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营地,赵破奴将绿阶直接引入军中的粮库:大米、小米、莜麦、青菜、白菜、肉类…都成山成垛地收在这里。绿阶走在大小菜库中,指点着赵破奴选菜搬菜。她自己也伸手将一些选中的菜从菜堆深处搬出来。

守卫粮库的军士们望着军中难得一见的女人,没有不屏息凝神的,只有赵破奴可以跟着她与她低声说话,不时道“诺”,他的心里又有一些隐隐的得意。

事情办得很顺利,绿阶依旧坐回赵破奴的车后。

这一次车板上堆满了菜蔬,她的位置变得窄了些,赵破奴特地转到车后,把菜蔬堆得高一些让她坐舒服一些。他们两个距离很近,赵破奴凑近一看,发现绿阶的眼睛漂亮得出奇,犹如以精致的水墨细心描绘而成。

这种宛然天成的完美与人为勾勒出来的眉眼是完全不同的。赵破奴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眉目如画”吧?

她的楚楚动人,无声地拨动了赵破奴体内男人最隐秘的那根弦。

他忍不住盯着她唇上细腻的肤质,很想深深吻下去,含住了轻轻揉弄…

绿阶感到了他靠得太近,以手扶住几棵还有些摇晃的圆白菜,向他示意已经很好了,快回去吧。

赵破奴轰然惊醒,急忙退开这个危险的距离,到前面去赶车。

绿阶的双脚垂在车后,也漠的秋草翠叶隔着裙裾,轻扫着她的足尖。

赵破奴有美在侧,身体里涌动起阵阵难耐的春潮。他向来自恃歌声不错,忍不住又亮出嗓子唱了起来。

美好的东西谁都会情不自禁去欣赏,绿阶坐在他身后,沉浸在他的歌声之中。她觉得,就算是长安城里那些有名的歌者,也没有他这股清澈自然的味道。

还有一个月她就有了自由身,她心里也知道陈夫人会给她指定一个男子婚嫁。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男子?能不能成为她幸福的依靠?

她更希望那个男人可以带着她回到淇地去,找到自己的父母,把这几年她攒下的银两帮助他们度完余生…

虽然他们亲手卖了她,她并不恨他们。

她知道父母生下她的时候一定很高兴,被迫卖了她的时候一定很凄苦很无奈很伤心。

她希望他们能够看到他们的女儿不管是什么样的境况,始终活得好好的。

草原的天,就像是孩子的脸,前脚还万里无云,这半晌之后,一层层薄云如水墨一般,从草原的尽头慢慢洇染上来,不一会儿,便天染轻墨,风含微凉。

赵破奴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天上的云色让他有些担忧,他的马赶得快了一些。绿阶一声轻呼之下,一个圆白菜从菜垛上滚落了下来,她没有抱住,看着它落在地上,在马车的前进中很快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绿阶回头招呼了一声,赵破奴停下马车,他还没有来得及从辕驾上跨下腿来,绿阶手一撑,自己从马车跳了下来,跑向那个顽皮的圆白菜。

跑到了白菜边,抱起了菜。

秋天这一拨的蒲公英还没有到“花罢成絮,因风飞扬”的时候。墨色浓淡的云山之下,映着初秋草原的满目深翠,满山遍野都是仿佛金色星辰般的蒲公英。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回眸看到脚边有一朵扶摇颤动的白色小绒球。绿阶复又折下腰,将那枚早熟的蒲公英绒花采下拿在手中。

一阵草原风吹过她的手指,绒花忽摇了几下,大半朵白绒便从她的指尖散开去。绿阶索性用力一吹,绒花受了这意外的风,漫天扬散开来!

天上的墨云越发浓重起来了,压得草原颇有沉闷之气。绿阶没有感到这些,她只看到白色绒花在天空中高飞,带着新的希望,直往天尽头去了!

