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他身上的一次性手术服上都是血。

“患者是宫外孕,她可能太疲倦了导致突发性大出血,引起多器官衰竭。发现的晚了,失血太多,我们输了4000CC,但是…”医生沉默了一下,“抱歉,你们来签一下证明吧。”

厉俐教了这么久中文,第一次发现自己什么也听不懂,她不明白医生说了什么。只听见木莲突然放声大哭,那种嚎啕,只有死了亲人的人才会有。

“医生,她怎么样了?”她还站不稳,上前又差点摔倒。

医生摘下了口罩,慢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很抱歉,她过世了。”那声音里的平直,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声音。

她大大退了一步,退到子恒怀里,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大夫,他懂什么是过世,懂什么是往生,他把晴美弄哪去了?她看着他,不许自己退缩。

“请你们到办公室签一下证明。”医生掉头走了,他在路上脱下了满是血的一次性手术服,扔到了走廊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医生的背影,愣了几秒钟,推开子恒,不在乎木莲的哭声,常昆叫她,她没有听见。她走路一瘸一拐的,但是一路跟着那个医生,往走廊尽头走过去。

她,不许自己哭,她,不许有眼泪。

她,不能再失去什么,尤其不能失去晴美。

子恒追了上去,他眼里都是泪,那个温婉的晴美,走了。而厉俐,她必须坚强的活下去。

晴美被推走了,木莲拽着推她的车,一路哭喊,任常昆怎么拦都没用。木莲的嗓子嘶哑到出血。抢救室外,每个人都知道那撕心裂肺的女人刚刚失去了亲人。

办公室里,厉俐坐在桌子上,平静的放下手里的笔,看着医生,就像平时她在上课时那么镇定。

“好了,这是最后的手续。”大夫拿过了那张证明,签上自己的名字,再交回她手里。

“谢谢大夫。”她几乎虔诚的结果了那张纸,不许子恒扶她。

“好好照顾晴美。”她看了子恒一眼,算是嘱托。然后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出了医生的办公室,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她一瘸一拐的,消失在夕阳里。

第二十三章失去亲人

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Cris,刚刚从医院一路走了出来,分不清方向,一直走,脚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任何感觉,她一路没有停歇过。

晴美的死亡报告上写着19点13分,是她签的字。而那之前的一小时十三分钟,她还有他的课。

用尽平生最大的耐心和毅力,她一步步走,然后是一步步挪动,直到现在,办公室的挂钟指着9点5分。她终于赶到了,整整迟到了三个小时。

她得来上课,挣线给晴美买好吃的,买花,给她做手术,陪她恢复。

她不能停下来,她不想听木莲的哭声,她必须冷静的想一想。她一路走过来,走了三个小时。

而Cris,果然在这里等着她,等了整整三个小时。

此刻,她靠在门边看着Cris,他站了起来,脸色凝重,向门口的自己走过来,几步的距离却感觉那么遥远。

她眼前的景象是虚浮的,Cris看起来不真实,像东奎,又不像,他的影子越来越近,并不陌生,也不亲切。

使劲支撑着自己,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那俯向自己的脸孔,她需要给他迟到的理由吗?Cris从来不会责怪自己的。

一只大手拨开她的头发帘,她的视线是混浊的,脸色非常差,额头上都是汗。

“怎么了,厉俐?”他扶住她靠在门边的身子。

她死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汗珠子滑了下来,嘴唇干裂。从她肩头传达到他掌心的,是不停的痉挛和颤抖。

“怎么了,厉俐?”他又问了一次,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嗓子里充血一般的干涩发腥,张开嘴,竟然发不出一个字。她看着Cris,觉得没法上课了,但是她想从医院逃开,她不敢回家,东奎不在,她哪也去不了,所以她只能来这。

她不想面对很多事情,所以她只能来这。她的头很疼,不能想事情,不能再想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Cris轻轻晃晃她。

