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泽看上去很伤心地说:“一到夏天,伦敦总是不尽如人意…”

“可是你看看这河水!”汤姆天真地大叫着,“你看,你看,那边来了一条船!”一艘巨大的明轮蒸汽船正逆流而上。这艘船的样子非常奇怪:船身是像竹筏一样的平板型;舱室形如奶酪盒,边缘都是斜坡,用巨大的铆钉连接。黑色装甲船体上,从头到尾都布满了巨大的白色方块:那是炮位。船头有两名水手,戴着橡胶手套和配有呼吸面罩的橡胶头盔,正在用铅垂线测量水深。

“那是什么船?”马洛里揉了揉眼睛,惊异地问。

布莱恩摇摇晃晃站起来,趴在矮墙上擦了擦嘴,吐了口痰。“微型铁甲舰,”他粗声粗气地说,“是一种内河炮艇。”他捏着鼻子,从头到脚都止不住地发抖。

马洛里读到过关于此类船只的文章,却从没见到过实物。“源自美洲的密西西比河战役。”他手搭凉棚仔细观看,很想有个望远镜可用。“这么说,它应该是美国南方政府的船?我没听说英国海军有这种级别的舰艇…哦,不对,上面有英国国旗!”

“你们看船上波动轮的动作!”汤姆惊叹着。“河水肯定黏稠得像是上面飘了一英尺深的果冻一样…”

没人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这句话。弗雷泽指着下游方向说:“听着,各位。那边不远处有一条比较深的运河,通往西印度港口的泊地。现在河道水位这么低,如果运气好,就可以通过那条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港口内部。”

“你的意思是,从河边的烂泥里走过去?”马洛里问。

“不行!”布莱恩喊道,“肯定有别的办法可想!”

弗雷泽摇摇头,说道:“我非常了解这些港口。周围都有八英尺高的围墙,上面有非常锋利的刺网。当然有货物出入通道和铁轨接入口,不过肯定会戒备森严。斯温很会选地方,这里接近于一座现成的要塞。”

布莱恩还是摇头。“难道斯温就不会安排人监视河道吗?”

“他当然会,”弗雷泽说,“可是试问,不管是斯温还是其他人,面对这样恶臭的淤泥,有几个人能眼睁睁地始终保持警戒?”

马洛里点点头,表示同意弗雷泽的说法:“他说得对,伙计们。”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浑身都会沾满臭泥巴!”布莱恩继续反对。

“我们又不是糖人,没那么娇气。”马洛里嘟嚷着。

“可是我的军装啊,内德!知道我这身行头花了多少钱吗?”

“那咱俩换吧。我用蒸汽车换你这身衣服。”汤姆对他说。

布莱恩看看自己的小弟,做了个痛苦的鬼脸。

“那我们就脱了外套上吧!”马洛里下令,第一个把外套脱了下来,“就当我们是农民,在苏塞克斯的美好清晨去收拾芳香的干草。把城里穿的漂亮行头都藏到垃圾堆里头,动作快些。”

马洛里把上身衣服脱光,卷起裤管,手枪塞进腰带里,弯腰爬下河岸边的矮墙,半滑半跳,下到了奇臭无比的污泥里。

其实这里的河床又干又硬,简直像砖头一样。马洛里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随后开始准备,布莱恩动作最慢。布莱恩用上过光、打过蜡的皮靴一脚踢走一块破盘子。“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居然会听你们的,把军装全脱掉!”

“可惜了!”汤姆还打趣他,“你那顶漂亮帽子里的锯末恐怕再也洗不干净了。”

弗雷泽现在已经摘掉了硬领,只穿着一件白衬衣,一条裤子,裤子式样还挺入时,是猩红色丝绸做的。他肩挎一条灰白色羚羊皮肩带,上面有一把转管手枪。马洛里注意到,在肩带和衬衫以下,弗雷泽还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伙计们,别扭扭捏捏的。”弗雷泽当先引路,“有些人一辈子可都在泰晤士河的污泥里讨生活。”

“那是些什么人啊?”汤姆问。

“泥地拾荒者,”弗雷泽告诉他,“每年冬夏两季,他们都会把衣服卷到腰间,趁着退潮蹚进泥地里捡那些煤块啦,生锈的钉子啦,任何能卖钱的垃圾都要。”

“你是在开玩笑吧?”汤姆问。

“大部分都是小孩,”弗雷泽平静地继续讲述,“还有不少是年老体弱的妇女。”

“我不信,”布莱恩说,“如果你告诉我说这事儿发生在孟买或者加尔各答,我也许还会相信真有其事,但不可能发生在伦敦!”

