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一整天对蒋谣来说实在够呛,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工作,但强大的自制力还是让她留在了办公室。晚上七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公司那扇干净得发亮的玻璃大门,当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她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生活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或者确切地说,她的生活也只剩下工作了。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经营其他事情,每天下班回到家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睡觉。她想休假,想逃离这里。

回到家,从冰箱里翻出一包速食面,煮了吃完之后,她洗了一个时间很长的热水澡,然后上床准备睡觉。睡觉之前她总要看一会儿书,书就放在床头,放在王智伟的照片旁边,所以每次拿书和把书放回去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他。

这个时候她脑中常常闪过奇怪的念头:如果他在这里,现在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

她通常不会去求证答案,她也不想知道答案。那些念头就仅仅只是一些念头,一闪而过,然后消失。

关上灯准备睡觉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努力辨别家具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她才闭上眼睛。每天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但仅仅只有十分钟。若她发现超时了,会很自觉地关闭大脑,迫使自己睡觉。

她告诉自己:我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维,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可以勇敢坚强地活下去。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她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蒋谣发现病情非但没有因为药物作用减轻,反而更严重了。她头晕得厉害,反胃、咳嗽、鼻涕,反正一切能够折磨人的病症都出现在了她身上,她彻底投降。

给秦锐打电话的时候,她明显能够感觉到他对她请病假的怀疑。她苦笑,但不想多解释。

在她剧烈地咳了半分钟后,秦锐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关怀:“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咳咳咳…”蒋谣窝在被窝里,像一只毫无生气的猫。

“那你记得吃药。”

“好…”

挂上电话,她把手机往旁边一丢,就蒙上被子痛苦地大咳起来。

她睡睡醒醒,等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却还没有完全进入黑夜。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叫外卖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外面开门进来了。

蒋谣错愕地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会看到王智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提着风衣外套和公文包进来…

可进来的却是老妈。

“你…你…”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妈随手捡起地上的睡衣睡裤,拿去丢在卫生间里的洗衣篓里:“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同事说你请病假了。我想你估计也不可能自己做饭,所以就来了。”

“我…我…”她只觉得喉间有什么东西哽着,让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老妈果然是老妈,没一会儿就端出一碗泡饭加番茄蛋汤,着实让她感动了一把。

“其实你也不用来…”她边狼吞虎咽边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老妈没理她,趁她吃饭的时候随手又开始整理房间,她连忙叫住她:“你别弄了,钟点工都会搞定的。”

“我也不想帮你弄,”老妈手却不停,“但看你这么乱糟糟的,总不至于叫我坐着看你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养病吧?”

蒋谣翻了个白眼,哪有“这么糟糕”?!

母女俩又斗了一会儿嘴,最后在蒋谣的坚持下老妈才没有洗碗直接走了。

老妈一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墙上的空调“突突”地吹着热风,电视机里在放一部法国电影——还是一部讲述发生在法国的故事的电影?她无暇去辨认,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又被孤独包围了。

是啊,每到这个时候,陪伴她的只有孤独。

半夜十二点,蒋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鼻子塞得很严重,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穿上她最厚实的外套,去楼下便利商店转转。

“今天的鸡排饭很抢手,已经卖光了,”夜班店员一看她进来就说,“不过鲔鱼三明治还剩几个。”

“有折扣吗?”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

店员想了想,点点头:“九折吧。”

蒋谣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继续在一排排货架当中徘徊。

午夜的便利商店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可能异常安静,如同沉睡的精灵,也有可能比最热闹的夜店还要疯狂。

她是这家24小时便利店的常客,并且她发现,还有很多人跟她一样,只在午夜出现。想到这里,蒋谣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这是不是说明她也属于社会边缘人?

社会的主流文化并不是每天午夜时分独自在便利店里闲逛直到渐有睡意,或者干脆呆到天亮!有时候她觉得整晚呆在酒吧或夜店还算主流些…便利店?只有怪人才会在这里寻求内心的平静吧。

那么,她现在也是个怪人吗?

