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瑶姬去检点地窖中的食物,见鸡子一个没有,别的东西倒消失大半:果酒少了三罐、蜂蜜少了一瓮、柿饼少了两担,只剩下谷物没有动。她跑去溟海的水晶屋,赫然见那胖鱼翘着脚,躺在榻上吃鸡子呢。

“你这坑人的吃货!过两天阿都来,我拿什么给他?”瑶姬去揪他,溟海嬉皮笑脸地乱蹭,她终究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再早起一会儿把鸡子藏起来。至于母鸡们白天下的那些蛋,就只好当做没看见了。

谷物渐熟,各种昆虫鸟儿也都来凑着夺食,瑶姬从早到晚忙碌,一时顾不得家务,便嘱咐溟海起床后扫一扫屋。

“很简单,撒一点水,用那把干粟埂子掀了蜘蛛网,把浮土扫出去就行。”她说了两遍,听溟海咕哝着答应了,便出门去田间了。

这一日正午,瑶姬正扎草人赶鸟,便听得几个人奔来大叫:“发水了!发水了!瑶姬大人的房子被冲垮了!”

她赶忙回到家里,只见泥水四溢,整座茅屋被泡成一滩泥胚。溟海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弥漫的海水咸味。

9、第九章 ...

若用四字概况这胖鱼的性情,便是:奸、懒、馋、滑。

瑶姬嘱咐他打扫,溟海连手指头都不想抬,听得“洒一点水”,他干脆偷懒用法术招大水来冲刷。泥胚的房子怎经得住如此浸泡?一下便给冲垮了。

溟海干下错事,怕妻主责骂,拔腿跑掉了。瑶姬没有办法,撩起裙摆从泥汤里把能抢救的什物捞出来,损失虽然不多,但房子一塌,却也无家可归了。寨子里有一片接待外来青年群婚的屋子,每间仅能容纳两人,瑶姬便在这里和衣睡了一夜。

第二天正逢十五,蚩尤来访,见瑶姬的房屋倒塌,很吃了一惊。空气中弥漫的妖气带着海腥味,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干的。惹事的正主逃了,蚩尤好不容易来一趟,却要出力收拾烂摊子,心中很不痛快。往日来访,瑶姬总是忙活着给他煮鸡子、蒸馒首,可如今胖鱼把好的全吃光了,他连口热的都凑合不上。

蚩尤性子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一边运土一边骂:“兀那夯货!又馋又懒,若落在我阿姆手里,抽不死他!姊姊,等那胖鱼回来,你好好教训他!”两个侧夫还没见过面便结了仇,瑶姬只能苦笑。

骂是骂,手不空。蚩尤从小经盐母调教,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浑身使不完的力气,背滕筐把原地的泥巴运走,又用木板做模,灌入泥土夯实为墙。瑶姬也不闲着,泥水泡过的衣服被褥都要重新拆洗,两人扎扎实实干了一整天,把房子重新盖起来。

新屋潮湿,又没铺板子,尚不能住人。瑶姬从邻居家借灶,给蚩尤煮了一大锅稠厚的片儿汤,晚间两人就住在婚舍。劳碌一天,瑶姬抚慰功臣,事后蚩尤心满意足,日间的不快嗖然飞走,偎着她在黑暗中喁喁私语。

“我前日刚下战场,连夜跑过来找姊姊。要不是黄帝那边突然停战,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天才能见你。”

黄帝部落跟九黎族断断续续打了上百年,互相抢粮掳人,算得上是世仇。炎帝部落相对和平,但偶尔也会被卷入。瑶姬素来不喜流血冲突,听他说停战了,心中也是宽慰。

“不打最好。但黄帝那边有火神祝融,东夷少昊,怎么说停就停了?”

蚩尤困惑道:“这事我也想不明白。打着打着对方就撤了,说是主战的太子昌意被弹了。昌意跟我又不一样,从来不上战场,只在后面指挥,他怎么会被弹了?难道是误伤?”

