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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只不过才入了门,还要吃上两三年的苦呢,除了弹琴之外,姑娘们还要学下棋,画画,跳舞,写字,作诗,能在牡丹亭中熬到最后的,都是人尖儿,就算没有熬成人尖儿,也比别的乐伎馆里的姑娘要强十倍。”非雾本来很温柔很甜美的眸子呈现出一种坚决来,“无论怎么说,能被卖到牡丹亭,没有被卖到别的地方去,就是我们这些人莫大的幸运了。”

我又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运的,不过非雾说是幸运的,那就是幸运的吧。

非雾给我弄了一盆热水,拿来了香脂和一条白布,还有一些衣裳,然后握了握我的手,“非烟,我要弹琵琶去了,这些都是我的东西,衣裳有些旧,你凑合梳洗一下,好好歇息,明天开始,你就要学习弹琵琶了。”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掩上门,环视了一下房间,慢慢地解开我的衣裳。桌子上有一面镜子,我犹豫了很久,才下了决心,走到镜子面前,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她是这么瘦,除了骨头和一张皮,什么也没有了,我看了许久,眼睛慢慢地模糊起来,镜子里的人也变模糊了,往事也变模糊了,我隐隐知道,我已经告别了过去,那些过去:娘亲,赵象哥哥,小河,半坡金黄的菊花,柴房,舅舅一家恶毒的眼光,毒打,无休无止地干活,全部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块,卧在我心中最隐秘的角落,我轻易再也不会去触动它们,我现在只有我自己,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反复地揉搓着自己脏兮兮的身子,直到变得很干净,我洗了头发,换上非雾的衣裳,白色内衣,浅绿色长裙,很旧,但很柔软,很干爽,我再次走到镜子前,我的头发湿嗒嗒地披在肩膀上,虽然看起来精神多了,眼睛很大很亮,可还是个很难看的小姑娘,现在,我完全看不出这个丑女孩是美人坯子了。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美人坯子,赵象哥哥只不过是哄我开心罢了,我有些伤感地抱住自己的双肩,再也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八章(2)

那盆水很脏,我吃力地把盆子抱起来,把脏水泼到门外回廊下的水沟里。

泼完水,我向水沟外的小花园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忽然焕发出光彩,我看到了几丛黄色的菊花,虽然是初冬了,有几朵菊花还在开着,在寒风中舒展着很细的花瓣,另外的几朵,已经枯萎了,却抱着枝头,不肯凋零。我的眼睛又开始有些湿润了。

回到房间,我打开我带来的包袱,那些绸布衣裳,是娘亲的,我从来没有看见娘亲穿过,它们的颜色很美丽,我轻轻地摸着衣裳,好像摸着娘亲的身子,我忍住了眼泪,从包袱的一角掏出那一块我亲手绣的手绢,愣愣地盯着那朵黄色的小菊花,还有粉黄的蝴蝶,看了好一会,才细细地折好,连衣裳一起放好,重新打好包袱,收了起来。

我就这样在牡丹亭这个洛阳城最负盛名的乐伎馆住下了。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九章(1)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非雾就把我叫了起来。走过长长的回廊,这一排有很多的门,从每个门里走出来很多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全穿着浅绿色的衣裳,全都长得很漂亮,每个人都急急地走着,向自己学乐器的地方走去。

非雾带着我,快步绕过花园,走上另一条回廊,七弯八拐的,我们来到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里。

房间里正北边有一桌一椅,桌子上放着一把深檀色的琵琶,对着桌子,有一排排的凳子,每个小凳子旁边都放着一把深檀色的琵琶,已经有六个小姑娘坐在凳子上了,她们抱着琵琶,正铮铮地拨弄着。

在等待樊姑娘来的时候,非雾告诉我,这是五弦曲项琵琶,并教我认识琵琶的每个部分,头部的弦槽、弦轴、山口,身部的柱、音箱、覆手。

她教会我如何正确地抱琵琶,然后轻轻地问我,“你觉得琵琶像什么?”

