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员工走近,关切道:“谢总,公司的事,咱们都了解…”

那名员工戴着眼镜,脖子上挂了工作牌。他伸出中指,推一推眼镜,又说:“别的部门,我不敢说,咱们技术部,还是相信您的。”

谢平川脚步一顿,停在原地,笑道:“整个技术部都相信我吗?”

当然不可能。

谢平川今日来公司,并非是为了技术部,他的确被停薪留职,办公室都上了锁。公司里的传言甚嚣尘上,还有几拨人混杂其中,嫌热闹不够大,多方散布消息。

他依然如旧,穿一身规整的西装,领带是深色条纹款,打扮和平日里比较,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谢平川尚未走远,背后的员工就开始议论他。

其中一人道:“嘿,谢总监被革职了,没见他憔悴,还能精神十足。”

另一人道:“保不齐是找好了下家吧,你说啊,正常人被误会了,不得着急,不得上火?”

这一句反问的话,听起来理由充足,另外几人不再搭腔。

须臾之后,便有同事惋惜道:“谢平川连车都换了,不开保时捷,也不开路虎了,哎,他在想什么呢?”

谢平川在想什么——就连董事会的人,也搞不清这个问题。

会议的时间,被定在早上八点半。谢平川踩点进门,环视了四周,由于他是最后一人,他还顺手关上了门。

卫董事长就坐在门边。眼见谢平川本人,他笑道:“小谢,早上好啊。”

谢平川道:“卫董好。”

卫董事长的独生女儿——宋佳琪大小姐,眼下还在翻译组工作。宋佳琪得知谢平川出事,随便问了两句话,也没有继续关心他。

人的心思有限,宋佳琪目前的注意力,都在魏文泽的身上。

魏文泽使尽了浑身解数,成功夺得宋佳琪的青睐,即便她固守了矜持,看待魏文泽的眼光,也和从前大不相同。

她把魏文泽介绍给了父亲。

卫董事长年过半百,又是专营投资公司的人,他不像女儿那般涉世未深——宋佳琪被他保护得很好。

宋佳琪在美国念书,上最好的学校,和朋友一起旅游,交际圈狭窄,是非观分明。

她交往过的男人,非富即贵,门当户对,早先她看上谢平川时,卫董事长也是极其支持的。

以卫董事长看人的眼光,谢平川天纵奇才,责任感强烈,苛刻又不失细心,扶持了恒夏的慈善业务…而且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和宋佳琪十分般配。

魏文泽却不一样。

倒不是说,魏文泽犯了什么错——

他半点错都没有。

魏文泽待人接物,细致圆滑,□□无缝。

这才是问题所在。

一个人的外在表现,应当与他的出身、阅历、兴趣相符合。

像是恒夏的总裁蒋正寒,出身于名门世家,哪怕他家道中落,自身的底气还在。又好比技术总监谢平川,肩负精英的傲气,哪怕开玩笑自嘲,也不会放低身段。

如果规律被打破,那么就要思考——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魏文泽在话里话外,暗示了自己经历坎坷,就是这样一种“身在泥泞,仰望明月”的落差性,格外吸引了宋佳琪。

但是呢,一个人饱经风霜之后,可能乐天达观,超脱红尘;也可能心无敬畏,破罐破摔。

卫董事长觉得魏文泽很麻烦。

但他一向纵容女儿,没有一棒子打散鸳鸯。

他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好比睿智一辈子的明君,到了英雄暮年时,不再忧愁他的政绩,他像是一位普通的老人,只盼着孩子幸福,阖家美满。

可惜事与愿违。

谢平川拒绝了宋佳琪,流水无情,百般冷淡,让魏文泽插.了一个空——卫董事长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这件事,其实相当介怀。

他对谢平川的称谓,也从“谢总监”,换成了“小谢”。

事实上,这并非拉近了关系。

卫董事长笑道:“小谢,那边有一个空位。”