瑶姬也摸不着头脑,想了半天,恍然大悟:“是被“弹劾”了吧?”

蚩尤抓抓头:“唔,那是我记错了。好像……好像是两个字。”

瑶姬失笑:“阿都,弹劾不是受伤,大约是太子做错了什么事,被重臣揭发攻击了。”

神魔虽然长寿强大,但性情通常率直简单,对人类的政治斗争知之甚少。黄帝部落是东陆唯一人类掌控的集团,又是男权社会,有很复杂的君臣父子、贵贱阶级分类,周围的部落总想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蚩尤又说:“既然不是受伤,那我就懂了。听说昌意被弹之前,有什么人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是蜀山氏女。要是受伤快死了,他干嘛赶着回去成婚呢。”

“巫水侧的蜀山氏?”瑶姬出了一会儿神,叹道:“我十多年前跟蜀山氏的羊奚有过一面之缘,算算年纪,这介绍去的大概是她的女儿昌璞。黄帝那边重男轻女,内里又有诸多争斗,这门亲事未必妥当啊……”

第二日仍是干活。为了防潮防虫,屋内的地面和墙壁都要涂垫层。用草木灰、烧土、石灰岩粉、草筋等物合水拌匀,涂抹晾干。再用桐木板铺地,秸秆扎实堆顶。蚩尤虽然气力远超人类,但想把一栋屋内外置办全,怎么也得三四天功夫。他跟盐母请了假,专心在姜寨帮瑶姬干活。

再说溟海。他落跑后在别的部落蹉跎两天,估量着瑶姬的火气大概小了,便折了几只漂亮花儿摸回姜寨。见房子重盖,溟海不敢贸然进去,捧着花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瞧。

瑶姬正巧去河边洗衣,只剩下蚩尤一头泥汗,光着膀子在屋内垒灶。见一个整齐干净的小白脸在门口张望,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他丢下工具,搓搓手站起来:

“喝!你就是那海中来的胖鱼了?光吃不干的懒货,惹下一摊烂事跑路,让老子替你收拾!”

溟海哪里肯吃嘴亏,当即回道:“我当这又脏又臭的熊瞎子是谁呢,原来是那一粒粟都没带就嫁过来的穷鬼啊!”

蚩尤大怒,吼道:“夯货!有种出去练练!老子把你片成鱼脍!”

这便是兵主溟主的第一次见面了。这个瞧那个妖娆轻浮,那个瞧这个憨蠢粗苯,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撸起袖子就跑到后山上打了一架。

这两只大妖魔力量和妖气相差无几,但溟海擅长大范围水系法术,蚩尤擅长近身肉搏。距离姜寨这样近,溟海不敢召唤洪水,也不敢开归墟流放,便吃了小亏。等瑶姬赶来制止,只见漫天泥沙,巨木倒伏,两个人边打边骂,画戟翻云覆雨,铜棍横扫千军,生生击碎了半座山头。

“都住手!”她沉声喝了一句,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便垂下手,不敢再打了。蚩尤铜筋铁骨,被画戟猛击数次都浑然不觉。胖鱼却细皮嫩肉的吃痛,一顿胖揍给打肿了,看见心上人来,忙遮住黑眼圈。

一人凿了一个爆栗,瑶姬把这对活宝牵回家去治伤。

身为掌握繁育和生命的女神,瑶姬大概是天地间唯一拥有治愈神力的生灵了。光芒骤起,她温软素手轻轻拂过,无论何样的伤痛也都烟消云散了。溟海趁着治伤的机会,挨挨蹭蹭地往她怀里靠,却被瑶姬推开了。

“妻主莫要再生气,以后晚上去住我的水晶屋好啦,何必窝在这间陋室里面呢。又暗又窄不说,还有一股难闻的乡巴佬穷汉味儿。”

忙活几天盖起来的新房,泥土还没晾干,自然有股土腥气味,蚩尤重重哼了一声,瑶姬面上也没有笑容。溟海心中有一丝慌张,连忙道:“我带了许多珠贝财宝,拿出去换粮食牲畜,以后大家不用再辛勤劳作,妻主也无需夙兴夜寐为他们操心了,好不好?”