我低着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琵琶,轻轻地说:“像一滴很大的泪。”

非雾呆了一下,也轻轻地说:“是的,非烟,很像,一滴泪,一滴很大的泪。”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进来。

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小姑娘们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了。

我不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静静打量这个女人,她穿着浅棕色的半臂襦裙,长得很瘦,衣裙像是掠在树枝上,飘飘荡荡的,她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像刀子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畏缩了一下,收回目光。

“你就是新来的非烟姑娘?”那女人走近我,问道。

她的声音冷峻,我的身上感到一阵寒意。茫然地点了点头。

非雾怜悯般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看我。难道这女人要对我不利么?

那女人手中拿着一把竹板,光滑锃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竹板闪着铁一样又冷又硬的光,我不禁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女人厉声道:“不许点头,回答我的话!”

我慌忙站起来,低着头,低声回答:“是,我叫非烟。”

“转过身去!”女人大声喝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转过身去,可我不敢不从,乖乖地转过身去。

一声破空声。

“叭”的一声,我的背上一阵剧痛,立刻像着了火一样,灼烧起来。

不容我叫出声来,第二下又抽在我的背上,我咬住了牙,没有让已经到了嘴边的惨叫声冲出来。我这才明白过来,女人在用她手中的竹板狠狠地抽打我。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了吗?

一连抽了三下,我差点站立不稳而倒下,可我稳住了身子,没有倒在地上。以前我也常常挨打,已经学会了怎么样让自己不倒下,因为挨打的人一旦倒下,就会更加激起打人的人的愤怒,会挨更多的打,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

“转过来!”女人冷冷地说。

我转过身去。

“记住了,如果你不好好学,挨打的日子还长着呢!”女人掂着手中的竹板,有些自得地说。

“是。”我忍着背上的剧痛,大声地回答。

女人满意地点点头,慢慢地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竹板。

过了一会儿,樊姑娘从外面轻轻地走进来,我的眼睛立即一亮,觉得她带来了满室的光辉。她还是穿着素白的长袍,不过在外面披上了浅紫色的轻纱素帛,她像是被裹在一团浅紫的轻雾中,飘了进来,她是这么美,可你无法捕捉她的美,她的美是缥缈的,是永远无法把握的美,就像你永远别想握住那薄薄的雾气一样。

她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姿势很美,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琵琶,抱在怀里,略略调了一下琵琶的弦,定弦后,一言不发地看看我们,然后开始弹起琵琶来。

琵琶声如珍珠一样从她怀中滚落下来,我不由得听呆了。我瞪着樊姑娘,她的姿势是这么优雅娴静,就像是一只蝴蝶轻轻落在一朵花上,自然无比。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九章(2)

这美妙的琵琶声,时急时缓,让我想起了赵象哥哥教过我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我这才深深体会到了香山居士这些诗句的微妙之处。

弹了一小段后,樊姑娘忽然停了下来,轻启樱唇,对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手的小姑娘们道,“听清楚了?现在你们一个个地给我弹一遍。”

第一个小姑娘才弹了个开头,樊姑娘就皱了一下眉头,“停。”

那个小姑娘懊丧地放下琵琶,满眼恐惧地走到那个消瘦的女人面前,转过身,背对着她。

那女人嘿嘿一笑,站了起来,抡圆了手中的竹板,毫不留情地叭叭叭抽打着小姑娘的背和大腿,声音清脆。

我微微地闭了闭眼睛,心想,樊姑娘为什么不能放过这个小姑娘?我觉得她弹得挺好的,只要樊姑娘不喊停,她一定不会挨打吧,樊姑娘难道喜欢看那瘦女人打人吗?