绿阶欣喜的目光跟随着那些白绒的飞舞,仰头望向天空。

绿阶站在原处,恍惚间自己已涉身淇水,回到了童年那些自在的日子里。

青色的远山、绿色的草原、薄墨的云霭…成片的乌云在绿阶身后,风拨弄得她裙带飘扬,她素衣白衫浑欲起舞,将翱将翔——她只顾看风景,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亦成了一幅水墨画儿。

万点绒白中,绿阶思情幽幽,心驰神往。

绿阶忽然似有所觉,旋尔转身。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一抹深黑浓重的色彩。

绿阶恭顺地肃立低下头。

这是一支晚归的骑兵队,仅有十数人,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已到面前。

为首的正是霍去病,外黑内红的大氅在风中飒飒作响。当这支骑兵队带着呼啸的马蹄声从绿阶前面一掠而过的时候,她挽着白菜,敛衽屈膝向他行礼。

霍去病这么多天一直与军士们滚在草里泥里,想着早些回到小阁去洗一个热水澡,他直接越过那辆堆满了菜蔬的马车和向他行礼的女子,继续向前飞奔而去。跟在他身后的十二铁骑也一刻不缓地紧随其后。

赵破奴也早已屈膝在地上行了礼,待到那黑云般的骑兵队化作远远的一道烟尘才站起来,连忙重新驾辕上路。

绿阶重新坐上马车,心中暗自思量,侯爷回到了小阁,她和红阙有得忙了。

这里离小阁不远了,绿阶远远就看见小阁周围站岗的军士人数多了,有袅袅青烟从灶屋升起。她知道红阙已经开始给侯爷准备洗澡水了。她迟归了一会儿,希望红阙不致手忙脚乱…

快到小阁处,赵破奴忽然停下马车,回头对绿阶道:“绿阶姑娘!”

绿阶正想着回到小阁如何做事,被他生生唬了一跳。赵破奴的声音不是很响亮,一个个字很有力地传入她的耳朵:“我定会求得霍将军的恩典。”赵破奴沉下头,他明白自己唐突又莽撞,又抬起头明亮地看着她:这句话他不得不说。

绿阶坐在马车后,一片片撕着白菜叶。

——她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秋衫薄

第三章

小阁内墨帘轻卷,缨络纷披。

黑油髹金漆案上是一盏淡酒,酒味清凉,可以宁神。棠木池壁边,错金博山炉中笼着一炉百焚香,香气薄淡,若有似无。

霍去病靠在满池热水中,任那热气在身上氤氲缭绕,渐渐涤荡去这数日战尘的泥泞与喧嚣。他在军营驻扎地不过呆了五天,两个丫头便按照他的要求,布置出了这个汤池,与他在长安冠军侯府中的几乎一般无二,他非常满意此时的放松。

绿阶红阙站在汤池边,两人均纹丝不动仿佛两个绢布做成的假人,只是这汤池边的摆设。

一直等到霍去病将杯中的残酒喝完,红阙才轻揽衣衫,蹲下身去,悄然无声地用一个银质刻丝壶为他重新将酒杯注满。

霍去病身体一动,绿阶明白他沐浴已毕,与红阙几乎同时迈步,一个撤去汤池边的酒具,一个端上叠放整齐的干净衣裳。

红阙走上前来,替霍去病穿衣。

不是霍去病弱智不会穿衣服。这汉代建朝初年,国家穷得连皇上的座驾都无法找齐六匹毛色一致的马匹来。随着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政策,到了刘彻时代,国库殷实,贵族的生活也开始极尽豪奢之特色。

服装更是显示奢华生活的一个重点。

不但织物繁多花纹精细,服装的款式也以宽大为美。像那些贵妇人喜作外披的素纱蝉翼衫,最宽处达到一丈,一般贵人的衣衫光寻一个袖子就够人急出一头汗,更休提一个人自己将衣服穿好了。

红阙以指尖轻拂衣领,手腕稍一用力抖开衣衫,一领两袖皆握在了手中,斜斜轻披在霍去病的背上,双手灵巧地左右互绕,襟衽之间便以一个优雅的长结固定住;再将手腕翻过来,就势提起霍去病的外袍,轻托他的臂膀让他将手伸直。霍去病身材高大,红阙身材娇小,不见她如何吃力,那外袍就巧妙地搭上了霍去病的肩膀,左右手顺势一捋,袍衫挺直,玉带围腰。

红阙对于自己侯爷的腰身尺寸十分熟谂,将手臂环到他身后。她与他的身体距离近一分则显得狎而不敬,远一分则不能将那络缀了十块镂空古玉的宽帛腰带扎束整齐。

她一路做下来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绿阶站在一旁则在想,红阙越发珠圆玉润起来了,这样缚腰带的动作以后恐怕得改一下。

她有点犯愁:让红阙再多加一个转身的动作吗?