瑶姬摇了摇头,正色曰:“阿海,陆地跟海中是不一样的。水族自由自在,从来不用操心耕种劳作。珍宝虽稀罕,但在陆地上,粮食物资才是最重要的。你尽可以拿着带来的东西出去试试,任哪一个寨子也不会答应用性命相关的口粮来换不能吃用的珠宝。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以渔,我跟阿川来到人间,目的是为了让人类学会独立生活,而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万年间,无数人从我这里学成离开,遍地繁衍开花,阿川带到蜀地的那批也是一样。”

她危襟正坐,肃容道:“这里的生活就是带着土腥味的,我实不愿勉强你改变天性。阿海,以后你可以跟阿都一样走婚,与同族生活在一起,想我时再偶尔来一趟。这些珠贝财宝,我也没有用处,你带回北冥去吧。”

溟海听了这一席话,如遭五雷轰顶,泪水登时汹涌而出,顺着脸庞流下去。他扑上去抓住瑶姬的衣襟晃道:“妻主这是要休了阿海吗?要把我赶回家吗?!”

瑶姬看他这样激动,对坐在一旁的人道:“阿都,你暂且回避一下。”蚩尤虽想留下看热闹,可也不敢不听话,慢吞吞地出了屋门。

溟海惊慌失措,死死抱住瑶姬的腿大哭。他心道一场婚礼张扬的三界皆知,结果不到半月就被休掉,干脆找根珊瑚枝挂上去算了。

“我都改了!再不敢了!”胖鱼呜呜嘤嘤地哭泣,泪量惊人,先把瑶姬的裙子打湿,眼看又要淹了新铺的地板。“我以后乖乖听话,再也不偷吃鸡子了,妻主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瑶姬哭笑不得,一边以袖拭泪,一边摸着他头发安慰:“我哪里说过要赶你走的话?只是这里真的比北冥穷很多,我不想你缺吃少穿,若是走婚……”

“不走婚!不走婚!”溟海干脆撒起泼来:“大家都知道我是三书六礼正经嫁过来的,再灰头土脸回家丢人,不如吊在外面的柿树上好了!”说着就翻箱倒柜去寻腰带。

这胖鱼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技都拿出来了,明知世间根本没有哪棵树经得住鲲鹏的体重,瑶姬还是把他摁住,“好了好了,不许说这样气话!不愿走就留下吧,可以后要约法三章!”

溟海本来就是借题撒泼,听瑶姬话中松动,忙搂着她腰迭声应承:“都听妻主的!莫说是三章,三百章三万章也约!”

瑶姬看他埋头乱拱的样子,似乎像看到原型的胖鱼在摇尾巴,忍着笑道:“第一,此处是我居所,无论怎样简陋,晚间只有你到我处过夜,没有你召唤我去的道理。”

溟海诞着脸答应:“是的是的!就算这里没墙没屋顶,幕天席地我也会来服侍妻主的!”

“第二,吩咐你做的事,不可偷懒推诿,缺斤短两。”

“绝对奋不顾身一鱼当先!要一斗,给一斛!”

“第三,这么多珠贝财宝,堆在此处既没有用处,又要防人觊觎,还是送回北冥妥当。你缺少什么,每年六月飞回去拿就是了。”

溟海点头如捣蒜。重要的几件事他一一应承了,瑶姬的态度也缓和下来,温言道:“鸡子什么的,不是不让你吃。但凡我有的,一切尽你取用。只是不要吃独食,阿都每月只来两次,给他留一些。”

“嗯嗯,都晓得了……我给妻主捶捶腿,捏捏肩……”

一番折腾,瑶姬树下家主威仪,溟海终于明白了这位看着温善的妻主并不是任人左右的滥好人。他奸懒的脾气虽一时改不过来,但瑶姬一言一令,他都不敢阳奉阴违,乖乖听从。

旋龟将探子送来的书简合上,怡然自得的笑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一物降一物。

10、第十章 ...