小姑娘被打了以后,回到座位上,拿起琵琶,继续弹着,可没弹完,又被樊姑娘喊住了,小姑娘咬住牙,放下琵琶,再去领罚。

我看得心惊胆战。

这一轮下来,连非雾也不能幸免,全挨了那女人的抽打,那女人一连打了好几个人,不但不手软,反而越打越起劲了。

我怀抱琵琶,不知所措,我完全不会弹,会不会挨那瘦女人更厉害的毒打?我的背上一阵灼热,一阵冰凉,难受得我简直想把皮给扒下来。

“给我好好地练。”樊姑娘对别的小姑娘冷冷地说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轻轻地向我走过来。

她还是那么美,美得教人爱慕不已,昨天她还算和气地对我说过话,现在却像个冷冰冰的仙子,我一阵战栗,这个樊姑娘,她似乎天生不会同情别人。

樊姑娘看着我抱着琵琶的手臂,问道:“你学过琵琶?”

我摇摇头,轻声答道:“樊姐姐,我没有学过。”

“你抱琵琶的姿势是谁教的?”樊姑娘追问。

“是非雾刚刚教我的。”我答道,刚一答完我就后悔了,如果我抱琵琶的姿势是错误的,岂不连累了非雾?

“非雾的姿势并不是这样的。”樊姑娘锐利地盯了我一眼,道。

我心中惶恐起来,我知道非雾跟我的姿势是不完全一样的,因为我觉得这样抱着舒服些,就把她教给我的姿势改了一下,樊姑娘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惩罚我的自作聪明。

樊姑娘点点头,淡淡地说:“你不用害怕,你以后就以这种姿势弹吧。”

我松了一口气,这么说,我的姿势并没有错,也许我的姿势比非雾教的姿势更有利于弹好琵琶吧。

头一天,我基本上弄清了琵琶的五弦十三柱的用途,学会了最基本的手法,为此,我挨了不少于十下的竹板,全身都灼痛异常,好像被放在火上烤炙一样。

别的小姑娘也都挨了不少打,我真怀疑那个瘦女人的手臂会不会痛,她打得那么狠,那么卖力,以她的手劲来弹琵琶,只须一下,琵琶的弦就会全都断掉吧。

事后,非雾告诉我,那个瘦女人是朱大娘,是专门负责惩罚学琴不力的姑娘的,像她这样的女人,在牡丹亭有十八个。今天是竹板,明天还不知道是拿什么呢。

“还有别的什么打人工具么?”我吃惊。

非雾的眼睛闪过很深的恐惧,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道:“很多,有银针,有鞭子。不过,她们不会打脸和手的,也不会在你的身上留下伤疤的,她们擅长的就是用阴毒的法子来惩罚你,让你疼得要死要活的。”

我知道,我还会挨很多很多的打,绝不亚于我在舅舅家挨的打,不过,只要我能学会琵琶,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章(1)

漫长的日子开始了,我弄不清楚自己挨了多少毒打,身上每天都会添上新的痛楚。可只要一拿起琵琶,手指在上面拨动弦儿的时候,身上的那些疼痛就会减轻很多,那铮铮的琵琶声如流水一样,抚慰着我身上的每一处伤痕。

我天生是个弹琵琶的人。

我用比别人更快的速度,学会了复杂难懂的工尺谱,知道如何用小工调、正宫调、尺字调、乙字调来弹琴。

半年过去了,我终于学会了弹奏这种美妙的乐器,或者说,我终于入了门,我很高兴,那些美丽的曲子从我的手中流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这美丽的乐器,在我的手中淌出美丽的乐声,多么好啊。

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两个小姑娘不见了,非雾告诉我,是因为她们没有通过韩夫人的第一关,被转卖到了青楼。

我惶惶不安地等待着韩夫人哪一天派人来把我叫到她的房中去。这段日子里,樊姑娘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了,只要有一点点极细微的错,她就让朱大娘狠狠地惩罚我,用银针在我身上扎,用鞭子抽,用竹板打。

她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朱大娘更加没有,有时候我想,朱大娘身子里的血一定是蓝色的,也是冷的,跟别人不一样,樊姑娘身子里的血会是什么颜色的呢,我觉得应该是淡紫色的吧。

