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给她呛回去:“这话您应该跟我爸说,他要是同意不就什么事儿没有。”

“你别给我扯这些,家庭条件悬殊太大本就成不了婚姻大事。”

谭稷明不满:“您还是瞧不起人,什么家庭悬殊,都是歪理,不就是嫌人穷么。”

“我可不是嫌人穷。”何晓穗不慌不忙道,“人们常说的门当户对,可不是钱财相当那么简单,不同的条件给孩子的成长教育和环境也不同,导致看待事物的观念和取舍也不一样,这才是俩人能不能长久下去的关键。你可知她为什么学习年年拿第一?她爸妈过世,舅妈贪婪,估计舅舅也是个靠不住的,才想一心摆脱那个糟糕的环境,那么贫穷的人,除了把学习搞到最好,能在以后找份好工作,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不挺好的事儿么,你不也喜欢这种勤奋努力的学生。”

“我是喜欢。”何晓穗看着他,“可这么要强的姑娘,不会安于只在家相夫教子,你那老传统的性子会喜欢她这样?”

谭稷明停顿了极短暂的两三秒,道:“您甭跟我讲大道理,她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何晓穗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靠着沙发:“你就犟吧,到时候有你苦吃。”

谭稷明自然不会因为捍卫爱情而和父母闹翻,他双亲都是知书达理讲道理的人,他虽脾气不怎么样,但也自小耳濡目染,道理还是都懂的。

不同意能怎么办,先耗着吧。反正一个天南海北到处飞,一个还在上学没毕业,就这几年时间,总能磨合的。至于他妈何晓穗,他并不是太担心,一是何晓穗惯他,二是项林珠品学兼优表现良好,都有理有据的,她在师大任教多年,因着职业惯性或多或少会在意这些,那姑娘争气,不会叫她小看。

他分析得没错,计划得也可圈可点,唯独漏了一点,那个自卑要强的姑娘可没有和他一般大的决心,反而如摇摇欲坠的楼阁,似乎刮来的风再大一些,就会全盘散沙。

而这场大风的主导者,正是他尊重景仰的父亲谭社会。

50

转眼, 珊瑚幼体的实验已近尾身。

王飞穿着潜水服把附着板放归至浅海区时, 项林珠正和赵国民在船上等着。

“锯缘青蟹人工育苗的事情你听说了?”

赵国民问。

项林珠答:“没有。”

赵国民一筹莫展:“王飞也说不知道,老曹头就带了我们仨, 却和谁也不说,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总有他的安排吧。”项林珠说,“你要是想知道就问问他去。”

“我可不敢, 他那么古板, 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说,回头再怀疑我功利心强就麻烦了。”

项林珠劝:“你也别着急,这个实验已经完成, 下一步他总要安排别的事,说不定就是人工育苗呢。”

结果当天,曹立德果然就新任务又召集他们开会。

就在放置附着板的码头上,海风吹拂, 波涛荡漾,王飞穿在身的潜水服还没来得及换。因着曹立德有要事在身,时间赶得特别紧。

“收尾阶段不可放松, 之后的幼体补充也特别重要,你们不能马虎。”

三人听他教导, 齐齐点头。

“做完这个,你们每个人都写份报告发给我。”

三人又点头。

他又说:“接下来你们做海产硬骨鱼类消化系统的解剖, 鱼种你们自己选,每人选两到三样,不能重复。从结构到繁殖都做个对比, 做完后把对比成果分析发给我。”

三人再次齐点头。

“另外,学校和山东那边有合作项目,大家都准备准备,近期要出趟海,科考船半个月后到,大约就是那会儿上船,确切时间再等通知。”

这仨都是搞理论的学霸,正式着手实验也是从上个月才开始,一听说要出海,都有些兴奋。

曹立德吩咐完便走了,这几人顿时探讨起来。

赵国民先抱怨:“消化系统解剖有什么好搞的,水科院北戴河试验站早在九七年就进行了全面对比,这项目还不如上一个呢,越搞越回去了。”

王飞笑:“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都才刚来,时间长着呢,不愁没有好项目。再说,马上就要出海了,我还挺高兴的,听他们说是和物海一起去,船上有实验室,咱自己带着厨子,想想就挺有意思,总比待在实验室好吧,阿珠你说是不是?”