“有什么能治鼻塞?”蒋谣高声问那位相熟的夜班店员。

“有的,有个什么鼻贴…”他的声音有点模糊,大约是忙着结帐或是做别的事情,“就在药品柜那里…”

她熟门熟路地转到药品柜,开始像雷达般扫描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可是那传说中的鼻贴就是遍寻不到!

正当她有些火大地想要请店员亲自帮她找时,一个绿色的盒子递到她鼻子底下,她垂下眼睛看那盒子,双眼简直要斗鸡了才看清楚上面写着“某某牌通气鼻贴”的字样。

“喔,”她还是垂着眼睛,接过盒子,礼貌地说,“谢谢。”

递东西给她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呢料西装的男人,他从喉间发出一种近似于轻蔑的讥笑般的声音:“不客气。”

在这窄小的通道中,蒋谣挪了挪脚步,试图从右边绕去饮品柜,但那男人穿着黑色大皮鞋的脚挡了她一半的路。于是她决定从他左边绕过去,但那男人的另一只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挡住了她的去路。

正当她想转身的时候,收银台上忽然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祝嘉译,你在磨蹭什么呢…”

男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大步走过去,用一种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说:“买好了吗,买了什么口味的?”

年轻女人轻笑着打了他一下:“讨厌!”

“螺纹的据说也不错。”他走到她面前,搂着她的肩膀,态度很暧昧,但又不让人觉得下流。

蒋谣站在饮品柜前挑了很久,久到那对男女离开了,才伸手拿了一瓶无糖的乌龙茶,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收银台去结帐。

“鲔鱼三明治不要吗?”店员提醒她。

她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生病,吃不下。”

“那好吧。”店员也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把找钱递给她。

回到家,靠在门背上,蒋谣竟然有些喘。看来人是无法跟年龄对抗的,还是说病痛比以前更折磨人?

她放下袋子,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在温暖的、橘色的浴霸灯光下,她迅速脱掉浑身上下的衣服,然后坐进浴缸里,完成她用来结束一天的最后的仪式。

睡觉之前,她忽然发现,通气鼻贴根本毫无用处!

八(上)

第二天是周五,也许因为药物的作用,又或者是昨晚那个热水澡的作用,蒋谣的病竟然好了一大半。她又打扮得精神抖擞去上班,像是一个从来不会被打垮的女超人。

“拿铁,加了两份健怡糖。”等电梯的时候,秦锐往她手里塞了一杯咖啡。

蒋谣那张原本还有些许惨淡的脸上一下子洋溢着最温暖可爱的微笑:“还是你心疼我。”

“是啊,没了你我的很多工作都没办法展开啊,”秦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疼你疼谁。”

“…”

“有些人他(她)在的时候你也没觉得他(她)有多重要,可一旦他(她)消失了,你就会发现地球简直要停止运转了。”电梯门打开,秦锐丢下这句话就径直走了进去。

蒋谣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才跟着进去。

“这么说,”她笑笑地看着秦锐,“你终于发现我的重要性了?”

“嗯,”秦锐点头,“你不在,连个纠正错别字的人都没有,他们送上来的合同简直比中学生作文还烂。”

“…”她咧了咧嘴,做了十分嫌恶的鬼脸。

“昨天的会后来取消了,”秦锐忽然侧过头对她说,“改在下周。”

蒋谣哑然地看了看他,一下子又觉得头疼。

这天晚上蒋谣约了两个老同学吃晚饭,席间有人抱怨说卢素珍最近为什么都不来聚会,蒋谣垂下眼睛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会儿去喝酒吗?”买单的时候,蒋谣问。

可是另外两个人都表示明天一早有事,想赶快回家。

“好吧。”她无奈地笑了笑。

跟老同学分手后,蒋谣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中,就开到了她以前常去的酒吧附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把车开进停车场,独自进去喝一杯。

还没到九点半,里面却已经没多少空位了。她占了最后一张小圆桌,在角落里,离舞台最远,却还是怕等下乐队表演起来会很吵。她点了一杯鸡尾酒,喝了一会儿,看着嘈杂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假装坚强下去。于是她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来来回回翻了好多遍,最后拨通了秦锐的电话。

“嗯?”秦锐接电话的方式很特别。

“还在加班?”

