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追的手细长,他并没有如妇人一般留指甲,反倒是修剪得十分整齐。

他掌心火热,很快将她微凉的手掌捂暖了。

那手掌与她的手背相比,有些粗砺,掌中的茧几乎要将她细腻如凝脂的手背割伤。

傅明华微微愣神,不由想起崔贵妃那双不论握过几次,都有些冰凉的手来。

“我是由孟孝淳启蒙,他老人家曾说过,磨墨水宁少勿多,轻而慢。”他的手包着傅明华的手,看着墨条在砚台里渐渐留下印记,将清水染得漆黑。

就如他身上的气息,传递进自已呼吸里。就连他说了孟孝淳,傅明华都没注意。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桌岸上,倒像是根本没将握了傅明华的手的事儿放在心里,仿佛十分在意的就只是她一个人似的。

“这样不好。”燕追想了想,开口道。

傅明华暗暗松了口气,她早就觉得这样不好了。

虽说江嬷嬷等人并不在跟前,也没有人往这边看,就连侍候的下人都远远的站着背对着这边,但她总有种难以言喻的羞涩,虽说强忍住了,但实则另一只手早握成拳头,放在腿上轻轻在颤抖。

“殿下…”

她正要开口,燕追却站起身来,一只腿将椅子推开了些:“这样多有不便。”

他站到傅明华身后,双手展开,似是要将她环在自己怀中一般:“总用一只手磨墨,时间久了手臂也是酸软,你恐怕吃不得这个苦头。”

傅明华一见不好,伸手将他手腕按住,坚定的道:“殿下,这样就很好了。”

燕追低头望她,她仰着脸,那杏眼樱唇的模样,********。

他并没有坐下来,反倒握了她的手,微微着力使墨条在砚台里转动,直到十数下,燕追才将手放了开来。

那手被他握得滚烫,初时还不习惯,冷不妨一放开,春风一吹来倒是比方才更冷了。

燕追拿了纸镇将宣纸压住,这才不紧不慢欣赏起傅明华研磨的姿态。

她那手指与墨相衬,更是显得根根晶莹。

邀她来是赏花赏雨赏景,可此时在他心里,她却比这满园景致更是要美得多。

燕追微笑着,嘴里轻吟:“轻薄红米分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

他明着赏花,实则喻人。

傅明华自然也听了出来,抿了抿嘴角,耳根却微微有些发热。

那墨汁越研,色黑如漆,光明可鉴,带紫光,是歙州新安所出的新安香墨。

此乃天下名墨,在溪氏一族手中发扬,也随溪氏一族而消亡。

传承至今余下的已经不多了。

文人雅士都以得此墨为荣,摆在案头作装饰不忍花用。

燕追拿这墨绘画,恐怕就是让他的启蒙恩师,那位昔日名满天下的大儒孟孝淳复活看到,都会大呼心痛。

他自己也拿了一支朱色墨研开,落笔之后却是画了廊台楼阁。

傅明华脸上红晕未褪,没有转头看他,等到脸颊上的红晕被风吹冷,折过身来时,燕追已经画了大半了。

他画的是坐在桌岸前,披了银色狐裘,却又双手交叠露出两抹米分色衣袖的怕寒少女,另一侧栏外寥寥几笔便拉了几株杏树的枝芽来。

都只是描了个大概,只是傅明华却没想到他会动笔画她,一时间有些意外。

他神色认真,目光专注,下笔毫不拖泥带水,她有些纠结着要不要将他打断。

这样的燕追与狂傲、青涩时的他又有不同,似是相处得越久,总能发现他身上那些她以往没发现的特点。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伤药

她撑了下巴望着他看,他似是被看得耳根有些发红,显然不是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傅明华看着他将画中的一景一物润色,突然就想起他说起过的话来。

他说:希望她心中也能如他一般。他说:他娶自己不是因为外在因素,而她也不该拿他当成与其他人一般来对待。

傅明华想起了傅其弦,傅其弦与燕追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他不是傅其弦,而她也不是当年的谢氏。她想起了江嬷嬷的担忧,嘴角便微微勾了起来。

燕追拿沾了朱砂的笔,在画上轻轻几点,便使那画上的杏树似是都鲜活了起来。他搁了笔,少女跃然于纸上,他将纸拿起吹干,原本这画应该是要送给傅明华的,他一开始都打定了主意。