我伤痕累累,和非雾一起洗澡的时候,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小小的身子上那些肿得高高的,重重叠叠的伤痕,当我们互相抚摸着对方身上的伤痕时,我的心里就开始恨樊姑娘,这个美丽的心如蛇蝎的女人,在我们受到惩罚的时候,她站在一边,像个木头雕出来的人儿,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非常恨她,可一看见她,就忍不住要喜欢她,她实在太美了,看见她的时候,就会把她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淡忘了。

终于有一天,韩夫人派人来叫我了。

如果韩夫人认为我弹得不好,我就会像那些小姑娘一样消失,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去,这个想法让我身子发冷,我不想离开非雾,也不想离开樊姑娘,尽管她从没对我有过好脸色。

我抱着琵琶,站在韩夫人面前,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和惊恐,可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像风中一株孤单的小草。

韩夫人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玉佩,玉佩上有一只凤形的鸟,长长的尾巴,高昂着头,身上闪着漂亮的光泽,我的眼睛使劲盯着那块玉佩,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非烟姑娘,你来了已经有半年了吧?”韩夫人拖着长长的调子,很悦耳,又让人有些难受。

“是,夫人。”我低着头,声音却响亮,在牡丹亭,你首先要学会清脆响亮地答话,这可以让你少挨些打。

“好,你坐下开始吧。”韩夫人向床边一靠。

我半坐在韩夫人面前的小凳子上,抱好琵琶,凝神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定弦,我按住第一柱的子弦与空中弦双弹了一下,再按住第四柱的中弦与空中弦双弹,然后分弹了一下第一柱的空子弦与空缠弦,琵琶声很和谐,我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再定了定神,手指开始慢慢滑动。

我弹是的《汉宫秋月》,这曲子诉说的是汉宫中被冷落的宫女望月神伤的情绪,曲风哀怨悲抑,曲调寂寥清冷。我的手指捻得很缓慢,手法很细腻,变化繁多是这首曲子的特点,绵长的旋律中不时地出现短促的休止和顿音,这样一来,就弹出一种时断时续的感觉,这乐声有着二胡柔和而凄怨的音色,时而微转徵音,很微妙,我弹着弹着,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对着半弯秋月伤怀不已的宫女,清冷的月色洒在我的身上,头发上。

一曲已毕,我没有马上抬头看韩夫人的反应,我已经陷入了琵琶声带来的幽怨之中不能自已,早忘了这一曲是决定我命运的乐章。

过了许久,我忽然回过神来,慌忙抬头,只见韩夫人手中转着玉佩,若有所思地靠在床上,仿佛一下忘了我的存在,她的脸上阴晴不定,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心里怦怦地狂跳起来。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章(2)

又过了一会儿,韩夫人抬起眼睛,凝视着我,慢慢抬起手,挥了一挥,道:“你出去罢。”

我如蒙大赦,低下头,“是,夫人!”抱着琵琶站起来就要向后退去,一时间,我也顾不上韩夫人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我是通过了还是被淘汰了。

“好好向樊姑娘学弹琵琶,不许偷懒。”韩夫人又叮咛一句。

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我明白,我已经过了这一关,我暂时不会被转卖到青楼里去了,我一定不会让自己离开牡丹亭的。

我回到樊姑娘教琵琶的地方,非雾一看我抱着琵琶走进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我看了看她,也会心地笑了一下,然后我再看看坐在桌子前面的樊姑娘,看看另外剩下的两个姑娘,还有朱大娘,我忽然发现,她们今天好像都特别可爱。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樊姑娘的眼睛也极轻极轻地掠过一丝笑意,就像是太阳光突然从乌云中射了出来,可这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的表情,我怀疑是我看走眼了,她是不会关心我的死活的,她不会关心任何人的死活,我觉得她连自己的死活都不放在心上。

我断定,这个美人没有心。

可是,就算她没有心,也丝毫不妨碍我在恨她的同时深深地爱着她。

坐下来,我开始向樊姑娘学习新的曲子。

我比以前更用心地弹奏着,我只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关要过呢。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一章(1)