下一瞬间,她突然闭上眼睛,一头向前栽,被他一手接住。

她的手无力的想扶住什么,实际只是软软搭在他手上,努力抬起头,看着他。

Cris眼睛里写着焦急,她没见过他这么外露的情绪。他把她扶起来,发现她根本站不住了。

“我朋友刚刚死了。”她虚弱的陈述着,说话的同时,她嘴唇上的干裂流出了血。

Cris听了,有几秒钟怀疑自己的听觉,他的中文确实很好,但是她刚刚说的话,他还是翻译成英文又消化了一遍。

“你说什么?你朋友怎么了?”他几乎把她抱起来,又问了一遍。

“死了,她死了。”她的头软软的抬不起来,扎到他的怀里。

“呕…”她捂住嘴,想要干呕,眼前却只有黑雾,心坠了下去,整个人往后仰倒。

她睁着眼,看着Cris的眼睛,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头,太疼了,真的太疼了。她心里能装下的苦,真的装不下了。

守护了晴美四天四夜之后,她突然走了。

甚至,没有和她告别。

她一个小时后在Cris的办公室里醒来。Cris一直跪在她身边,他身上严谨的西装不见了,领带也是歪的。

Cris从来都是帅气的,现在,他除了焦急,什么也没剩。

她抬气手,摸着自己的人中,那里有上次晕倒的时候,晴美掐出的小伤疤,虽然淡淡的,但是还没有完全褪去。

晴美那时掐的她好疼,掐的她都出血了,而这次,她掐得她更疼,已经让她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晴美,只给了她五个小时。两点,她怀里抱着花准备送给晴美,七点,她替晴美签了死亡证明。

只有五个小时。

“Cris,我要不行了。”她默默地开口,被Cris抓住了手,“我真的快要不行了。”

“别胡说,你没事,只是受了刺激,刚刚晕倒了。”Cris的头上,也开始出汗,中央空调让这房间冰冷,但是沙发上她的脸,让他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他的头上,很快和她一样都是汗。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制止她发抖。

“我二十七岁,送走了两个亲人。妈妈好歹给了我几年,让我留了很多回忆。”她困难的喘口气,“但是,晴美什么都没给我,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那,只是悲剧,你不能继续想了,闭上眼睛休息。”Cris不知道她妈妈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朋友发生了什么。“他的电话呢,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他在指东奎。

她嘴里机械的报出了号码,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她的样子,不止衰败,而是即将凋零一样。她嘴唇上全是干裂的皮,还有血丝。眼睛下的青影,让人发寒。

Cris拨了,拨了很多次,对方竟然是关机,那个男人把她一个人留下不知去向,让她一个人面对生死。她刚才说“她不行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Fuck off!”Cris把手机狠狠摔在地上,他从来没觉得如此后悔,不能得到她,不能保护她。那个男人去了哪儿?

她又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也不动。Cris回答沙发边上,抓住她的手,觉得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温度。

“去医院吧,”她没有力气说太多,“我送她最后一程。”她头疼,不能想前前后后,现在,她能做的只是送晴美离开,她不伤心,因为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她已经没有心可以伤了。

Cris没有问,只是抱起她,让她靠在他身上,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到医院,她的样子,随时还会晕倒。

“Cris,别离开。”她轻轻靠在他怀里,说了之后就不再出声,她很累,不知道什么时候东奎能出现,很长的时间里,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只有晴美,和那张证明。

Cris把她带到车库,把车开出大厦,她一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过减速带的轻微震动中,她睁开眼睛,嘴里喊了一声“晴美”,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这个星期瘦了,上课时常常走神,昨天课上无故的发呆,他知道她一定出事了,只是她不愿意说。他能感受她的忧虑,她是个藏不住心情的人。

他停下车,低头扶起她,看她紧闭着双眼,靠躺在座椅上安详的样子,他有一瞬觉得她也离开了。他吓了自己一身汗,低下头探试她的额头,是热的。

他不确定可不可以,但是还是轻轻把她揽到怀里,亲吻了她的额头。他怕她坚持不下去,怕她崩溃,更怕她如此冷静。她心里,肯定有一个承受的底线,他已经失去了她,但是他要她健康、快乐的活下去,他不许她疯。