“我可没说那些可怜的家伙是英国人,”弗雷泽说,“泥地拾荒者大多数都是外国人,贫苦的难民居多。”

“那还差不多。”汤姆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声不响继续向前走,尽可能减少呼吸。马洛里的鼻孔已经堵塞,喉咙里有一大块浓痰——这反而是好事,不容易闻到臭气了。

布莱恩还在嘟嚷,他的自言自语声伴随着大家的脚步声:“我们英国就是对该死的外国难民过于友好。要依着我,就把他们全都转运到得克萨斯去…”

“这里的鱼都死光光了吧,嗯?”汤姆说着,弯腰拣起一块硬得像瓷片一样的泥巴,让马洛里看里面嵌着的一坨鱼骨头。“看哪,内德…跟你发现的化石一个样!”

走了几码之后,他们遇见了障碍物,这是挖泥船拖出的一道沟,半沟都是淤泥,上面飘着一层死白色油脂,有点像煎香肠剩下的油渣子。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跳下去,趟水前进,到对岸再上去。倒霉的布莱恩还失足摔倒了一次,起来之后浑身泥污,一边甩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破口大骂。马洛里估计他用的是印度语。

过了那条沟以后,硬泥层也开始变得难走起来。很多被晒干的泥巴踩上去就会滑开或者碎裂,下面就是黏稠的泥汤,臭烘烘地冒着气泡,但是到了运河接入港口的地方,运气就更加糟糕。这里的运河河沿是用熏黑的木料打桩筑成的,上面挂满了黏糊糊的、附着油污的绿色苔藓,比水面足足高出十五英尺。而这里的水已漫过了整条运河的宽度,全都是令人胆寒的灰色污水,看上去深不见底,上面还漂着一腿深的铬绿色漂浮物。

看来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现在我们往哪边走?”马洛里沉着脸问,“游过去?”

“绝对不行!”布莱恩大声说,他两眼通红,非常激动。

“那么,爬墙?”

“我们爬不了,”汤姆哼哼着说,他绝望地看了一眼黏滑的木桩,“现在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

“那里的水,我都不愿用它洗手!”布莱恩大声说,“尽管现在我满手臭泥!”

“住嘴!”弗雷泽说,“斯温的人肯定会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如果他们在这里发现我们,就会像打狗一样用枪打死我们!闭嘴,想想办法!”

“上帝啊,这是什么味儿啊!”布莱恩大叫着,完全不理弗雷泽的警告,他看上去快要崩溃了。“这比运兵船可怕多了…比俄国人的战壕还难闻!上帝啊,我在英克曼见过他们埋葬臭了一个星期的俄国士兵尸体,那都没有这么臭啊!”

“马上闭嘴!”弗雷泽小声说,“我听到上面有动静。”

是脚步声,一群人正在走近。“他们发现我们了。”弗雷泽绝望地说,他望着光秃秃的墙上面,一手握住手枪,“我们已经是穷途末路…伙计们,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但就在转瞬之间——那几个瞬间的动念是如此之快,简直如电光火石,通常而言,这样的瞬间在人的生命中都无关紧要,可是马洛里的脑子里却突然涌现出灵感,像阿尔卑斯山的狂风一样倏尔传遍全身。

“不要,”他向其他人下令,语调如钢铁般坚毅,“不要抬头看,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马洛里开始唱一首歌,歌声朗朗,醉态可掬:

圣地亚哥的爱人热情如火,

让我抛开旧日情…

吻我吧,吻我吧,热烈的吻我。

破莉和梅格,内儿和凯特..

“快跟上,伙计们!”他欢快地鼓动大家,酩酊大醉似的挥着手。汤姆和布莱恩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半途加入合唱,声音颤抖,荒腔走调。

再见啊再见,年轻的姑娘,

我们的船儿要驶向远方!