项林珠道:“是啊,这才刚开始,以后总有机会的。”

赵国民听他二人这么说,也只能悻悻作罢。

这之后仨人便回了实验室,项林珠挑的蓝点马鲛和牙鲆两种鱼类,应着这项研究遵循数量统计原则,需要随机取样,样本大小取每100尾整数,她一姑娘办起来太费事,俩男生就帮着把她的标本先搬出来。

她客客气气道过谢后就开始忙碌,先把一个个标本放进蜡盘,接着登记编号,因内容简单重复,干着干着难免又走了神。最近她总是走神,似乎离从前心无旁骛搞学习的日子已经很远了。

王飞抱着东西第三次返回实验室,终于忍不住提醒她。

“你都标了第三个七了,想什么呢?”

她这才惊觉错误,摘了标签重写了号码系上去。

赵国民从旋转凳上转身看了看她,手里还拿着实验仪器。

“他们说我是劳模,跟你一比我差远了,你每天早出晚归就像扎根在实验室一样,没实验的时候不是听课就是泡图书馆,长久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你是不是太累了,得学会放松啊。”

她笑了笑:“我不累,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正好。”

王飞推了推眼镜和她开玩笑:“今天周三,你男朋友肯定又在楼下等着,你早早结束就下去吧,每个星期一三五都被他那么望着,我们这栋楼都快成了望妻石了。”

自从那天撞见谭社会和何晓穗,二人十分有默契的都不再提当天的事,只是谭稷明待她似乎比以前更好,把以前雷打不动的周五见面改为一三五都见面,有时候时间足了,还会跟学校住一晚再回去。

赵国民笑:“阿珠挺机灵啊,读研以前先找好男朋友,不然天天像这样待在实验室,上哪去找对象,找条鱼还差不多。”

她和俩人就这么说笑着,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不知不觉已到夜幕降临。

等下楼去时,谭稷明果然在等着。他穿着碳灰半袖,长裤略松,愈显腿长,看见她时脸上一笑,伸胳膊去捉她的手,等捉到时微微皱眉,又抓起手来看。

“怎么回事儿?”

那葱白的细指似胀满水的萝卜,竟根根肿了起来。

“下午洗样本,水泡的。”

“怎么不戴手套?”

她挽着他的胳膊,懒懒靠过去:“忘了。”

“说你什么好。”他抓起来亲一口,“你有时候太能干,什么活儿都难不住,有时候又像不懂事的小孩儿,一点儿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她笑着说:“我不会照顾自己,难道你会照顾我?”

“可不就是我一直在照顾你,照顾你这么久难不成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良心叫狗吃了不成。”他边说边朝她胸前伸出手,“我看看你这良心还在不在,是不是叫狗吃了。”

她打掉伸过来的魔爪:“你别不正经。”又指着路旁的小卖部,“喝水吗,我去买。”

他携着她道:“一起去。”

买完水出来,俩人相携着在路灯下散步,一边商量着晚上吃什么。

“这附近的宾馆住着不得劲,我打算在附近买套房。”

项林珠一口水呛住,咳了半天。

“买房干什么,你一个月在宾馆都住不了几回,太浪费了。”

他说:“我不在你也能住,有套房方便。”

“要是为了我就更不用了,实验室离宿舍本来就不近,每天一个来回就够折腾了,要是住在校外会跑得更远。”

他想了想:“那我给你买辆车,去实验室也方便。”

“…”她拉他去木椅坐下,“住在学校还开车上学像什么话,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儿?”

“学校有项目,过段时间我们要出趟海。”

他问:“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星期以后。”

他又问:“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

他瞟她一眼:“先前我让你请假,你请了吗?”

“…还没来得及和导师说,他就宣布要出海的事。”

谭稷明垂睫看着她,没有立时出声,脸色却明显由晴转阴。

她看着他:“你别这样,这是任务,我既然学的这个就不能不去,你要上班,也有很多事要忙,再说,就两个星期,两星期之后我不就回来了吗。”

他脸色依旧郁郁,颇无奈,半晌才道:“你既然要去,我哪敢拦你。”

她觉着他这模样瞧着怪不忍,遂往他肩上靠了去:“你怎么不敢,我就怕你为这事不高兴。”

谭稷明几分烦躁的心就那么又软了下去,吻了吻她道:“我答应你出去,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

“这个周末陪我出去转转。”

她笑:“这有什么不行的,我从没说过不出去,都是你带我去哪我就去哪。”

他嘴角随即泛起温柔的笑,把她抱在怀里,霎时又瞧见那双布满红点的腿。

遂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你就不能穿条长裤么?老这么露着,看看这腿都成什么样儿了。”

被她突然这么一掰扯,她重心不稳半倒在长椅上,接着干脆往他腿上抻直了膝盖坐起来。

“天太热,长裤捂着难受。”

“就不会穿条裙子?”