可此时头一次画了她,燕追又不想送了。他想将画带回洛阳,框裱起来,将来也可以时常看。

卷了画令戚绍过来收好,两人沿着廊下并行。

燕追走在外侧,将吹落进来的和风细雨挡了大半。

“此次前往江洲,可能我呆不到十天时间。”

燕追低转着头,望着傅明华看。

傅明华仰了脸,他手指动了动,最终仍是握成了拳忍住了,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来:“我要前往鄯州。”

他这样一说,就看到傅明华眉梢动了动:“莫非皇上是担忧,吐蕃与回纥勾结,亦或是…”她想起了那里还有个并不安定的兴元府简氏一族。

燕追的嘴唇就勾了起来。

嘉安帝确实担忧吐蕃与回纥勾结,吐蕃这两年趁大唐根基不稳,动作频多。

时常进犯大唐国土,觊觎关内山河。

太祖当年定国时,将天下划为十道,陇坻以西为右道,后又将道中黄河以西划分为河西道,治七州,并称为河陇。

河陇乃是要道,大唐盛产丝绸、茶叶、器皿等,便以之从洛阳运出,经由河陇而转海外远销诸国,这条路也有美名为‘丝绸之路’。

唐朝开放贸易,这条河陇要道功不可没。

只是紧领吐蕃,太祖也知道吐蕃狼子野心,因此在河陇要道以至剑南道布下重兵,剑南道除兴元府外,外设三刺史,每处有数兵四万。

而河陇两道共设精兵十六七万之多,可见唐朝对河陇要道防守之重。

鄯州则是河陇要道的重要关卡,燕追要前往鄯州,恐怕是朝廷得到消息,要么是吐蕃有波动,要么便是兴元府君集侯不安份,才会使他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前往,恐怕是存了要借自己的曾外祖母,赵国太夫人崔氏七十大寿为障眼法。

一面使燕追随自己大张旗鼓前往江洲,一面则是他等不及崔氏生辰,便急匆匆离开,怕是也要杀鄯州一个措手不及的。

傅明华说完这话,低头抿了嘴笑。

她在廊下坐了一阵,头发上虽抹了头油,但早被吹干了,此时几缕碎发散在她饱满嫩滑的额角旁,散发着若隐似无的香气,带着轻微的诱惑。

燕追看得出了神,冷不妨伸手出来勾了勾她这缕细发,神色温和:“元娘,待我回来,我为你绾头。”

也就是说,他这一回前往,恐怕不是一两个月便能归来,甚至有可能明年两人成亲之前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我是说成亲以后。”他含着笑意补充了一句,傅明华再镇定,说到成亲也难免有些羞涩:“到时再说。”

到时就由不得她再说了。

他提得起刀剑,挽得起三石的重弓,自然也握得那篦子,将来可以为她挽发梳头,描眉画钿。

“洛阳的事我会让戚绍安排妥当。”他意有所指,傅明华便想起了忠信郡王府。

燕追显然也是这个意思,缓缓又提步向前。

傅明华顿了顿,看他高大而带着凌厉逼人气势的身影,他不是有意为之,但却如一柄出鞘的剑,掩不住身上凛冽的锋芒。

脚步虽慢,却带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燕信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他对手?

两人转了一圈,实在是将燕追这院子后的廊桥走完了,外头下着雨,地上湿滑,景色自然也乏善可陈。

他难免嫌这路太短,又有些迁怒驿站院落实在太过狭窄,否则若是在宫中,带她转上一天那宫里也走不完。

可惜此时离成亲的时间实在是太长远了。

他看着江嬷嬷来接人,临走时都装着没看懂傅明华的眼神一般,将那副为她画好的图留了下来。

晚上傅明华刚用过膳,驿站的下人抬了些时令瓜果来,说是河南府诸位大人送来的,请她品尝。

江嬷嬷忙不迭的赏了荷包,又令下人洗些瓜果切来。

“就怕这地方人不生地不熟的,还担忧娘子胃口不对付,吃不习惯,殿下倒是细心周到,安排得妥贴。”

傅明华也领燕追这个情,捏了帕子压了压唇角,开口道:“我记得此次出门,嬷嬷应该带了一瓶木芙蓉膏。”

江嬷嬷一听这话,便有些着急了:“可是娘子跌撞伤了?”