“下一段!”马洛里放声喊道。

在维拉克鲁兹我到处留情,

告别了简妮和卡罗琳…

“喂!”墙上面传来粗暴的喝问声。马洛里装作很吃惊的样子抬头,看见了好几个人的上半身。有五六个劫掠者在他们头顶的围墙上,每个人都背着步枪。喊话的那个人蹲在木桩顶上,头脸上都包着手绢,手绢像是名贵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材质。他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长筒手枪,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枪横在膝盖上。裤子是白色鸭绒材料,看上去一尘不染。

“喂,岸上的朋友!”马洛里伸长了脖子,过度热情地张开双臂问候大家,却险些仰倒,“请问这位英俊的绅士,可有何事让在下效劳?”

“这可真令人费解呀!”那位首领说,他拿腔捏调,好像自己是一位把智慧的珍珠摆在猪仔面前的哲人,“谁知道这些伦敦人能醉到何种程度,谁知道他们到底灌下了多少猫尿才会落得像眼前这四只小鸽子一样。”他提高了嗓门喊道,“难道你们不觉得下面很臭吗?”

“当然臭啊!”马洛里说,“可是我们想到西印度港口一游!”

“为什么?”这句话问得很冷。

马洛里粗鲁地笑着:“因为里面有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不对吗?我说得有道理吧?”

“你是说想要干净的亚麻布?”另外一个人笑问。上面传来哄笑声,夹杂着咕哝声和咳嗽声。

马洛里也笑了,拍了拍自己裸露的胸膛:“当然想要了!你们哥儿几个帮帮我们成吗?比如说扔根绳儿下来给我们之类!”

领头的人仅露的那双眼睛眯了起来,握紧了手枪枪柄:“你们根本就不是水手!行船的水手从来都不说‘绳’。他们总是说‘索子’!”

“我是啥人,跟你有嘛关系?”马洛里气呼呼地冲着那人粗声叫喊着,“给我们根绳儿!或给我们一把梯子!你要愿意,弄个热气球来也成!不帮忙就滚你妈的蛋!”

“对极了!”汤姆插了嘴,声音有些颤巍巍,“谁又要你们来多事!”

领头那人转过身,带着他的手下一起消失了。“动作快点儿!”马洛里吼道,想抢在他们走远之前再努把力,“你们可不能独占那么多好东西!”

布莱恩摇摇头。“上帝啊,内德,”他小声说,“刚才可真是太危险了!”

“我们装作是劫掠者混进去,”马洛里小声说,“我们伪装成醉酒的流氓,做出一副无恶不作的样子!我们混入敌人的队伍,然后去找斯温!”

“要是他们问我们问题怎么办,内德?”

“装傻。”

“喂!”墙上传来刺耳的叫声。

“又干吗?”马洛里凶巴巴地喊着,抬头往上看。这次是个骨瘦如柴的蒙面男孩,约莫十五岁左右年纪。他跨坐在木墙顶上,手里拿着步枪。

“拜伦爵士死了!”男孩喊道。

马洛里哑口无言。

静寂中,汤姆嘶声问道:“谁说他死了?”

“是真的!那个老杂种已经翘了辫子,完全死透腔了!”男孩轻松地笑着,把步枪举到头顶,沿着木桩墙头上方走了几步,一跳就消失了。

马洛里这才说得出话:“消息肯定是假的。”

“没错。”弗雷泽同意。

“反正可能性不大。”

“这是无政府主义者一相情愿的幻想。”弗雷泽说。

空虚而长久的沉默。

“当然,”马洛里拽着胡子说,“万一这位伟大的演说家真的死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说不下去了,头脑中突然一团混乱,但是其他人还在等着马洛里发号施令,大家都静默着,期待着。“嗯…”马洛里说,“拜伦爵士的死,肯定意味着一个伟大时代的结束!”

“其实也可以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弗雷泽反驳说,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坚定,“党内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查尔斯·巴贝奇还在世!还有布鲁奈尔爵士…再比如亲王大人,阿尔伯特王子是位沉稳可靠、思虑周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