嘴里怨着,手下却轻轻抚上去,末了,还拿手来回扇着风。

“我们一会儿海上一会儿实验室的跑,同行的又是两个男生,穿裙子不方便。”

谭稷明闻言不再说什么,他本来就传统,姑娘这么保守,他还是高兴的。

因着隔天还有事要忙,这天晚上谭稷明陪她吃完饭后就返回去了。

周六上午,项林珠惦记着和他的约会,一早就起来打扮。

她穿了背心连衣裙,那料子薄而贴身,勾勒一副好身材,齐肩的黑发散下来,紧垂藕白纤细的臂膀。她去镜前照了照,捋了捋头发,顺了顺裙子,接着准备出门。

出门前她猫腰在床前换鞋,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那双鞋需要系带,她歪着身子一边整理一边滑开扬声器。

“你等着啊,我穿鞋呢,马上就好。”

那头顿了顿,严肃而疏远的开口:“小项,是我。”

她蓦地一顿,抬头看着手机屏,莹莹绿光显示三个字,谭社会。

51

那天意外撞破谭稷明和项林珠的关系之后, 谭社会那番不言语的表现其实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他倒记不太清第一次见项林珠时说了什么, 只是想起基金会刚成立那会儿,这孩子的舅妈徐慧丽。他这么多年几乎一天一个城市的跑, 类似这种偶有交集的人顶多能记住个大概,更多的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却唯独这个徐慧丽他记得特别清楚。

□□年前的夏天, 为扩大公司影响力, 他亲自飞去西南出席公益助学活动。

在一红旗已旧成抹布的小学,那间学校因着扩建更显破败,不过很符合他们的主题, 因为当时除了助学,扩建的那部分也是由他出资。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除了在返回机场的半道儿上被一妇人拦截。那妇人身材微胖,一把黄发已经褪色,从头顶钻出密集的新白发, 早年烫染的眉睫也已经褪色,泛着古怪的蓝。

她拦下车就开始哭诉,嘤嘤呜呜像受到什么不公平对待。

谭社会很无语, 这人不明就里坐在那儿哭,别人还以为他是主持公道的父母官, 或者欠了这人什么债。

他指使袁伟下车问问情况,片刻后袁伟回来, 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一想要钱的妇女,知道我们在这里搞公益,消息传得晚了, 没赶上居委会落实家庭情况。她说她家有一小外甥,去年才死了父母,一直由她抚养,但他们家是吃低保的,都快揭不开锅了,说什么苦大人不能苦孩子,只希望咱再给个名额,资助她那小外甥去上学。”

谭社会经商之前在机关单位上过班,早年搞过普查统计,偌大的区域,哪里穷哪里富他没有不清楚的。贫困户的状况他也特别了解,扶贫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中,中国地域辽阔,加上农耕经济深厚,就这么一年年的猛干,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穷得用不上电。

可人那是真穷,搁大山里住着,正儿八经的靠天吃饭,半点儿门路没有。但凡能跟市里住着的,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城里虽然消费多,但需求也多,能干的活儿不少,哪怕跟人扫大街每月也能挣个饭钱,说什么揭不开锅就太夸张了,何况小孩儿上学还能申请贫困生补助,加上她自己也说了,还有政府给的低保。

他们虽然在这地儿选址,被资助的对象却没一个在城里住着,都是些真正穷得揭不开锅的困难

户。

像她这样人都走了还追上来的,不是摆明着要钱么。

谭社会看了看表,怕误了飞机,只好嘱咐袁伟把这事儿办了。

由此,项林珠便和谭家扯上关系。

后来听袁伟汇报年终工作,听说这被资助的孩子考了全校第一,倒觉得欣慰,也算没有白给钱。去年一机缘巧合下,又知道她在这里上学,听说成绩还是那么好,料想这么爱学习的人应当是个聪慧知趣的。

可突然间发生这样的事,他却不能不起疑。像徐慧丽那样的大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新校区建设还未完善,他们在一家饮品店的太阳伞下坐着,面前放了两杯水。

谭社会专程赶来这里,在项林珠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不知道这样快,或许其实并不快,只是因着她不想它来,所以真正需要面临时总觉得时间过去太快。

谭社会只身前来,连袁伟都没带着。

他偏瘦的身躯穿着一件白衬衫,衣摆扎进裤腰带,整齐的黑发夹杂着些许白丝。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正派又精神,呈现让人尊敬的长者气派。

他开门见山道:“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来找你,是想谈谈你们的事。我的孩子我了解,他道理虽懂却并不是事事都爱讲道理的人,尤其当别人的做法违背他的意愿时,他总试图用自己的一套去压制别人。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强迫你?”

