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回过神,急促地笑了一声,把心口突然而起的剧疼掩盖住,转身要走,只是走的那一刻,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心让他的手停了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微笑着朝她道:“我去忙了,今日上午我在府里,中午要陪客,不能与你一道用午膳了,你有事就令人来找我。”

说罢,不等苏苑娘说话,他转头,匆匆去了。

不知为何,他走得急又快,苏苑娘看着他不断快走,很快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酸楚。

他好似在那一刹那就懂了她扭头间的不答应,他在伤心。

“等以后就好了。”看着他怆惶而去的背影,苏苑娘喃喃。

等以后她走了,就好了。

**

巳时中,昨晚说要来见苏苑娘的那位分家的兰芬嫂子来了。

她来的时候,苏苑娘正在内堂看刚刚离去的昌大伯要带回京都的采办,人一来,她搁下了手中的事,出了内堂的门,在大堂门口等着人。

吕兰芬随下人来了大堂,刚迈过内院的门就看到大堂门口有人,忙加快步伐走了过来,等人还下了石阶下来迎她,她连忙笑道:“弟媳妇客气,劳你等我了。”

“没有的事,兰芬嫂子,请。”苏苑娘陪她上了石阶。

“有劳。”

她落落大方,吕兰芬这下对等会儿要说的事又多了些底。

等落坐,茶一上,吕兰芬沉吟了片刻,看了静静等她说话的苏苑娘一眼,到底是下了决心,探身到她身边,轻声道:“弟媳妇可能与我单独说话?”

苏苑娘一派波澜不惊,转头,朝身边的知春微微颔首。

“你们跟我出去。”知春领意,挥手叫着堂内的人都随她退出,她走在最后,等堂内的人都出去了,她带着门最后一个退出了内堂。

“嫂子?”等人都走了,苏苑娘朝这位族嫂看去。

“这事,说来话重,本来是让我家那当家的来跟你家当家的说的,但他那个孤僻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这不,就由我来找你说了。”吕兰芬说着苦笑了起来。

如若不是家里的当家的实在不像个当家的,哪用得着她这个妇道人家出头?平时小事也就罢了,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吕兰芬着实不想因家里当家的不出头就错失了。

“您说。”

“是这样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乃汾州青西那边的人,我娘家以前祖上是帮着烧瓷器的,到了我父兄手里,开起了窑坊,也…”吕兰芬要说之事,就是她娘家的二兄烧出了一窑的火器出来。

所谓火器,就是瓷面红艳似火,色彩之鲜艳明丽无双。

吕家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民窑,是以他们一家烧出这等惊世的上等瓷器出来是一点也不敢声张,就怕上面一知道消息,官府一插手,民窑变官窑,他们吕家莫说不能把民窑开下去,可能还会被纳入匠户,从此失去自由身。

但如果朝中有人,他们吕家还是可以把民窑开下去的,且也可能把火器上贡成为贡品,那从此,吕家也不会再是一般人家。

吕家自从烧出那窑火器出来,私底下就开始四处奔走,就想着凭此一飞冲天,而不是被并入官窑世间无吕家,他们走了不少关系,结果发现他们的手伸不到能做主的上面去,因此他们的主意就打到了嫁给了常家人的女儿身上,想从常家这边走关系。

吕兰芬的夫君乃常家一家分家的长子,他家中只有他一子,只是他母亲早逝,父亲又是沉默寡言之人,就是他辈份高,跟常家本家还是未出三服的近亲,但在族中也是极其不显眼的人,其子也随了其父性子,性子沉闷寡语,如若族中老人做主给他娶了性格爽利的吕兰芬当媳妇,他家都不会出来与亲戚走动。

青西位于汾州最西,吕兰芬能嫁到位于临苏的常家,是因一个族里老一辈的夫人娘家就是青西的,他们走亲戚的时候认识了吕家一家,也认识了从小帮着父兄打理窑库,精明能干的吕兰芬,才得以成了这门亲事。