他伸了手,指出方向。

空位在蒋正寒旁边。

和谢平川一样,蒋正寒西装革履,领带也是条纹款。他们这两位高管,品位与观念契合,平日里形影不离,总是谈笑有加,相处融洽。

但是今天,气氛有所不同。

谢平川绕过了蒋正寒身边的空位,坐到了某一位董事的左边。

那一位董事来自Iion公司。

他道:“蒋总,谢总监,恒夏和Iion公司的关系,是相依相存,互利共生的…”

一句话尚未说完,蒋正寒便打断道:“如果不是Iion公司,当年刚起步的恒夏,走出困境的概率为零。”

他笑了一声,如实道:“因为有Iion公司的三轮投资,恒夏才能起死回生。当年的XV公司缺乏创新,抄袭我们的软件,现在的XV公司改革了竞争手段,这一次,关键点不在融资上。”

诚然,蒋正寒的意思,约等于“花钱也没用”。

恒夏集团最大的股东,就是国内IT三巨头之一的Iion公司,这一家公司对恒夏集团绝对控股,被业内人士戏称为“恒夏母公司”。

在恒夏的创业期,Iion负担了大批投资,如今的恒夏走上正轨,Iion的手也越伸越长。

但他们仍然和恒夏统一战线,视XV公司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谢平川接话道:“XV公司蛰伏了三年,恐怕也策划了三年,除了安排人手,进入我们的技术组…”

蒋正寒略微抬头,看向了谢平川——与谢平川相同的一点是,蒋正寒也有一张好看的脸,他完全可以靠脸吃饭,而不是做一位操心的总裁。

但他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让人莫名感到不寒而栗。

他提点道:“谢总监,今天的董事会议,不是为了讨论技术组。”

虽说谢平川被停薪留职了,当前证据也对他不利,但他曾经是公司的顶梁柱,一个人力挽狂澜,也效过犬马之劳,在场的各位董事,依旧对他客气有加。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面和他起冲突的,竟然会是蒋正寒。

谢平川一贯心高气傲,被蒋正寒打断话题之后,他也笑道:“蒋总,我已经被革职了,今天的董事会议上,不用称呼我谢总监。”

一旁的董事见状,温声相劝道:“谢总监,咱们冷静,对你做出停薪留职的裁判,是咱们走投无路的下下策,你被卷入了几场官司,检察机关还在调查,这才过了几天啊?结果哪有那么快呢?这又不是拍电影,对吧,咱们要符合实际。”

他年约四十来岁,自认见惯了风雨,安慰谢平川的时候,能做到心平气和。

“无论是我们Iion公司,还是别的几位董事,谁不希望恒夏好好发展?”董事继续说,“你是在恒夏挑大梁的人,XV公司把炮火对准了你…”

蒋正寒没有说话,他看向了卫董事长。

两人视线交汇,卫董事长摇了摇头。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如当初健朗——人不服老不行,他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道:“调查结果,还没出来,现在做的结论,都早了。公事公办,眼见为实。”

卫董事长莞尔一笑,和谢平川对视道:“小谢的意思呢?”

谢平川原本在喝水。

闻言,他把玻璃杯放在了桌上。

杯子是他自带的。玻璃的杯身上,印着一排红字,他抬起手指,点着那一行字,读出声道:“恒夏一周年纪念杯。”

“创业一周年的那天,给我打电话的猎头,能从北京排到洛杉矶,”谢平川推开了杯子,靠着椅背,环视在座的各位,“你们想公事公办,眼见为实,恕我直言,是一场信任危机。”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蒋正寒身上:“还是你们认为,我是XV公司的人,即便牺牲自己,也要里应外合。”

卫董事长摆了摆手,安抚道:“谢平川,你的技术水平、用人能力、管理风格,我们都十分熟悉了吧,一直以来,你做的非常优秀…不止是优秀,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都能脱颖而出。”