昨日侍候傅明华洗漱时,又未发现哪里有伤处。

不过想到前日傍晚之事,江嬷嬷又担忧她是躲藏时撞到,昨晚没显现出来罢了。

傅明华养得一身肌肤娇贵,一点儿伤便疼痛难忍也是有的。

那木芙蓉膏乃是出自谢家的传承,以木芙蓉叶加郁金等熬制,对跌打损伤有奇效。

傅明华见她着急,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她道:“嬷嬷不要担忧。只是我那天见三皇子跳下马车时行动似是多有不便,兴许是扭伤了脚。”

今日他送她瓜果,她就送他一瓶伤药。

听了傅明华这话,江嬷嬷松了口气,又有些欢喜:“娘子这样是对的。您正该如此!”她心里欢喜,要亲自送药去,傅明华也不拦她。

只是燕追接过戚绍递来的瓶子,又听戚绍说江嬷嬷带话,傅明华关心他的‘伤势’,他想了半天,脸色微微扭曲,有些狰狞了起来。

手里握着那瓶子,想扔又不舍得,最终神色阴晴不定,将这瓶子塞进了袖口里。

第一百九十章 喂酒

戚绍却想问:“您哪里伤着了?”但又不敢。

江嬷嬷回来回话:“见了戚大人。”

就是上回救碧蓝的燕追身侧的随侍,好似身手不凡。江嬷嬷对他印象不错,说起戚绍时眉眼都带着笑意的模样:“戚大人说是多谢娘子您的关切。”

在河南府歇了两日,燕追也不准备再耽搁下去了。

傅明华留了两个粗使丫环下来照顾碧云,临走时碧云清醒了,拉了傅明华的手,眼泪汪汪的样子,最终因为伤势,她还是被留在了河南府驿站之中。

过了河南府,一行人便直直前往江洲了。

只是路上竟然还遇到了昌平侯府的人,领头的正是当初白氏曾提过的娘家侄孙白滔,想要与傅明华同道。

可惜连傅明华的面都没见着,就让燕追令人以‘刁民’的名义给拦了。

出了这样的事儿,傅明华心里想着白氏不肯死心的同时,对于白滔自然也没有担忧。他出身昌平侯府,哪怕办事的官员碍于燕追名义,也绝对要不了他的性命,但苦头就难免要吃些了。

不过这也是白氏一意孤行的后果,也该她自己承担了。

进了鄂州,燕追邀傅明华去洞庭湖走一圈。

此地风景优美,又有名动天下的岳阳楼。

曾有诗句:昔闻洞庭水,今登岳阳楼。

更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美称。

不去实在可惜!

最重要的是,傅明华难得出门一趟,前头又有燕追顶着,自然也就有了兴致。

她是换了一身便于行走的胡服出行的。

这里有一种与洛阳不同的婉约。

此地是太祖亲拟的江南道,有鱼米之乡的称谓。

进了江南之后,便能感觉到江南的富庶了。

这种富庶并不是单指钱银丰足,而是这里气候温宜舒适,学子众多。

自古以来江北战乱缤纷,民众流离失所,所以江北之上多出武将,而江南则是以学子文人出众。

傅明华与燕追结伴而来时,燕追并未表明身份令人清理此地。

所以上了岳阳楼后,此地已经有学子正在其中谈天说地。

岳阳楼傍山而建,从楼上望出去,仿佛能看到缥缈的云层,惊心动魄。

远处能望见老君山,底下是洞庭水,可惜就是有人了。

看到燕追两人前来时,里面几个穿了儒袍的年轻学子站了起来,拱手笑着邀请道:“兄台可要进来喝杯水酒?”

燕追性情高傲,有人礼让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傅明华,傅明华觉得也颇有意思,便微微颔首。

两人进了岳阳楼内,戚绍留在外间。

几个书生让出了位置来,燕追与傅明华跪坐了下去。

她虽然穿着胡服,做男子装扮,但大唐女子着胡服梳头又不是离经叛道之举,因此并没有引起众人诧异的目光。

反倒是傅明华之美,一看就不是属于小家门户能养得出来,燕追往那儿一坐,先来的几人中都颇感受他压制。

一位少年为燕追满了酒杯,杯里倒的是葡萄酒,只是如先前招呼的少年所说,只是水酒罢了。

这种酒乃是葡萄发酵之后所出,与糯米酒取汁相同,并不复杂,口味虽然不算酸涩难喝,但也并不出众,倒是酒气有了。

而燕追在洛阳宫中时,也喝葡萄酒,只是却是西域进贡,与这种葡萄酒又大不相同。

他只举了杯子略略沾唇便放下了,几人就热情的问:“兄台是哪里人士,可是来这里寻亲访友?”