吕兰芬能得常家族老的眼,自有她的长处,自她嫁给了那位分家叫常孝宽的分家大爷,这家已能维持住平常的人情走动,重拾起了与本家和族内亲戚的来往。

她是能干的,自然不可能错过这能分到银钱的事,丈夫不来,她便来。

“家里托我们来找家主商量个主意,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是当家夫人,我自抬身份让你叫我一声嫂子,但我也知道我们身份有别,不敢在你面前说那虚的,以上皆是我娘家那边的意思,这事只要一办妥,我娘家那边承诺可让出这个数…”吕兰芬在桌侧她能看到的地方比了五指,“此话绝无虚假,我父亲可当面与家主立下字据。”

五成,看起来多,但也不多。

五成说是拿到手了,可如若是经他的手打点的话,这五成说不定要去之二三。

苏苑娘多经一世,前世不明白的事皆已明白,她心里想着,嘴上也道:“我会帮你说,但我想问嫂嫂一句,此事可还有余地?”

“啊?”

“四成,多也不多,家主要是出手的话,这四成要去之三成。”他帮吕家出手搞定此事,好事是他成全的,吕家得大头,他却拿最小的那一份,这事换前世的苏苑娘,指不定会因为帮族人就会跟他去说了,但今世的她早已不会如此行事了。

“啊?”吕兰芬又是傻眼,须臾,她咬了下牙,压低声音朝苏苑娘道:“我爹那边给我最后的底就是五成,五成全给你们。”

还没到底呢,苏苑娘摇头。

她是知道底在哪的,还没到呢。

“弟媳妇!”看她摇头,吕兰芬急了。

“您说。”

说个鬼啊,吕兰芬被她的客客气气气笑了,她还以为这位是位泥菩萨,哪想到是位铁石心肠的金刚佛。

“五成五,五成五,没有底了,就这个数了。”吕兰芬苦笑不已,如若不是看这小当家夫人的话意有可以谈的余地,她是真不想把最后的底透出来,她父亲说了,她要是厉害,能扣下半成,那半成就是她的。

她没想到,她还不如这位小娘子厉害,还是看走眼了。

是没有底了,苏苑娘知道差不多到底顶了。

一共十成的话,吕家做为事主分四成,吕兰芬作为传话人分成半成,常家作为中间人,占五成五,好的话只要让出三成出去就能做好此事,要是不好谈的话,四成往上都有可能。

“我跟他说,不过我不能做主。”看这位兰芬嫂子穿的单薄还冒出了一身汗,苏苑娘点头,拿出手绢送给她,“你莫要着急,这事我不能应承,家主也不一定会答应,你也知道,这些年家里不好过,樊家也不在京都了。”

“你能帮我说,就再好不过了。”面前不是还有一位苏家的女儿吗?吕兰芬看着她,想着她的身份,心里还是舒坦了不少。

半成就半成罢,比没有强。

等到回去,看着回来的媳妇,常孝宽跟前跟后,吕兰芬坐着他就坐着,站着他就站着,就是不说话,吕兰芬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半句话,火也没处发,白了他一眼。

“兰芬,”见媳妇生气,常孝宽讷讷地喊了她一声,道:“怎么样了?”

“等到你张口,我们这一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要饿死了。”吕兰芬都要被他气死了,气轰轰地说罢,这火气也下来了不少,见她夫君还那副不善言辞任由她打打骂的笨样,她又心疼了起来,再开口口气好了不少,拉着他过来坐下,自己坐到他腿上,与他叹道:“谁说那小媳妇是个傻的?瞎了眼罢?”

她把她与那小当家夫人的讨价还价与丈夫说了一遍,说罢,道:“你听听,像个傻的吗?”