卫董事长的话,显然是为了承上启下。

他话音刚落,蒋正寒便道:“谢平川的功劳,我们有目共睹。”

蒋正寒通情达理,没再叫他谢总监,而是跟随卫董事长,干脆利落,直呼其名。

可他笑里藏刀:“我只有一个问题。谢平川,你每一次决策都是对的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也不念旧情。

蒋正寒作为集团总裁,管理风格自成一派。他一向赏罚分明,也懂得平衡权术,多方制定公司规则,为了让恒夏集团上市,自从今年的年初开始,他一直在未雨绸缪。

无法否认的是,比起苛刻挑剔的谢平川,蒋正寒更适合总裁的位置。他更加谨慎,能力杰出,且有战略眼光。

谢平川初遇蒋正寒,就很欣赏他,当下的这一刻,他也一如往日:“几年前,蒋正寒,你还是实习生,刚进组的第一天,我和你说过,没有人会不犯错。”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蒋正寒从前在XV公司实习,是谢平川的手下。

谢平川任职副组长,对蒋正寒大力栽培——他从没提过这件事,今天却不知为何,简直撕破了脸面。

“也许谢总监认为,你自己是例外,至今没犯过错,”蒋正寒旧事重提,挑明道,“当初公司回暖,开始做云直播,各大平台找恒夏合作,价格压得很低,我签下了合同,你吵了一个礼拜。”

这是真事。

第三方的云直播服务,也是恒夏核心业务之一。

他们公司之所以进账丰厚,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如今的直播平台火爆,而恒夏几乎垄断了服务。

可是三年前,云直播无人问津,蒋正寒贱卖产品,谢平川极力反对。

蒋正寒是为了日后提高价格,不过当时的恒夏濒临绝境,谢平川就指着这个翻盘——他在总经理办公室,和蒋正寒各执己见,互不退让,不少高管都知道这一件事。

事实证明,蒋正寒决策正确。

谢平川并未回应,他转移了视线。

礼拜日的恒夏写字楼,没有多少工作的职员,整栋大楼都很安静,走廊上也悄然无声。

会议室的窗帘被卷起,濛濛细雨罩上玻璃,透过窗户向外看,偌大的城市半明半暗,像是添了一笔水墨色。

谢平川遥望远景,忽然笑道:“下雨了。”

他端着杯子起身,走到了窗台前,背影修长,风姿卓越。他将杯子放在台上,回顾以往道:“云直播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全。”

窗台镶嵌了鹅卵石,触感凹凸不平,杯子没有立稳,不过片刻的功夫,就从高处摔了下来。

会议室没铺地毯,只有坚硬的瓷砖。

纪念杯应声而碎。

凉白开溅出来,立马撒了一地。

满地都是玻璃碴,无人吱声,谢平川视若无睹:“我刚进恒夏,就做了技术总监,但凡能做的项目,基本都尽力了。”

他踢了一脚玻璃的碎渣,笑道:“相不相信我,由你们选择。今天的这一场会议,我没有出席的资格,对各位董事而言,我并不是恒夏的一员,大家说话拐弯抹角,还要相互顾忌,我想体谅你们。”

蒋正寒依然高居上位,但他放缓了口气:“谢总监…”

谢平川侧身,看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在公司里,都有一批员工拥簇。虽说有一部分女职员,被他们的脸和身材吸引了,但是剩下的那一部分,总归怀抱着欣赏态度。

蒋正寒和谢平川的关系,也是公认的亲密无间。

但是今天,蒋正寒一再直呼其名:“谢平川,如果这么说,你觉得合适…”

“适可而止,我下午有约,”谢平川走到门口,拉开会议室正门,“各位,再见。”

言罢,他摔门而出。

这一举动,很符合他的性格。

先摔杯子,再摔门——谢平川一旦发火,相当可怕。

蒋正寒的秘书站在一旁,“嘶”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蒋总,要不然我出去,把谢总监追回来…谢总这段时间,从公司出事开始,他压力就很大…三年多了,也没有休过假,人工智能都扛不住,何况**凡胎呢…”

