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待窗外的景致动起来,先是另一侧的火车,再是B城的灯火酒绿,然后是田野、绿树,如梭般后移,又似练般霎时不见,苏恒静静凝望着,一如凝望着过去的十年柠檬汁般的金黄时光。

为什么说像柠檬汁呢,维C十足,却又酸得牙齿发涩,然而,酸里带着些微甜,那是另一个和他一起走过青涩,足足携手走过超过八年时光的人加的糖。

——只可惜,他无福消受这类奢侈品了。

打开一瓶纯净水,轻抿一口,窗外的视野渐渐暗弱,慢慢地一切都蒙上了深蓝色,窗如屏幕,旧日重现。

“苏恒!你给我滚出来!刚才在门口叫你你没听见么!”

下午的三节课刚刚结束,读高二的苏恒打个呵欠,身体的原因,精神有些恹恹的,腿也有些发软,他便慵懒地趴在课桌前想事情,不知怎么着,就见一个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强壮少年敲着自己的桌子,少年一副健康的麦色皮肤,一手卡腰,横眉竖眼而来。健硕的胸肌亦是一起一伏,甚是有趣。

“哦?你叫我啊?我有些累,没听到。请问有事么?”

苏恒冲着这个小自己一届的学弟微笑。苏恒高一的时候尚且能参加校际篮球联赛,他只能上场半场或是二十分钟的时间,篮球才能却如他的形象般耀眼,于是,众人都记住了他,包括正在读初三的小学弟。学弟来这个学校,是冲着他苏恒来的。

“是啊!我要找你打篮球!”

高大的学弟笔直地矗立苏恒他面前,由于一坐一站,学弟俯视着他。

“不好意思啊,你也看到了,我今天身体不太好,改天好么?”苏恒含笑望着学弟那张朝气蓬勃又十分有棱角的脸,十分想去拍一拍,捏一捏,却没什么力气。

“什么病啊!锻炼下身体不好么!”

——傻忽忽的学弟依旧没有放弃。他的病只有医务室的校医和班主任知道,这个傻小子自然是一无所知。

“改天吧。好么?”

苏恒认真地望着学弟,学弟被这表情动容了,心头一绵便答应了苏恒:“好。”学弟虽是妥协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入学便找到苏恒,他莫不是扭伤了脚便是头疼脑热,或是有事,打一场篮球又不是去杀人,没什么好吧?

于是,学弟心生一计。

终于,有一天放学,学弟在门口堵住了他:“你今天好像不头疼不发烧不脑热也没什么事情,我要向你挑战!”

正和一个美丽的小女生谈笑风生的苏恒笑着笑着,便是一愣。

“我要打倒你!”学弟双目炯炯。

苏恒于是来了兴致:“好啊。”

学弟的技术漏洞不少,在速度极快的苏恒面前完全像不懂什么是防守一般,却卯足了力想盖火锅和抢篮板,惹得苏恒哈哈大笑。不知怎么着,苏恒便兴致更浓,一口气进了十个球,学弟愤怒了。

愤怒之后的学弟像一头小狮子似的,不知怎么就突然学会了防守,学会了盖火锅,一个小时之后,学弟口不服心更不服:“我穆天华迟早会超过你!”

苏恒软软地坐在地上,笑说:“你可要加油了,差一大截呢!更何况,我还是要退休的人…”

“你敢退休老子打断你的腿!”学弟不依了。

苏恒说:“要给你们这些新人机会啊,哈哈!”

学弟说:“快起来,我请你吃饭,吃饱了下次继续打!”说完,便伸手拉瘫在地上的苏恒,苏恒一起身,脚底好似踩了松糕,又像进了沼泽地一般,眼前一黑。

“喂,你又怎么了!”学弟大叫,急忙把着苏恒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整整一分钟之后,苏恒才缓和过来,挤出一个笑:“没事,有点低血糖而已。“

“你好好坐着,等我一会儿!”学弟使劲将苏恒往地上一按,撒腿便跑,一会儿,便带回一瓶可乐:“病包,你赶紧喝了吧!”

之后,学弟一直叫苏恒病包。

那次之后,身高1米88的学弟参加了校队,便很少找苏恒打篮球了,,即便两人一起打球,也不会打太久,每次总是提前预备好一瓶可乐,不打篮球,学弟找他的次数却没有减少。

“病包!你陪我去吃晚饭!”

“病包!借你高一时候的笔记看看!”

“病包!借你一块橡皮!”

——怎么高一的学生需要到另一个楼层去的六楼去借橡皮么?