要说溟海从此转性改了脾气,那是绝无可能。这胖鱼体格大,心眼小,爱记仇,雪白肚皮里包的全都是黑水儿。一场风波过去,溟海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却记恨蚩尤看到他撒泼出丑。怕瑶姬怪罪,溟海不敢直接挑衅打架,便拐弯抹角地使坏。

蚩尤是走婚,每来一趟都是翻山越岭。过了风陵渡,便是松果山、小华山、英山、时山、南山,从九黎到姜寨,一百八十里路没有一寸是平的,天明前出发,入夜后才到,每次都跑的汗出如浆浑身湿透。

瑶姬爱洁净,一身臭汗不能近她的榻。蚩尤虽急着亲热,但昼夜兼程赶路气味不洁,是以每次见面之前,都要在姜水中把自己从头到脚搓洗干净才敢进屋。溟海打听到他这个习惯,谋划了半个月,只等他再来。

这一日,蚩尤如往常般趁着夜色下河沐浴。他一一脱下披膊、袴裤和亵衣,叠好放在岸边。月光照在这具伟岸结实的肌体上,好像一尊铜铸的雕像,宽的肩、紧的腹、窄的腰,每一块肌肉都精力十足的鼓胀。时节已过霜降,蚩尤阳元充沛,一步一步走进刺骨的河水,并不觉冷。

就在此时,寨中那棵大柿树后,一个拖着黑缎长发、穿白绡寝衣的男子眯起眼睛暗自奸笑。这胖鱼半夜不睡藏在此处,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熊瞎,要你好看!”他偷偷咒了一句,捏起召水决。

蚩尤心急难耐,没洗几下,只觉平缓河水猛得暴涨三尺,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湍急大浪就把他顶出去几个跟头。待扑腾着冒出头来,别的没看见,他放在河岸边的衣服全给冲跑了。蚩尤的水性本来就不佳,天又黑,追也追不上,只好光身上岸。姜水霎时间又退回原位,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溟海的衣服满柜盈箱,每天换也有从未沾身的新衣,蚩尤却天差地别。

盐母儿女众多顾不过来,他三年也得不着一件新的,总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相亲时才给做了一身里外全新的衣裳。蚩尤平日舍不得穿,来见心上人时才打扮起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只怕蹭了刮了。今天瑶姬的面还没见上,新衣倒给冲没了,他如何能不生气?姜寨中懂得水法的只有两个,共工已走,剩下的只能是那头恶毒奸猾的胖鱼了。蚩尤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

“夯货!奸鱼!一泡黑水坏出汁的臭海鲜!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寡星!你滚出来!我把你叉了做烤鱼!!!”

他声音雄壮好似擂鼓,直骂的寨子里一户户透出光,许人醒转出来查看。溟海为的就是让蚩尤出丑,哪里肯现身,早捂着嘴跑出二里地了。

瑶姬听得外面喧哗聒噪,披衣点灯出去查看,只见众人指指点点,以艳羡的目光注视着一个裸身壮汉。

“阿都,你这是……”

“滚出来!滚出来!我把你肚子里的坏油都榨出来点天灯!剥鱼皮缝衣裳!你爹的囊都臭了才生出你这样个腥臊货色!”蚩尤气得额爆青筋,哪里管有没有人看,正跺脚叉腰,甩鸟骂人呢。此情此景,只有瑶姬一人觉得丢脸。她不忍卒睹,把自己披着的衣裳给他围上,牵回家里去了。

不肯在瑶姬房里吐出骂人的污言秽语,蚩尤进屋就不吭声了,闷头蹲在墙角。瑶姬见他额角太阳穴都鼓了,可见是生了真气。

“说一说,怎么回事?”