不同于蒋正寒的冷漠,这位姓张的秘书,倒是生了一幅热心肠。

张秘书抱着一沓文件,由于近日感冒,还抽了一下鼻子,格外应景道:“前一个月,谢总监带着技术组加班,两天两夜没睡觉,才赶在更新之前,彻底解决了BUG,技术组的人,不是谢总监招进来的,HR的流程亟待改进,才被XV公司钻了空。”

显而易见,张秘书佩服蒋正寒,也敬重谢平川,他道:“发生这么多事,谢总监压力更大…我出门一趟,把他找回来吧。”

在座几位董事,全都缄默不言。

“辛苦你了,张秘书,”蒋正寒理了理文件,袖手旁观道,“即使能追回来,对于公司的现状,也没有任何帮助。”

他波澜不惊,从容淡定,凝视卫董事长,笑道:“卫董以为呢?”

卫董事长笑而不语。

张秘书心力交瘁,一整天都愁眉苦脸。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张秘书遇到了季衡——今天是礼拜日,季衡只加班一个上午,他下午就要出去玩,因此心情很好。

见到张秘书,季衡立刻打招呼:“哎呀,张秘书,你也来吃饭啊?”

他很关心谢平川,多要了一份鸡汁包,放进张秘书的托盘里,然后旁敲侧击,问起了谢平川的事情。

张秘书倒是信任他,实话实说道:“哎,季经理,你和谢总监关系最好,能不能帮着蒋总,劝一劝谢总监?”

季衡叼着包子,不解其意:“劝啥?蒋总和谢平川的关系,不是也挺好的吗?上个月我想和谢平川打网球,他抛弃了我,去和蒋总打网球了。”

话语之中,颇有正宫让位,贵妃上台的不满。

张秘书没听出来,只唉声叹气:“今天的董事会上,谢总监和各位董事们…”他的话没说完,季衡却理解了。

食堂里寥落无人,季衡有些怔愣。

依照张秘书的意思,怕不是各位董事合起伙来…一个劲地欺负谢平川。

谢平川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吃软不吃硬,脾气倔得很。季衡可以料想到,董事会必然不欢而散。

他还听张秘书说:“十点多的时候,食堂刚开门,我下来了一趟,想和谢总监聊聊,安慰他一下。谢总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和他打多了交道,心里都很清楚的,他尽职尽责,考虑员工福利…”

季衡道:“是啊,他其实蛮善良,虽然看着冷淡。我认识他十几年了,也跟个明镜似的。”

他端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心不在焉地添加一把作料。

季衡不爱吃香菜,可是因为走神,他撒了一大把,不禁有些慌张。

几秒之后,季衡屈服于现实,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搅拌了一下面条。

他问:“你十点多下来,见到谢平川了吗?”

“见到了。”张秘书诚实道。

再然后,他欲言又止。

张秘书遇见谢平川时,谢平川路过食堂,似乎打算买点东西——他好像没吃早饭。

最令人心酸的是,谢平川买了一个饼,在饼里夹了一个蛋,刷卡结账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工作卡已经被销号了。

服务台上,刷卡机发出“嘀嘀”的响声。

食堂的大叔拍了拍机器,困惑道:“怎么搞的,坏了吗?”

“没坏,”谢平川道,“我又被开除了。”

他用了一个“又”字。

张秘书站在不远处,旁边还有几位董事。

食堂里人影稀疏,只开了两个窗口,谢平川收好了卡,手里抓着饼,问道:“现金或者银.行卡付款…”

“不行啊,谢总监,”食堂大叔抬起了头,望着身量高挺的谢平川,解释道,“按照咱们公司的规定,您知道的,饭菜只对员工开放,只能用工作卡付钱。”

谢平川笑了一声。

格外落寞。

他还放不下手里的卷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