那一年,苏恒十七岁,穆天华十六岁。

苏恒一直觉得,如果两个人能维持刚开始的关系,那么,自己会长寿许多。只是,两个人一个像酒精,一个像火焰,久了,便难免燃烧成一团蓝色焰火,只需一个助燃物,那一次,便成功将两人助燃。

(下)

(下)

那几天,一连三天,天华都没来找他。苏恒倒也淡淡的,毕竟,一年一度的篮球高中联赛即将开始了,他们连文化课都已停课。

“那家伙这几天一定挺累的。”傍晚放学时,苏恒特意远远地绕到篮球馆附近,却没有进入。

“进了!”

隔了那么远,苏恒都听得到那人大嗓门的欢呼声。

苏恒掉头,冲着校门的方向,回家。摸摸自己的手,手指修长,苍白,有人说那是艺术家的手,有人说那是作家的手,只是,好久没有人说那是篮球队员的手了。只是,NBA球赛还是要看的。边看球赛,一边幻想着那个傻小子打球时候的样子,和那健硕的胸肌,小麦色的皮肤。

球赛到晚间十点的时候还没有结束,苏恒亦没有半点睡意,虽然医生说这时候差不多该休息了。外婆也端着一杯热牛奶敲他的卧室门:“小恒,喝完牛奶该休息啦。”

外婆安详的脸上满是笑纹。

“病包!”

“病包!”

苏恒接过牛奶,轻咽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

苏恒以为自己听错了。

“病包!”

大嗓门的叫声并未被电视上的鼎沸声音淹没,反而加了些分量。

“小恒,是叫你么?谁家的孩子那么没礼貌?”外婆显然不喜欢自己的外孙被冠上的美名,语气硬下来。

苏恒放下杯子,刚要解释什么,却听别墅的铁门被砸得梆梆的,喊声亦是更响:“病包,你再不开门我爬门进来了?“

苏恒急忙去开铁门,透过橘色的路灯光,他看到高大的学弟脸和校服皆是脏兮兮的,垃圾箱里捡来的似的。

“怎么了?”苏恒问。

“没事!刚才被车闯了一下!”学弟憨憨地笑着。

“干嘛那么不小心?”苏恒说完,便打开铁门,颔首示意学弟进来说话。

穆天华挠挠头:“也没什么,这几天训练到那么晚,都见不到你。今天训练完了我就来找你了,结果迷了路,在路中间被车闯了一下。”

两人说着说着,已进了客厅,白色的灯光告诉苏恒,眼前的学弟左颊破了皮,红扑扑的血丝鲜亮着未干,校服的手肘处也碎了一大块,碎片随着他的行动迎风起舞,露出的手肘更是黑突突的,似乎已少了一层皮。

苏恒于是去找药箱,穆天华却说:“病包,给你!”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两大包巧克力糖。

“拿走。“

苏恒也不去接,迅速抱来药箱,打开酒精瓶,拽过天华给他的脸和手肘消毒,疼得穆天华咧着嘴,撕拉撕拉的。

穆天华奇怪地问:“病包我最近没找你,你生气了么?那些糖全是给你买的,你别生气啊,花了我很多零花钱呢,你低血糖,随时贮备在身边,撕——“

苏恒苦笑,手上的棉球在天花的伤处加了些力度。原来,他以为自己有低血糖呢。

红药水涂在天华的脸上,猴子一般,看得苏恒哈哈大笑,将紫药水涂在他手肘上时,突然问了一句:“天华,篮球对还缺人手么?”

穆天华不傻,一听,乐得从沙发上忽地跳起来:“病包你要上场么!”

苏恒指指外婆的卧室:“嘘——”

那一年,XX高中的篮球赛成绩特别好,去年的市里的前四名成绩已让教练意外惊喜,今年竟气势汹汹地杀入了决赛。

苏恒在进入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上了今年的第一次场,最后的十分钟,赢了。

第二次自然是决赛那次。

那时候的比赛不是四场,而是半场三十分钟,天华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下半场上,苏恒一直咬牙坚持着,且越打越顺手。

天华说:“病包你别硬撑啊。”

一个三分球射中,苏恒勾起嘴角指指篮筐:“你看我像么?”

可是,最后五分钟时,苏恒还是晕倒在球场上。

再最后,球输了。

苏恒再次醒来时,四周白得耀眼,窗外却已是深蓝色。床的一侧坐着一个傻小子,眼圈通红。

“病包,我们输了,~~~~(>_<)~~~~ ”傻小子见苏恒醒了,抓着苏恒的手腕大哭起来。

苏恒浑身乏力,想坐起来又无能,任傻小子的眼角滴在自己手上,烫烫的。

“第二名的成绩还不错啦。”苏恒安慰道。

喉咙并不沙哑,尚且有些微甜,嘴唇也算湿润,苏恒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天华,我被送来时,医生有说什么了么?”

天华点点头,又摇头。哭得鼻涕眼泪连在一起,苏恒哭笑不得。

一瓶点滴注射完毕,苏恒的气力恢复了些,慢慢从病床上爬起来,天华说:“病包你歇着吧!”