蚩尤把脱衣沐浴、姜水暴涨冲走衣服的事一股脑讲给她听,说完懊丧至极:“丢了新衣,回家阿姆和姐姐们又要责骂我了。”

瑶姬思索片刻,把他拖到灯影下,摸摸他脸道:“阿都别生气了,我给你做身新的穿回去。”当即从藤箱里拿出一套里外全新的衣裳,给蚩尤量身度体。

里衣是暗青色苎麻布,细细揉搓捶打过,又软又暖和。外套是天青色猎衣,上衣下裳浆得笔挺,肩背刺流云暗纹,领口袖口都滚了狐狸毛,正是深秋应季的衣服。

原来溟海嫁过来便开口要新衣,瑶姬搓线、织布、染色、裁剪、缝纫,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夜活儿才赶出来,两只袖子还没缝上。她生气胖鱼使坏算计别人,便拿出来照着蚩尤的身量拆改了。

瑶姬的针线活可说天人之技,针脚匀净熨帖,绣工又细致。修改完上身也是妥妥帖帖,腰封一束,舒服又帅气。蚩尤是个心胸直爽的男子,得了这套精美的猎衣,气当即消了大半。瑶姬又给他改了一身贴肉的细麻亵衣,蚩尤穿着里外簇新的三层,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溟海以为自己妙计得逞,第二天傍晚蹦跶回寨中,却发现蚩尤把他的新衣穿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胖鱼气得翻肚打滚。瑶姬只说了一句“你使坏冲走阿都的衣裳,合该赔给他一身。”便不再理他。

溟海虽有许多新衣,可那套天青色的猎衣是瑶姬亲手所做,他眼巴巴候了一个多月,看着麻变成线,线变成布,布染色变成衣裳。只要再多等一天就能穿上炫耀,结果竟落到别人手里,他如何能够甘心?

溟海呕着气,以后蚩尤每次来,他都苦思冥想设奸计,不是在门上顶一盆脏水,就是提前把准备的好料吃光。蚩尤比不得胖鱼奸猾,骂人打架却是在行,两个人明争暗斗,梁子越结越大。

这胖鱼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其余时间就拍着肚皮出坏点子,要么便缠着妻主给他重新做一身新衣压过蚩尤。家里每隔半个月就要鸡飞狗跳的大闹一场,瑶姬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她拿定了主意,一天晚上对溟海说:

“今天早早睡,从明天起,你跟着我上工。”

“咦?要干活?我不想去……”

“阿海,你不是想要新衣吗?”瑶姬引诱道:“以后白天跟着上一天工,我晚上就缝新衣。也不要你干什么,跟着我到处走走就行。但只要旷工,晚上我就歇手,瞧这件新衣什么时候能穿上吧。”

瑶姬的想法是不指望他能干活,只要别闲在家里淘气捣乱就好。溟海虽不乐意,可也不敢直接驳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瑶姬反复催了四五回,胖鱼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跟她出门去了。

秋收已过,接下来要迎接的是为时三个月的严寒冬季,准备好过冬的粮食和保暖设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田里的农活已经结束了,大家把金黄色的秸秆砍倒捆扎起来,既可以做燃料,又能加固房屋。剩下的茬要放火焚烧,增加土地肥力,以待来年耕种。秋高气燥,烧田是件危险的事,弄不好就会变成山火。负责农事的垂和伯益二人指挥大家将田周围的秸秆砍伐干净,挖一道防火坑,才敢开始。瑶姬让溟海盯着,万一火势蔓延,立刻招水灭火。

要说胖鱼嫁过来什么活都没干过,倒也冤枉了他。秋收时最忌讳下雨,金灿灿的粮随风起伏,一场雨过去就全都烂在地里,拼命抢收也来不及。共工已走,雨事便由溟海负责,他驱散乌云和水汽,保证农人一年辛勤的劳动成果。当然,这件工作是他躺在屋里,一边吃鸡子一边做的。

瑶姬道:“垂和伯益负责农事,经验很丰富。以后我出门到别的寨子巡视,若有急雨,你便听她二人指示。”

“怎么?妻主大人还要出远门?”