其实,青霜也好,紫云也好,还是眼前的红阙,她们每一个的动作都是经过了严格训练的。

霍去病不会知道,她们几个在他不在府中的时候,并非闲散度日。

四个女孩子生怕不能供他差遣而再次落入遭人欺凌的地步。但凡端茶奉饭、穿衣结带、沐浴梳头…种种关于他的琐碎之事,绿阶都要求姐妹们必须将动作简化到最合理的地方。她先设计动作,然后与紫云青霜红阙一起练习到再无差错为止。

其中红阙最年少,手也稍笨,不知道被紫云绿阶打过多少掌心,方能如今天这般独当一面。

她正在琢磨着红阙的动作,冷不防发现,霍去病正站在她的面前。她流畅纯熟地递上一盏凉茶。霍去病体热,沐浴过后都要喝一杯甘茶。

茶盏端了上去,却不见接。

绿阶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足,抬头望去…

头发上似乎有什么动了一动,绿阶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霍去病从她低垂的发丝上取下一颗细小的绒花,略看了一眼,食指一弹,那朵蒲公英的绒花便消失了…

绿阶心一阵收紧:在侯爷面前,她一向将自己收拾得绝无一丝杂尘,今天却粘了这蒲公英绒花来服侍他洗沐…

霍去病顺手取过茶盏,将那清凉微碧的水一饮而尽。

绿阶垂袖退步;霍去病潇然走出汤沐室;红阙在汤池边整理他换下来的衣服。

绿阶发了一会儿呆,放下茶盏来帮助红阙收拾热水。

绿阶心中不知那朵绒花是否有祸,又不能跟红阙说。她们姐妹俩,她才是红阙的依靠。相比也漠荒原那一刻的放松,绿阶接下来几天都会有惴惴之感。

这个秋天,真不是个好季节啊…

霍去病伸展手臂,连日来积存在身上的沙尘与疲劳已经一卷而空了,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到南屋,如往常一样,红阙在矮案上摆放好了热饭热菜,立刻退出了屋子。他吃饭时不喜欢人服侍,绿阶和红阙也从不会轻涉他的屋中。

绿阶红阙是不会安睡的,她们站在南屋门口,静候着他的召唤。平息凝神,她们又似两个精致的绢娃娃,只是这门口的摆设而已;而他,在军营里生动与神采也在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在他看来,走出军营,就没有几个人让他有说话的欲望。

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她们都已经习惯了:侯爷未起身,她们已开始准备早起事宜;侯爷不安歇,她们也不会回房。

第二日,霍去病要求绿阶、红阙在一天之内将小阁里的布置工作全部完成。

两个女孩子只好脚不点地的忙了整整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红阙不知道为什么侯爷忽然这样严苛,绿阶也没有猜出来。

其实是霍去病看到她在野地里玩得很快活,还粘了满脑袋的蒲公英绒花回去。

一个女人自己自娱自乐一下跟他无关。但是,他老远就看到赵破奴被她迷得近乎痴呆,满腹火气腾腾地便冒了上来。

赵破奴刚选入骠骑营不足两年,不但武功不错,且有一技之长在军士们中口碑也很好,他一向算他是个人才。最近阶段冷眼里掂量好了,本想把他升个官,做个曲长管上个五百来号人。瞧现在那付色迷迷的小样儿,再上战场肯定会减员!“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这副孬样非带坏了半曲兵丁不可!

一个绿阶,毁了他一个曲长!——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霍去病决定:这等祸水,绝对不能留在军营了。

他严令绿阶她们两个尽快完事,又迅速让一辆小车将她们送回长安去了,来个眼不见为净。

赵破奴自然没有轮上送她们的差使,他只远远看到绿阶拉上玄武镶黑边的车帘,然后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霍去病年少孤傲,根本不知道“体恤”两字如何写。他要的是精如纯钢的兵,于是,就不许他们有一丝儿杂质。

他的霸道之下,谁还敢说那些与战事无关的事情?

敢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被雷劈大了胆子!

回到了府中,绿阶跟红阙说起了改系腰带的动作。红阙嘟了嘴:“不改不改!练了这么久才熟练的。”

绿阶无奈地笑,她又不好跟她说,红阙太过丰满,做那种动作实在不是很好。想了想说:“红阙,侯爷身体一天比一天长得宽厚,你这样围过去万一没够好,这腰带就…”她正比划着,发现红阙没有反应。

绿阶推她:“想什么呢?”

红阙睫毛一闪,眸中幽光闪闪:“姐,你觉不觉得,咱们侯爷是长安城里最俊的男子?”