“不像。”常孝宽摇头。

“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从小经的事就跟我们不一样。”

“嗯。”

“嗯什么嗯?就知道嗯嗯嗯,你倒是自己找当家的说去啊,你去说,指不定他看在你是个傻哥哥的份还会让着你一点。”吕兰芬见他只会“嗯”,心中顿时又生起一阵邪火。

“他不会。”常孝宽摇头。

摇完头,他就又不说了。

吕兰芬等半天没等到想听的,掐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不会什么啊?你倒是说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再讨个新的!”

“他不会让我。”

吕兰芬又是一阵等,就等来一句话,气得双手握拳在他身上一阵乱捶,河东狮吼:“多说两句你是不是会死啊?”

常孝宽被媳妇打得一阵头昏眼花,但也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让媳妇捶了一阵,看她消气不少了,方搂着她道:“孝鲲看着面善,但心里狠,你不知道,之前前家主拿常家和孝道逼他把东福井和汀门井交给庶子,还…”

“还什么?你倒是说啊。”听到重要处没有听的了,吕兰芬急了。

“还说他要是不答应,就把他母亲的坟迁出祖坟主坟。”常孝宽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

吕兰芬好一阵目瞪口呆方才回过神来,一回过神来就急问:“后来呢?”

“不知道了,但现在常家皆在他手里,爹说过,现在这大家小家里,他是最不能招惹的,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他。”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现在谁是家主。”这就不用说了,吕兰芬躺在他怀里,拉着丈夫的手搂着自己的腰,叹道:“那位前任家主,可了不得啊,这心偏得也太没边了罢?”

“嗯,乌烟瘴气。”常家现在一些人家里的家风,就是由他带的头。

第 38 章

“是孝宽哥家的嫂子?”当晚, 常伯樊回府, 听苏苑娘说罢吕兰芬来之事,看着妻子, 不禁问了这一句。

看他颇有些哑然失惊,苏苑娘颔首, 直视于他。

是那位家里的嫂子。

“这…”

“这不对吗?”

“不, 不是。”

“是我跟你说这事, 让你觉得不对?”

“不是。”

他在否认, 苏苑娘想想,她前世是不太管这些的, 不是父母没教过她,而是从一开始就由蔡氏插手揽过去了, 等事情回到她手里,许多事就回不到如初了, 那个时候她在常家名声已不好,像这样的事,没人找她。

“不好吗?她们有事来找我,我以为是好事。”

苏苑娘正要多说,却听他打断了她, “是好事。”

常伯樊这下回过神, 握住她的手,笑道:“真的,苑娘,是好事。”

他捏了捏她的柔荑, 沉吟了片刻,道:“我以为,不对,是我认为你不应当理会这等俗务。”

她冰清玉洁,理当被他捧在掌里护在心中,这是常伯樊的想望,但他也知道,他给不了她像在娘家时的日子,他无法时时刻刻呆在她的身边护着她。

她总归是要担起她的责任来的。

常伯樊自认她不担,他也会想法子让她在常府好生过下去,但那种日子,弊端诸多,最不妥的,就是她会被人看轻,甚至把她蒙在鼓里。

可她没有,成亲几日,她日日过问庶务,甚至族里的事她也打算经手,常伯樊惊愣过后就是狂喜,这下他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他笑得当真是俊极。

苏苑娘被他眼中的笑迷住,呆了片刻,方才摇头,为自己叹了口气。

她从没有不理会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皆未曾,爹爹和娘亲皆曾细心教过她治府和管家之道,她有听在耳里,只是前世不知为何,走到了那一步。

自己终归是有错的。

“你…”

“我…”

俩人异口同声,这厢常伯樊嘴角翘起,靠近她,用鼻抵鼻,亲昵地道:“苑娘,你说。”

苏娘烦这时恼他靠得太近,但心中的话不得不说出口:“我会管的,只要我在常府一日,我就会管一日。”

这是她为妻,为妇之责,上辈子没有做好的,这辈子她会做妥了再走。

常伯樊嘴角的笑意渐渐消褪,慢慢地,他搂住了她的腰,抱住了她娇弱但温热的身体。

她在他的怀里。

他没有问她,为何一次又一次要说一些提醒她不想呆在常府、不愿意在常府久留的话,没有问她为何不愿意嫁进常府,之前为何要答应岳父她愿意等他,愿意嫁他,让他错觉她亦心悦于他。

常伯樊不敢问,怕一问,一切会烟消云散。

“孝宽嫂子的事,我答应你了,你跟她去说就是,条件就如你之前和她谈的。”常伯樊抱着她,闭眼忍耐着心中的钝痛,闻着她颈后发丝的香味,淡淡道。

“可有不妥?五成五是不是少了?”