那个男人回国的几天里,她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而现在呢?Cris真的害怕了,他嘴唇触着她的额头,心里却知道她已经把自己封闭起来。

即使她说了“Cris,别离开。”她还是远远躲开了,躲到了她悲伤的角落里。

把她放好,继续发动车子,四十分钟后,他们到了医院。

同一时间,东奎的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

Cris并没有马上开门下车,他不确定她的状态,但是他了解她的脾气。他必须把她送回医院,那个叫晴美女人的后事,还要她料理。也许,做了这些,她能放过她自己,让她好受些。

她完全清醒了,但是整个人衰弱到极点,完全靠在他身上,自己下不了车。他这才发现,她脚上有伤。

他半扶半抱着她往医院里走,感觉出她身子传来的恐惧和软弱。

还没走到抢救室,已经听到远处年轻女人压抑的哭声,喊着晴美两个字。那哭声,已经几乎不是声音,只是撕扯的吼叫,微弱,但是穿透着悲恸。

木莲哭了三个小时,晕过去,又哭醒。常昆在她身边,制止她歇斯底里,但是,他失败了。常昆也在哭,默默地掉眼泪。晴美,几个星期前还一起吃饭,元旦的时候,还一起做火锅。温柔的晴美,对木莲很关心的晴美,体贴的晴美,柔弱的晴美。

子恒也在哭,把头埋在膝上。他曾经在楼下很久的等待厉俐,只有一个人会劝他离开,那就是晴美。他失意的时候,会有人给他端杯温水,那就是晴美。虽然她总在厉俐身后,但是她照顾着所有人,体贴而温暖。

Cris感觉厉俐的身子顿了顿,虚乏的似乎不想前行,但突然加快了脚步,挣开他往前跑。她跑不动,也跑不了,没有几步又要倒下,他赶过去接住她。

他们还是一步步走,这走廊再漫长,也有走到头的一时,就像生命,再漫长,也有结束的一刻。

木莲躲在常昆怀里,子恒蹲在角落,没有人离开抢救室门口,没有人能抑制悲伤,但是没有人能否认,晴美已经走了。

“木莲、子恒”她压着自己的虚弱,终于走到了尽头,看着他们,唤着他们。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是她想拥抱他们,想安慰他们。

在所有人悲恸的时候,她,只想坚强。

Cris一路陪着她,办好了医院的手续,她给晴美的家人打了电话,不能瞒着,瞒也瞒不住,等着晴美的弟弟赶过来,她把那证明交到了他手上。

她对不起这个大男孩,没有好好保护他的姐姐。她没有哭,反而安慰着那个孩子,抱着那个男孩,拍着他的背。

她抱着木莲、子恒、常昆,她和大家拥抱,别人都在哭,她在一心安慰。她平静的面孔上,衰弱的神色越来越明显。

在她即将晕倒之前,他制止了她继续下去。他逼着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他不想看她再伪装下去。他要她睡觉,要她休息。她已经倒下了,就倒下吧,没人逼着她非得站起来,承受一切。

她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医生处理了她脚上的伤口。玻璃深深陷进她的肉里。她走了三个小时,走到他的办公室,又回到医院,从始至终,没说过一个疼字。

Cris把她带回了自己家,她不能留在医院,他必须守住她最后的理智。处理好伤口,他对她的朋友交待了一下,就抱着她上了车。

发动车子之前,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拨一下那个电话,只有几秒,他放弃了那个念头,收起了手机。

他把她抱到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她从来没来过他的家,现在,他把她带来,要在这里保护她,不许她疯,要让她把心里的痛说出来。

离开卧室之前,Cris久久吻她的额头。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一定可以跨越这次生死。如果像她说的那样,经历过母亲的死,她已经看过了,就该知道看开。