傅明华趁他与人说话,目光望着远处打量。

燕追一边回话,一边注意力又放在傅明华身上。

“只是路经岳阳楼,拙荆早闻洞庭湖大名,想来瞧瞧。”

傅明华听了这话,脸颊就微微浮现出红晕来。

燕追嘴角边笑纹加深,又伸手搂了她腰,要喂她酒喝。

亭外戚绍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傅明华没想到他会这样无赖,不由看了他一眼,只是她杏眼桃腮,脸颊粉红,这一眼望去哪怕她强作镇定,可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燕追微笑着喂了她一口酒,熏得她脸微红。

他又喂了两口,傅明华将头别开,燕追才将杯子搁下了。

他又与几位少年说话,傅明华却是没想到喝了酒只觉得头重,忍了又忍,最终仍是没忍住,支了手扶额。

燕追注意到了,扶她靠在自己肩上,脸上神色更柔和。

“严兄与令正伉俪情实在笃挚,令人羡慕。”

说话的少年一句话恰好说中燕追心中欢喜之处,顿时令他抬起头来。

那少年约十六七,穿了一身青长素袍,看起来倒是文质彬彬。

见燕追看他,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江陵徐子升。”

说得多了,燕追倒是觉得这徐子升有些意思。

依燕追手段,不自觉间他便将这徐子升来历出身都摸了个透。

徐子升虽非出身显赫,但其祖父也是大唐永昌二年的秀才,可惜自此之后未再得功名。

这徐子升六岁能识字,八岁能通六经大义,十四岁便中秀才,十五乡试未能得中,并非是因为其才学不够,只是江陵太守张嵩担忧其年少成名多骄傲,有意阻挠罢了。

他是江陵出了名的神童,也是各家府上竞相邀请的常客。他拜在江陵望族宇文氏名下的族学求学,得大儒严本之指点,又与宇文氏族几位嫡出的子弟交好,算得上是少年成才了。

傅明华听了半晌,也想转过头去看看这位名满江陵的才子。

燕追却一心二用,将她拦住。

她头一回喝酒,脸颊浮出薄薄的红晕,眼波似是笼了烟雾,与平日端庄温婉的模样又有不同。他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傅明华这模样,因此她才刚刚一动,他的手就伸了出来,按到了她脑袋上。

手下细滑如缎的发丝在他掌心下摩擦,带起轻微的痒。

那酥麻入骨的感觉让他神色一顿,才恢复了正常。

“尚书周官可曾背得?”

他跪坐在厚厚的垫子上,侧着脸看傅明华,嘴里又在问话。

这样其实太不尊重人,不过他神态无比自然,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考验

几个岳阳楼上的少年看得出来他脸上飞扬的神彩,都猜他来历不凡。

最近江洲谢氏一族赵国太夫人七十大寿,早在半年前便放出了风声来。

从月初至今,进江洲的人络绎不绝,大都身份显赫。

徐子升目光闪动,点了点头,恭敬道:“背得。”

“便从,‘王曰: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此处背来。”

徐子升双手交叠举过头顶,认真道:“是。”

说完,他微微整顿了一下衣冠:“王曰:若昔大猷,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曰:唐虞稽古,建官唯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伯、侯。…”

他声音抑扬顿挫,背来毫不停顿,确实习得书经不是说大话的。

“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司冠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司空掌邦土,居四民,时地利。六卿分职,各率其属,以倡九牧,阜成兆民。”燕追嘴里也说了一句,徐子升额头隐隐现出汗迹,他手放在傅明华头顶,转过头来望着徐子升,神情有些慵懒,嘴角边带着笑意:“此话何解?”

这样一说,便更是托大了。

他是以上位者的语气来考验徐子升的。

傅明华虽然头脑发晕,只觉得脸颊发热,但也听得出来燕追恐怕是有意要提携这个名叫徐子升的年轻人。

徐子升神情更显谨慎,想了想才答道:“冢宰主管国家治理,统帅百官,调剂四海…”

他一字一句的答道,燕追倒是来了些兴致,又考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