“呃?没有。”是没有。

“你拿的会少吗?”

“不会。”常伯樊推开了一点她,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小脸,“苑娘,你担心我吗?”

苏苑娘点头,“你做事,要拿银子的。”

是他去打点,应该要拿银子,而且他缺银子,更应该拿。

“你呢?你想要什么?”禁不住,常伯樊把心里那句最不敢动的话问出了口。

“我?”苏苑娘敛眉,她要什么呢?这事她要拿什么好处?银子吗?银子她不缺的,拿多了也无用。

但做了事,就要拿好处,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这是前世长嫂后来教予她的,苏苑娘铭记于心,这厢她快快地把好处想了出来,“等事情成了,我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多住几日,我要回去。”

假若那时她还没回家的话。

“你…”常伯樊摸着她的脸,“要这个?”

“对的。”苏苑娘想也不想点头。

常伯樊带着笑去亲她的脸,仿似很高兴的样子,“好,听苑娘的。”

这夜他尤其猛浪,苏苑娘被他弄疼了好几次,末了他起身叫人打水进来,恍恍惚惚当中,有些冰凉的水滴落在了她的脸上,她还以为是他的泪。

他在伤心什么呢?

等他躺回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苏苑娘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趁着他的手势一个侧身,躺进了他的怀里。

“苑娘。”他喊她。

苏苑娘在他怀里挪了下脸。

“苑娘,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问。

苏苑娘睡意昏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抬起脸,在熄了灯的黑夜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低下了头,炽热滚烫的鼻息打在了她的脸上、眼睛里,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想要个女孩儿,就像上世那个在她肚子里,最终却没活下来的那个孩子一模一样的女孩儿…

“要女孩儿。”苏苑娘低下头,闭眼睑住了她湿润的眼睛。

她的孩子,那是她一生从未忘却过一天的疼。

“女孩儿?好,好,要个女孩儿,我们头一个就要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儿。”绝没有想到苑娘会作此回复的常伯樊却是欣喜若狂,一个覆身,又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夜癫狂,次日常伯樊醒来,穿戴好还回了内卧,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方才离去。

一路他脚步轻松,南和跟在他身后,也是笑得合不拢嘴,主仆俩一前一后去了离飞琰院不远的书门。

*

书门乃园,是常伯樊处理公务生意的地方。

他一去,在临苏帮忙的郭掌柜、宝掌柜、东掌柜、彭掌柜、洪掌柜五个来了三个,宝掌柜和洪掌柜没有来。

在临苏帮忙的五个掌柜皆是大掌柜,郭掌柜、宝掌柜、东掌柜这三个掌柜是常伯樊放在明处帮着处理常府的事务,彭掌柜和洪掌柜被他放在暗处接应,外面仅知有这两个人也来了临苏,就是连苑娘那边他还没多说。

宝掌柜是家在临苏,有时家里有事会来晚一些,但洪掌柜是常伯樊从下面的镇子里叫回来的,他和彭掌柜一道宿于外院的客舍,见只见来了彭掌柜,另一个却没来,常伯樊收住了嘴边的淡笑,问:“洪掌柜呢?”

彭掌柜忙上前,候在边上道:“正要跟您禀呢,程家寨那边又来人求帮忙,说是药材不好弄,老洪就帮着去寻了,程家寨那边是半夜来的人,他披了件衣裳就带着两个小伙计出去了,叫我帮他的事替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