如果不能,她也必须看开。因为他爱她,不许她疯,不许她伪装。

他,也不准备再伪装自己,痛苦的活下去。

他爱,而且爱了很久。

东奎在机场打电话,在路上打电话,在她家楼下打电话,打了无数个,两个手机都打了,都没有人接。他发的短信,她没有回复。

他很担心,她家锁着门。自己的公寓,也没有她的影子。他回家开了车,又不知道去哪儿,只好停在她家楼下。

他下了车在楼下站着抽烟,坐在车里等着,一刻不敢离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许她出事。

天暗沉的找不到一颗星星,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也找不到他的小星星。

没有她,他会陨落,失去她,他也会死去。

他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性,又说服自己她不会出事,但是,他克制不了自己的恐惧。一趟趟上楼,再下楼,看着五层她的窗口。

他要疯了,真的快要急疯了。

吵架时她不联系,她关机,他都没有如此担心过。

她再不出现,他一定会发疯。

他以后再也不能出差了,再走,必须带着她。

她已经拥有了力量,让他生,让他死,让他疯。

他,不能失去她。

他抽了两盒烟,在她家楼下,等了整整一夜,急了一夜…

第二十四章受伤的兽

Cris把她藏了起来,两天一夜,不许别人找到她。

他找了医生照顾她,他去和朗大夫谈了她的情况,知道她的头疼,听了很多建议。他不许她醒过来,不断的用药物让她入睡。

她身体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会被摧折,她清醒的话逃不过内心的凌虐,所以他不敢让她清醒。她不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放过自己,他不放心把清醒交给她。

所以,他就让她一直睡,彻底的休息,处在没有意识的状态里。

他坐在床边抚摸着她抽血之后浮着大片瘀青的胳膊,俯下身亲吻她温暖的脸庞。她,如果能就这样安心的栖息在他的怀里会有多好,他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她。

元旦的事情已经让他疼得无以复加,他除了官司帮不了太多,他不能留在医院照顾她,他也不愿意看着另一个男人对她专注的眼神。

她,只能属于一个人。

现在,她属于他,虽然她没有意识。但是遭受磨难的时候,她走到了他的办公室。不管是不是走投无路,她还是走来了,一步步靠她自己的意志走到他身边。他觉得,这也是一种选择。

只是,在他面前,从始至终,她都不哭。

他知道她痛得太厉害,所以躲起来,但是真正的躲,应该是躲在爱人的怀里,哭出来。再大的悲伤,两个人分担都强过一个肩膀逞强的扛鼎。

她,没有对他敞开心,虽然来找他。他不介意,他可以陪她,照顾她,等她。

他,真的唱累了独角戏,他想站在她身边,把她护在怀里,得到她,不是远远的关怀她。他希望她能在他怀里哭泣。

他藏她,带着私心,但是他,不想放手了。

她在睡梦里,很平静,没有叫过任何名字。她的眉间,慢慢多了平缓的气息,不再是绝望的阴影。

他让医生注意控制药的剂量。他,希望她不清醒,但是,他也渴望她醒过来。

他有很多事情,需要问她。而她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

厉俐没疯,东奎先疯了。

他找不到人,她的家里,两天一夜没有人。他顾不得什么合法不合法,请人开了锁,冲了进去。他面前,混乱一片,从房间到客厅,都是血脚印。

晴美的房间里,血干透后的腥味令人作呕。房间的角落,有他送给她的那部银色手机。吊坠上的国旗闪着微弱的荧光。

他给SOS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查证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知道了周五下午,这间房子有个女人打了急救电话,有病人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他去了医院,在抢救室的名册上疯狂的寻找。他是残忍的,他希望是另两个人的名字,如果非要从她们三个中选出一个,绝对不能是她。

他在周五晚上的记录里,找到了晴美的名字,后面注着死亡时间。

因为不是她他放松了,不是他唯一的小星星。但伤感接踵而来,为了晴美的意外。他们相处的不多,那是个关心人的好女人。因为她,厉俐的日子快慰了很多。他意识到,晴美的意外过世,很可能把她逼到极限,她两天没有出现,可能已经出事了。

她,会不会想不开?她,会不会做傻事?

他又不敢想了,刚刚的放松又变成了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