“当然,炎帝部落这样大,我不是始终住在姜寨的。三百年前在褒,六百年前在镐,九百年前在虢。现在虽然住在这里,但春种秋收时,也会乘龙轮流去瞧一瞧。”

看完烧田,瑶姬又带着溟海去看寨中收集猎物的场。

“挥、夷牟负责指挥捕鱼打猎,芒氏负责制作陷阱。这些男女都是擅长渔猎的高手,冬天到来之前,要把鱼、肉晒成干储藏起来,皮子硝好做衣服。阿海,你以后有空可以跟着去打猎,若得了整齐的好皮子,我给你做冬天的大衣裳。”

溟海顺手拿了几片鱼干肉干塞进嘴里,心想打到猎物他先尝新鲜的,又有新衣可穿,倒也是个消遣娱乐的好办法。

接下来,瑶姬又带他去看了烧制陶器的火窖、制作舟车的工坊、看病晒草药的医僚等等,并将自己的副手们介绍给他。

溟海见识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兴致也高了一些:“我当人类脆弱又短寿,没想到还有那么点意思。”

瑶姬和蔼笑道:“人类很聪明,又勤奋上进,是凡间最有灵性的生命了。”言语之间饱含宠溺爱护。溟海撇了撇嘴。他明知这对姐弟下凡就是因为喜爱人类,心里还是酸溜溜地不爽。

下午,瑶姬带他转到姜寨东边一个宽敞的院落。到处都是忙活着备冬的人,只有这个院子颇为清静,两个小孩儿吃着手指,好奇地望向溟海。

“这是寨子里的乡学,到冬天没活儿的时候才有大批孩子来,学三个月,开春后再回家帮母亲干活。”

溟海随意逛了两圈,在沙土地面上看到几处模糊的图案字迹。“原来是学校。啧,使劲活也活不了几年,够学些什么呢。”

瑶姬伸指戳了他一下:“活到老学到老啊。这里教的大部分是农事和纺织、烧陶等手工活计,学得好可以用一辈子。”

溟海开始觉得无聊:“没有别的科目了?”

“还有书、数、礼、乐四个小科,不过只有特别聪明的孩子有兴趣。”

说了一会儿话,屋子里出来两女一男,原来是乡学的先生。她们平时也参与劳动,只有冬季才来教孩子,眼看乡学快开了,便过来加固房顶,劈些木柴预备烧火取暖。

“瑶姬大人,溟主大人!”为首的年轻女子拱手向二人施礼。瑶姬笑道:“溟海,这是教授礼仪的容成,这几年用的节气历法也是她制定的。”

容成谦虚道:“瑶姬大人过誉了,历法都是总结前人口头经验,还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我自己哪有这般能耐。”

瑶姬夸赞她几句,指着一个矮瘦男子,接着介绍:“这是教授“数”科的隶首,他聪明极了,每年计算粮食、田亩和种子,和别的部落交换物资时,都能帮我很多忙。”

隶首不善言语,只是点头示意,瑶姬顺便问了些关于过冬余粮的问题,他倒是应答自如。 最后一个女子溟海见过,婚礼时当众演奏过乐器,依稀记得她叫包牺氏,瑶姬介绍说是教授雅乐的先生,曾发明过一种叫瑟的乐器。溟海见包牺氏相貌还过得去,手指却很粗糙,好像是刚刚劈过柴的样子,心中嗤了一声。

“既然有新乐器,何不取出请大家试试手?”