项林珠很认同谭社会对谭稷明的评价,但说到强迫这事儿…她虽不是太明白自己对谭稷明的心思到底深浅与否,但也知道若不是为着喜欢,就算宁愿自我了结也不会因他强迫就屈服。

她于是摇了摇头,没有犹豫。

谭社会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们的事。”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完这话后,项林珠仍旧不可控制地僵硬了脊背,夹杂着委屈的热气从丹田涌至脑门,她稳了稳情绪,没有说话。

谭社会搁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当年我设立基金会,是为了宣传企业文化、扩大公司影响力,说白了是一种策略,并非我想扶弱济平。你舅妈赶得巧,强行把你塞进来,多掏点儿钱也没什么,资助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我也很欣慰,但我可不想一个三番两次问我要钱的人做亲家。”

她纳闷:“问你要钱?”

“前两年来公司找过一次,说是做手术实在没钱了,想跟我借点儿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赶巧我人在公司,就给了她些钱。”他说着,竟露出笑容,“我一辈子不畏惧什么,可真是怕了你舅妈那种人,做事情毫不顾忌,不论什么场合都能哭诉她的处境。”

“这些都罢了,或许当时她真是走投无路才找上门,那之后也没再来过。不过前不久她却重新找上门,竟为你们的事问我要彩礼钱。”

说罢似感到实在奇葩,还摇了摇头。

项林珠霎时奇辱当头,想解释什么,又觉着百口莫辩,家人出身这类事情最不由人选择。

她压制住对徐慧丽的愤怒道:“她是她我是我,您不能因为她的行为不正就判断我有问题,我和她不是一种人。”

将说到这儿,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屏幕闪烁着谭稷明的名字。

谭社会做了个让她先接电话的动作。

她心绪繁复,只觉没完没了,当着谭社会的面,又有种被抓包的不适感,犹豫几秒,便关了屏幕并不接听。

谭社会接着她的话道:“你和她是不是一种人我没法判断,毕竟没什么交集,我不能一味说你好还是不好,但这确实对你们二人的事情有影响,我不得不怀疑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某种目的。”

正在这时,项林珠的手机又响了,仍是谭稷明打来的。她再次关闭屏幕,把手机搁在一旁,依旧不接。

可铃声将灭掉几秒钟,那恼人的来电再次响起。

这回,她却接得极迅速,恭敬对着电话叫了声:“曹老师。”

谭社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顷刻便对她多了一份认识。

电话那头倒没多和她说什么,她也只是礼貌地回应,没说几句便挂了电话。

谭社会倚着藤椅,粘稠的潮热似从大地席卷而来,他的额头浮现一层薄汗,可这会儿看上去却比刚才平和许多。

他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不慌不忙道:“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也该走了。”

曹立德刚才来电话,是叫她送份资料去会议室,因赶着和国外来的专家会谈,这资料要得十分紧急。

谭社会也是大忙人,说完这话后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谭先生。”项林珠叫住他,“我和谭稷明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什么目的。”

谭社会挺直着腰板,在炙热的太阳下看着她。

他嘴角浮起和蔼的笑,一副心中有数的神态朝她淡淡道:“忙去吧。”

说完便钻进汽车离开了。

谭社会这般深藏不露,项林珠不太能琢磨透,霎时又想起贪婪无度的徐慧丽,没想到她竟背着自己做了这些事。

她虽生气却并未打电话质问徐慧丽,自年后因谭稷明和她闹掰,她更加不愿意面对她,也终于明白对付徐慧丽那种人,和平沟通根本无济于事,非但无济于事,甚至会让她变本加厉。

至于更好的应对方法,她暂时还未找到。就这么一思索,她当下难免心思烦乱,一面拿了手机一面返回实验室替曹立德拿资料。

行走间谭稷明又打来第三个电话,她这才终于接起来。

“干嘛呢,一个电话也不接,再打还占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