门帘动了一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走进来,我认识她,她是如字辈里拔尖的一个姑娘,叫如画,长得很清秀,以前也曾跟樊姑娘学过琵琶,现在在洛阳城已经很有名气了,找她弹琵琶的人最多,不知道她来这里干什么。

如画站在门口,对樊姑娘行了个礼,微笑道:“樊姐姐,韩夫人叫我带了个新来的姑娘给你看看,看看能不能让她学琵琶,如果不行,我再带她到蓝姑娘那儿学跳舞去。”

樊姑娘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她皱眉的时候像是天空中的云朵不易察觉地悄悄懒懒地动了一下,大概她觉得多收一个姑娘会让她更麻烦吧,她淡漠地说:“带她进来吧。”

如画回过头,对门外轻声叫道:“非云,进来拜见樊姐姐。”

我和非雾都回过头去看,不知道会来一个怎样的小姑娘。

只见一个全身穿着水红色衣裙的小姑娘走进来,她大约十一岁,圆圆的小脸,微微上翘的嘴角,两个时隐时现的小梨涡,杏仁般的大眼扑闪着,浓浓的睫毛像一排小草,真是有说不出的俏皮可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非云见过樊姐姐。”非云落落大方地对樊姑娘屈了屈膝,一双杏仁眼满是笑意,好像她一直就认识樊姑娘似的,叫得既自然又亲热。

樊姑娘依然神情淡然,她看了非云一眼,问道:“你几岁?”

“回樊姐姐的话,非云今天十一岁零三天。”非云口齿伶俐,说话像摇铃铛似的,一连串的脆响,悦耳得很。

“你喜欢琵琶?”樊姑娘问。

“非云本来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不过,一见了樊姐姐就喜欢上了琵琶,樊姐姐是非云见过的最美丽的姐姐。”非云的玲珑机灵让人惊叹。她说自己的时候不说我,而是一口一个非云非云的,这个应该是新取的名字让她叫得很顺溜,让人觉得怜爱。

“学琵琶要吃很大的苦。”樊姑娘今天似乎说了不少话,以往在琵琶屋里,她说话都是言简意赅,从不喜欢多说一句。

“非云不怕,只要樊姐姐肯收下我。”非云又盈盈地行了个礼,动作很干脆利落。

“好吧,你留下吧。如画,你可以回去复命了。”樊姑娘点点头,转身对如画说。

如画向樊姑娘展颜一笑,“谢樊姐姐,樊姐姐辛苦,如画这就回去向韩夫人复命。”她转过背,拖着粉色长裙,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朱大娘又找到事做了,她今天拿的是鞭子,向非云走去。

我和非雾很抱歉地看着非云,仿佛要打她的,不是朱大娘,而是我们俩一样,这个笑嘻嘻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看起来好像没有吃过什么苦头,朱大娘这一顿抽打,还不把她打趴下了。

非云不知道朱大娘要干什么,她还依旧笑眯眯地对朱大娘行了一个礼,道:“非云新来,不懂事,请大娘多多指教。”

朱大娘完全不吃这礼多人不怪的一套,她冷笑一声,“现在就要指教你呢,走到墙边,转过身去,把衣裳撩起来,撩高一点。”

挨鞭子最可怕的是,必须要撩起衣裳,不然就会抽破衣裳,没有一点的阻隔,皮鞭和肉体赤裸裸地接触,那种钻心的疼能让你晕过去。可朱大娘是不会让你晕过去的,她知道用怎么样的力可以让你疼得死去活来又不会晕过去,也不会把皮肉抽破,留下伤疤,她打人都打出诀窍来了。

非云望了望朱大娘手中挥动的皮鞭,脸色微微变了,她这才意识到,她即将受到一顿可怕的鞭打。不过,她的脸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甚至还纯真地冲朱大娘笑了笑,然后走到墙边,面对着墙,自己撩起了衣裳,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背上赫然是一条条鞭痕,新的旧的,大的小的,深的浅的,重重叠叠,绝不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伤痕少!