“没有,回家了。天天加班怎么行,要疯了。”

“你不会已经睡了吧。”

“还没有,”他说,“在看书。”

“高兴出来喝一杯吗?”她问。

电话那头的秦锐沉默了几秒钟,说:“有事找我谈?”

蒋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说:“没事就不能喝酒吗?”

秦锐笑了一下,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在哪里?”

半小时之后,秦锐穿着一身难得的休闲装来了。坐定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朋友少了?深更半夜能出来瞎混的人不多了…”

蒋谣笑起来:“你最大的优点是活得很明白。最大的缺点是活得太明白了。”

秦锐点了一杯威士忌兑冰,点了一支烟:“说吧,什么事。”

“真的没事。”她有点无奈。

秦锐看她的眼神似乎惊讶又纳闷。

她决定不再解释,而是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好久没跟你出来喝一杯了。”

也许她的这句话触动了秦锐的某些回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禁露出一种少有的温暖的微笑:“嗯…该有两年了吧。”

两年。

这个关于时间的长度一说出口,蒋谣的脑海中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记忆的碎片全都涌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生送来了秦锐点的威士忌,这才拉回了蒋谣的思绪。

“你还好吗?”秦锐问。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她的眼眶就红了。

秦锐看到她这样,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又点起一支烟:“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十年?十一年?”

“嗯。”她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就像男人一样坚强——甚至比男人更坚强。”

“…”

“但其实你还是一个女人,”他看着她,眼神单纯又复杂,“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敢说我能感觉得出你是不是快乐。你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快乐过了。”

“…”

“刚跟王智伟结婚那会儿,我觉得你是快乐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那时的你那么没心没肺的家伙。”

“真的吗?”蒋谣笑起来。秦锐口中的她听上去有点滑稽。

“真的,”他抬了抬眉毛,“但是后来…”

他停下来,不说话。这种沉默可以代表很多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所以有时候跟一个认识太久的人谈话也是一件省力的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蒋谣平静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放下:

“快乐不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

“但我原本以为对你来说很容易。”

“?”

“因为你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不像我…”

蒋谣苦笑:“就算是这样,快乐也不是应得的。”

“不过,”一阵沉默之后,秦锐忽然说,“有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你有点不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那段时间的你…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她愣住了,错愕地看着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忽然被挖了出来,叫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才好。

“但…”过了好一会儿,蒋谣才拿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红色液体全部喝完,“梦总要醒的。醒了之后,你看见的也许是一个比入梦之前更糟糕的世界。”

秦锐没有说话,只是跟她的空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

整个周末,蒋谣虽然已经病愈,但整个人仍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她在家里躺了两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冬天又来了。

星期一早晨,蒋谣回到办公室,马不停蹄地处理完一大堆上周落下的工作,结果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被秦锐塞进了商务车。

去的路上,她又开始走神。她看到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告诉自己:有些事,必须拿出勇气去面对。

当蒋谣跟随秦锐他们一起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祝嘉译已经坐在那里了。所有人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地寒暄,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忍不住打量起同样安静的他。

他似乎比以前壮了些,变成了那种像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身材,他的肩变宽了,因此显得头比以前小。他把头发剪了,原来那头几乎已经到肩膀的长发,如今却变成了短发,虽然不至于像板寸那么短,可是总让人觉得…不太习惯。他脸上的轮廓比以前更深了,尤其是眉骨,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变得深邃,而不是原来那张,总是爱笑的娃娃脸。可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改变得最多的并不是他的轮廓与线条,而是眼神。

他变得成熟了,成熟很多。可以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而不是再是…一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