击,在甄柔到了跟前的时候,她一下扑进了甄柔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哭道:“阿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发生这些!我好恨!好恨老天他不公呀…为什么要母亲死于长姐的毒药…!”

一声声哭喊,听得人心里发堵。

这个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老天真的太作弄人了,母亲死于自己亲生女儿的毒药之下,哪怕这是女儿无心之过,也太诛人心了。

甄柔深深闭上眼睛,泪水默默顺颊落下,而喉咙在这一刻却好似失声了般,什么也说不出,她只能直身跪着,紧紧抱住她遭受太多苦难的阿姐。

看到两姐妹这个样子,曲阳翁主心里难受的没法,遂闭上眼睛吩咐道:“大郎,你大伯母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让人给她洗发澡身吧。”

甄明廷也看得难受,听到母亲的吩咐,嗓音有些沉重的道:“儿子知道。”转身出去唤人操办。

甄志谦一直沉默地看着妻女,见甄明廷转身出去,他似下意识地随甄明廷的身影看去,目光却几不可查地掠过凝立门口的曹劲,方收回目光,重重叹息一声,道:“阿姜,放开你的母亲吧。”

又听到自己的名字,甄姜脑袋怔怔地偏了一下,随即只听着甄姚又一次哭说:“母亲怎么会死在长姐的毒药下啊!”

母亲,死在她的毒药下…?

念头闪过脑海,甄姜生生打了一个寒噤,浑噩的眼睛里渐渐清醒,脸上却布满惊恐之色。

不!

她怎么会毒害自己的母亲呢!?

她只是要毒害堂弟甄明廷呀!?

甄姜泪流满面,她悔恨交加,可是怀中母亲已经冰冷,再也不会温柔慈爱的看着她,唤她“阿姜”了。

所以,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么?

失魂落魄的想到这里,只听甄姚忽然又哭喊了一声“阿柔”。

阿柔…?甄柔?

对了!

这不是她的错!

这全都是甄柔害的!

如果不是她要退了薛家的亲,怎么会发生这些事!?

甄姜猛地直起身,拔出头上金钗,大喊道:“甄柔你去死吧!”

甄柔正背对着甄姜,她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步,甄柔闻声转头,只见甄姜已经行凶下来,根本避无可避了。

“小心!”只在这时,大堂内响起了纷杂的声音,众人奔来相救。

然而,都太远了,又事发突然,唯有紧挨在一起的甄姚,在惊骇喊出一声“小心”之后,抢在金钗落下的那一刻,堪堪挡在了甄柔身前。

胸前被重重刺入,甄姚“呃”了一声,瘫倒在甄柔怀中。

甄姜万万没想到竟刺伤了自己的胞妹,然而脸上疯魔般的兴奋还未散去,胸前已是骤然一痛,她被曹劲一脚踹在地上。

这一脚极重,甄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苟延残喘的爬在地上。

看着冷漠立在一旁的曹劲,甄姚顾不得胸口的重伤,她忙抓住甄柔,哀求道:“阿柔!她是我亲姐姐!是我母亲拼了性命保护的长女!不要伤她性命…不要…”

话未说完,甄姚已是气血翻涌地剧烈咳嗦,更因情绪过激牵动胸口,刺目的鲜血从伤口不断浸出。

甄柔忙不迭紧抱住甄姚,点头如捣蒜道:“好!不伤她性命!阿姐,你别说话了,马上医工就来了!”说着又忙催促了一个侍女去叫医工来,方续道:“阿姐,你坚持一下!医工马上就来了!以后有危险了,不要再救我了…”

言及至此,趴在地上的甄姜忽然撑着坐起,厉声斥责:“阿姚!你为什么要救她!是她把我们一家人害成这样啊!”

“长姐!”

一语未落,甄姚不顾伤势断然一喝,生恐甄姜再说出危及性命的话,哀求道:“不要说了!你忘了母亲么?她临终遗言,只想我们活下去呀!”

哭喊出这句话,甄姚无力瘫倒。

说不出话,只能哀求看着自己的长姐。

甄姜却只双眼充满恨意地瞪着甄柔,一字一句地泣血恨道:“我为什么不说!她若给薛世子做妾!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父亲还是握有重权的家主,王志习他岂敢给你下药?何近又岂会为羞辱激怒曹家,逼你为妾!?让你落得今日下场!”

甄姚目光一怔,这一年来的遭遇一幕幕从脑海划过。

“不…怪阿柔…”想到母亲之所以服毒,想到如今的形势比人强,甄姚极艰难地气虚出几字。

声音不大,却落入甄柔耳里,让甄柔愧疚的泪簌簌落下。

“…还有我!”甄姜没听到甄姚的声音,她犹自愤恨地发泄道:“我本来夫妻恩爱,如今却累得沛王为了保住王宫,毒妻废子以泄薛世子战败之恨!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只要杀了甄明廷,让父亲重夺权利,沛王又岂敢如此对我!母亲!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说到后来,甄姜已陷入愤恨不甘之中。

甄柔愕然,没想到甄姜今日之举,竟是如此。

想到两年前一起爬南山的沛王,她太难以置信了,以为最多只是因局势对甄姜亏待,却连自己的孩子也…

不敢想下去,对于眼前陷入深深绝望和仇恨的甄姜,她不知该恨,还是该如何?

甄柔痛苦地闭上眼睛。

蓦地,耳边响起“咚——”地一下,重物撞击之声。

甄柔惊骇睁眼,甄姜拿起主位案上的铜质香炉,重重地击打在天灵盖上。

血,顿时如注涌出。

甄姜倒在地上,望着自己的胞妹,气虚道:“…他们残废了…替我保护…”

遗言未完,气绝身亡。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诺

骨肉至亲,何至于弄成这样?

这一天晚上,对于甄家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沉痛悲鸣的。

悲剧虽是甄姜造成的,可又如何怨怪?

甄姜也不过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女人,恩爱十余年的丈夫要她的命,更连她的孩子也可以放弃,甄姜固然可怨,可恨,却亦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