溟主这般说了,旁人自然凑趣。左右没有学生,隶首在院子里铺了两张草席,包牺氏取出一具桐木做的乐器,放置其上。

溟海扫了一眼,见这瑟长五尺,宽一尺半,用整木斫成,面板微微隆起,屈指一敲,里面是中空的。瑟面绷着五十根牛筋弦,粗细不一。溟海敛衣跪坐,抚岳山,拨尾弦,向众人示意。容成暗暗点头不止,想这北冥之主虽然傲气十足,礼仪却是毫无瑕疵,既在方圆之中,又不受规矩所限,举止雅致中带着潇洒,使人赏心悦目。

瑟虽是新乐器,但类似的拨弦琴溟海弹奏过很多,乐理都是相通的。他颀长白皙的手指由低到高一一划过五十根弦,立刻将这五十味音色牢牢记在脑中,又小试一曲《问意》,摸清按弦的轻重,接着便演奏了一套繁复的雅乐《高天》。

右手托、擘、抹、挑,左手吟、猱,绰、撞,一进一退如行云流水,一高一低似鹏鸟振翅,将人都听得呆住了。包牺氏自负这瑟是当世最繁杂的乐器,却没想到溟海接手不到半刻,便能流畅的弹奏出一整套曲子,又是惊叹又是恐慌,空落落地话也说不出了。

众人静默欣赏演奏,溟海心中十分得意,沉肩抬臂,正要来个恢弘壮阔的结尾,屋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把他的演奏生生打断了。

“好啊好啊!就是这样写!我终于想出来啦!!”只见茅屋中奔出一个手舞足蹈的男子,他身形枯瘦,背脊微驼,一身脏兮兮地破衣裳,披头散发好像疯子。

“呀哈哈哈哈!我想出一个新字!它就是这样写!它就是这样写!”男子把一片豚骨送到包牺氏脸前一寸,大叫道:“你看你看,是不是很像?”

众人叹了口气,显然对这人的癫狂举止习以为常了。

瑶姬笑道:“仓颉,你又造出什么新字了?”

那疯子般的男人愣了一愣,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神志收回来,连忙垂首行礼:“啊耶!我没看见您来。”

原来这就是教授“书”科的先生,名字叫做仓颉。

远在人类出现在这片土地的千万年前,神魔就有了自己的文字。她们时间无限,文字的种类多到数不清,书写方式也极其繁复。更有许多字是符咒形式,必须有相应的力量才能理解,人类再聪明也学不会。

人类寿命短促,一代代积累下的宝贵知识经验仅靠口头传播很容易流失。感受到教化的困难,瑶姬姐弟便想发明一种适合人类使用的文字,这个任务传了几代,到这一辈,便是这个仓颉在负责。

溟海被打断了演奏,心中很不快活,拿过他手里那片豚骨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刻着一个符号,是一个半圆里面凸出几个方块。

“我当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发明,这不是就是个齿字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仓颉一惊,把那双眯成缝的眼睛使劲睁大了:“咦?你怎么会知道?我刚刚造出来,还没教给过别人呢。”

溟海嗤的一声,把豚骨抛还给他:“你就差画出来了,这种稚拙的东西,也好意思称作文字么。”

仓颉苦思冥想大半天的成果被鄙视,自然很不服气,拉住他袖子往自己屋里拖:“你跟我来,我还有别的字!”

10、第十章 ...

容成连忙制止他:“不可失礼!你不知这是溟主大人吗?”

瑶姬摁住容成:“不慌,且看他们说些什么。”便跟着二人去了。

溟海进了仓颉的屋子,只见这地方比他的水晶屋还要乱上十倍,满地扔的都是骨片、龟甲等物,墙壁上乱糟糟是炭条鬼画符。仓颉轻车熟路从一堆骨片中抽出一块大的,递给溟海道:“这上面的你可认识?”

“射,焚,骑,饮,渔。”溟海毫无滞涩地读出来。

仓颉急得抓耳挠腮了。这五个字都是形容动作的,比形容物体的字难得多。他想溟海定然是学过记牢了,得找没见过的考较。仓颉把杂物全都踢开,用箕在地面上撒了一层细沙,使木棍写了百十个笔画繁复的字。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得意的成果,打算冬天在乡学中当做压轴,从未跟别人提起过。

溟海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负手而立,笑道:“你能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吗?”

仓颉昂首:“那当然,这是一首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