绿阶不语,看红阙还要说什么。红阙继续两眼放光:“侯爷的确是一回比一回看起来精神了…你自己不也说他…”

绿阶讶然:“我说什么啦?”

红阙羞答答地比划着:“…一日比一日长得宽厚…”

绿阶浑身发热:“红阙你也太…”色啊…

“是你自己说的嘛。”红阙也委屈。

我说得又如何?谁叫你想到歪处去的?!绿阶恨得敲她的头,让她清醒一些,红阙不依,两人闹在了一起。

其实她们的那些刻板模样都是做给霍去病看的,因为她们以为侯爷喜欢这样。

私底下,两个十六岁的少女能够死板到哪里去呢?更何况她们彼此相扶走过了最苦难的日子,感情亲厚仿佛一母同胞。相比于青霜的能干有魄力,紫云的聪明乖巧,这个人情世故稍差的红阙,才是绿阶最放心不下的妹妹。

绿阶笑着捏了捏红阙的鼻头:“收起这点痴心妄想吧。侯爷这么高贵的身分,皇上自会给他安排门当户对的亲事。”

红阙跟她没轻重惯了,柳眉一扬:“侯爷不也是家奴出身吗?在这个大汉朝,没有什么不可能!”

绿阶敷衍道:“好吧好吧,你就慢慢等着吧。满了十六岁侯爷不收你,可要乖乖跟着我。”她们四人中,只有红阙无父无母,绿阶打算让她跟着自己,就当是亲妹妹照顾了。

红阙有此春梦她很理解。

想当初,她们被卫少儿选入霍府时,霍去病因英姿夺人已经名满长安,在绿阶等年幼少女心中,未免不曾描绘过一些缤纷而旖旎的画面。

可是,两年前,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未来的主人,她便体会到了什么叫空梦幻影。

穿过冠军侯府长长的廊道,她们在卫少儿的带领下,悄无声息而又忐忑不安地来到了他的屋子。

同寻常贵公子一般,他在家的时候也是宽衣缓带,玉簪束发。一盏清水,一炉淡香,他坐在薄薄阳光下看书。

金色的阳光漏过竹帘,在他身上投射出温和的辉光。

但是,他的人却一点儿也不温和。

虽看不清面容,那织绫深衣的厚厚遮盖下,依然可觉,他浑身散发着充满了男性质感的锐气与光芒,令她们不敢仰视。

绿阶她们连忙低下了头。

卫少儿将她们引到自己儿子的面前,她的说笑声在霍去病沉默无言的对比下,空洞地简直有了回声。

绿阶尚年幼,觉得有些好笑:堂堂詹事夫人,在自己儿子面前,似乎说不上话。

没等绿阶唇角勾起一个不谙世事的笑容,霍去病从沉重的书简中抬起头…

一切都仿佛凝固了…

卫少儿停止了不住说话的嘴,四个女孩的心一阵收缩,将自己收拢成小小的一个点,缩入小小的壳中。

他居上而下,森森然扫了她们四个一眼。只这一眼就让绿阶的心落到了低点——仿佛是寒夜的一星冷芒,明澈锐利,也冰冷彻骨。

她们唯一珍贵与自恃的美貌与年轻,在他的目光下,如同长安城外的初雪,瞬间无形。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的书简是轻轻放下的,他的衣衫是轻轻掸开的,就连他步子的声音也不甚沉重。可是,绿阶分明能够感觉到,他,很烦她们。

人生之初见,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她们是一群小透明。

她轻拍着红阙,好妹妹…喜欢霍侯爷的女子,长安城有多少啊?何苦去凑这份热闹。

她笑:看来,秋天真不是什么好季节…

——不是这个季节不好,其实,是他们几个都开始长大了。

殿前欢

第四章

也正在长大的某男,如今正跽坐在椒房殿的缠枝茱萸纹氆毯上,手里一杯御赐的香茶。

椒房殿乃是皇后的居所,柏梁为柱,白玉为阶,椒香贴壁,搞得异香异气的,因此霍去病一来这里就习惯性皱眉。

敢在皇后宫殿里皱眉的人估计不多,所以,他的这个经典造型被皇后卫子夫的宫女们视为:“霍将军可真酷哟!”

偶然他不皱眉的话,宫女们又会评价:“霍将军真是温润如玉哦!”

有一回皇上希望霍去病刚勇果敢的个性熏陶一下他的那温柔善良的长子刘据。于是,霍去病暂时当了一阵子“孩子王”,宫女们握胸惊呼:“霍将军真有亲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