“要赶紧回家呢,省的外婆担心。”苏恒一面说着,却周身棉花糖似的瘫软。

天华转过身去:“上来吧。”

苏恒开始挠天华宽厚的后背:“不上来。”

天华说:“你不上来就自己爬回去。”

第八章

第八章

十七岁的苏恒伏在十六岁的穆天华背上,恶作剧地冲着对方的脖颈处一下一下地吹气。

“病包,别乱动!”穆天华红着脸,大声制止道。

苏恒自然不去理会,继续将温热的气息绵绵吐出。

天华肩膀抖了抖,便觉得双肩开始发痒,身体的某处也像雨后的春笋似的,簌簌在发芽。

苏恒挂在天华胸前的胳膊也已感觉到天华愈烫的体温。

天华脖间沁出的汗珠滑下,渗入T恤内,却又有一滴从脖间冒出。

这下,苏恒收了唇,老实了。

想到这里,二十六岁的苏恒开始暗笑,笑得无奈。

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了酒红,直至成为一天星斗的蓝,苏恒知道,S市即将到来。

窗外的海依旧静得像睡着了似的,静得像许多年的蹉跎皆没有发生,像少年时光依旧在流淌,苏恒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欣慰,又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因为,一切已有了后来。

后来呢?

后来两人叫了一辆计程车,下了计程车,天华继续背着苏恒回到他家中,却发现了晕倒在厨房地上的外婆。天华说病包不要怕,本大侠一直在。于是,天华陪着苏恒处理过外婆去世的那段阴暗的岁月,苏恒伴天华走过高考的失落,其时,苏恒考入B城的名校一年。

“病包,我要去B城闯一闯!“十八岁的天华说。

海声轻轻呢喃。

终点站的报站声将苏恒的记忆之纱捅破,二十六岁的苏恒下了火车,急忙打车去了那个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某人的家中。

还是旧年的那个平房屋,外侧的那个杂货食品店依旧灯火昏黄着,小时候,天华的妈妈便在此经营。木头大门斑斑驳驳,夜色的映罩下显得更加乌黑,推开大门,场院里一株株矮木藤架上疏疏朗朗地挂西红柿等一些蔬菜。

推开里屋门,当厅正中的那张黑白照片刺得苏恒眼睛生疼。黑白照片下,蜷缩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男子宽阔的后背不停地颤抖着。

“天华。“

苏恒缓缓走上前去。

“病包,我妈是我害死的!我害死了我妈!”

二十五岁的某人见到苏恒时,忽地跳起,紧拥着苏恒,拥到苏恒几乎要窒息了,某人嚎啕大哭,鼻涕和眼泪粘在苏恒纯白的T恤上,黏黏的,热热的。

苏恒一愣。

“天华,不要自责,要怪就怪我,要不是我病了,你也不会滞留在b城,也不会将伯母。。。。。。“

苏恒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握住天华的手,然后用力挣脱出来,深深地跪在灵像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苏恒再抬头,黑白照片上的五十多岁妇人严肃的望着自己,一如多年来。

“天华,别难过了,吃点东西吧。”

忽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来,苏恒没有掉头。直到那娇滴滴的声音消失,他一句也没有听到。。。。。。

许久,苏恒慢慢起身,起来的时候,又觉一阵天地旋转,正在和那个女子谈着什么的天华还是一个箭步飞奔过来,提着苏恒的胳膊,将其扶住。

“病包!你没事吧!我我这个破脑袋,都忘记你身体不好了!快坐下!”天华一面说着,便要扶苏恒坐下,苏恒的胳膊却与其较着力气。

“苏先生来了呀!快请坐!听天华说你身体不太好,要保重呀!”

忽然,一个甜美得如藕丝般的声音传来,像是冰的棒槌似的敲击着苏恒的鼓膜。

待眼前的景物一切如常之后,苏恒一使劲,甩开穆天华的大手,勉力冲甜美嗓音的主人挤出一个笑:“谢谢弟妹关心,我没事。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被称作弟妹的人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笑说:“苏先生在这里住一晚上吧,我们家有客房。”

家。

苏恒的笑容淡淡的,转身:“不必了。那么,我走了,再会。”

“病包你去哪里!”穆天华再冲上去。

“天华”,

比藕丝和蜜汁还好的声音止住了:“晚上的天凉,给苏先生找件外套呀,你的外套在卧室右面厨里。。。。。。哎呀”

忽然,只听一声木头撞地的响声。

“阿晴,呀,你没事吧!“

天华急忙折身回来,只见阿晴的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破了皮,殷红着,出血了。

“我没事,你快去送送苏先生啊!“阿晴笑了。

天华急忙冲去门去,那个瘦高的身影已没入无边的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