我和非雾都转过头,不忍心再看,虽然没见过,我们也知道,旧伤再加上鞭打,皮肉会立刻绽开,鲜血就会飞溅开来。

樊姑娘又皱了一下眉毛,“这么多鞭痕,会打出伤疤来,朱大娘,改用针吧。”

步非烟传奇之温柔坊 第十一章(2)

如果见血,会在身上留下伤疤,牡丹亭的姑娘是完美的,绝不允许身上有任何哪怕一点点的伤疤。可是非云的身体已经成了这样,肯定会留下伤疤的,不知道她以前被怎么样的人虐待过,也不知道牡丹亭以后会怎么样处理她身上的伤疤,韩夫人会不会把她卖到妓院去?可是身上伤成这样,就算是卖到妓院去,也卖不起价钱。

我的冷汗冒出来,看着趴在墙角的非云。用针扎是最恐怖的刑法,那些明晃晃的长长的银针,专门往不会见血的地方扎下去,那种疼痛和恐惧是无法形容的,而朱大娘最擅长这种刑法,也最喜欢用这种刑法,她会慢慢把针扎入你的肉内,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每次受针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立刻就要昏过去,我也热切地希望自己立刻昏过去,可是偏偏越扎越清醒,令人恐怖的清醒!

朱大娘从怀里取出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来,有时候我怀疑,朱大娘的衣裳里面并没有身子,而是各种各样的刑具,随时随地都可以掏出来一大堆。

非云裸露着的背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那些层层叠叠的伤疤好像是被风拂过的满地快要腐烂了的落叶,我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那种腐败的气息。可怜的非云!

朱大娘开始在非云的背后同绣花一样巧妙地把银针一根一根地扎进去、拔出来,扎进去、拨出来,她的脸上露出了那种着迷的微笑。这个时候,朱大娘干瘦的脸上才会呈现出一种光彩,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岁,这是她的手艺,她是凭这门手艺吃饭的,她对自己的手艺非常满意,也许就像一个琵琶弹得很好的人在弹琵琶时的心情。

非云的背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她撑在墙上的小手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可是却没有听到她的叫声和哭声,连哼都不哼一下。

这个小姑娘的倔强让我很吃惊,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在任何疼痛面前哼一声,因为我受过那样非人的苦难。

我和非雾都不敢再看了,另两位小姑娘非花、非叶早已经闭上了眼睛,樊姑娘却抚着琵琶,一曲悠远的古典缓缓地流动,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忧伤,无奈,绵长,这首曲子我没有学过,但是我听过樊姑娘弹了很多次了,我暗暗把谱记在心中。

时间变得分外漫长,长得我觉得非云会一直被针扎下去,一直扎到她不能再动弹,甚至扎死。

终于樊姑娘的曲子停了下来,朱大娘熟练地把针全都拔出来,收入怀中,悄然退到一角,像个影子一样坐在那个恐怖的角落的椅子上。

非云把衣裙整理好,转过身来,我看到她的眼角噙着泪,可并没有掉下来,而且,这泪很快就消失了,好像她的眼睛能够把溢出来的泪收回去一样。非云居然还能很轻盈地走到樊姑娘面前,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樊姐姐的教训。”然后再转身遥遥向朱大娘行了个礼,“朱大娘辛苦。”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诚恳,丝毫没有怨恨之意,仿佛刚才樊姑娘和朱大娘不是在对她行私刑,而是给了她莫大的恩惠一样。

我和非雾、非花、非叶四个人目瞪口呆。这个非云太不可思议了,莫非疼得太厉害,疼得她脑子也不清楚了。我们受刑的时候,虽然不敢表现出怨恨,可是绝不会去谢谢施刑的人。

樊姑娘奇怪地看了非云一眼,道:“回你的位置去,如果学得不好,你每天都要吃刚才那样的苦。”

非云再施了一礼,道:“非云受教了。”然后才从容地回到最后的一排凳子上坐了下来,抱起她前面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