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随从的唤声传来,窦俊彦深深闭了闭眼,嗓音无波无澜,“何事?”

“窦爷,银庄上送来的,说是楚姑娘还于您的。”来人哈着腰,小心翼翼的将木匣递过去。

窦俊彦接过,挥了挥手。

坐回圆桌前,打开盒子,望着上方那原封不动的信纸,心中微凉,目光落在那只碧玉雕凤的手镯上,拿在手中端详了半晌,突然松手,碎玉满地。

这是他成年时,家族传下来的,说是给未来妻子的。

只是,在被退送回来的那刻,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她不在,留着镯子作何?

一行人回到平城,已经是四月底,柳絮飞扬的季节,带着数不尽的忧愁。

景晨没有跟大爷回君府,而是直接去了楚家。

门口的小厮见到她,误以为是大小姐,吓得脸色直白,纷纷尖叫。

几人有片刻的迷茫,后才反应过来,楚景涟在这世上,已经是个死人。

不过很快,汪氏身边的徐妈妈就带人走了出来,一改过去常态,躬身客套的迎上前,“二小姐可回来了,快进府,太太正等着呢。”

话落,还白了眼缩在柱后的几名小厮,喝骂道:“没眼力的相信,二小姐回自己家,居然还这样大惊小怪的。若惊扰了太太,传到老爷耳中,仔细你们的小命!”

“奴才们知错,惊扰了二小姐,求小姐恕罪。”

那几人倒也机灵,收却了脸上的惊慌,讨好的望向景晨。

她不由觉得好笑,这会子倒是不担心有鬼了?

早在进城前,君家就有了传了大夫人耿氏的话给大爷,说楚家这边早已安排妥当,可以直接回楚家准备待嫁。她不知道君大夫人做了些什么,也不知晓是否有许诺楚家什么好处,但事实便是如此,她站在这府邸门口,众人喊她一声“二小姐”。

楚家老爷并不在家,景晨跟着徐妈妈到了汪氏的院落。

两人对视而坐,楚太太捧着茶盏,目光有意无意的落在她身上,顷刻方开口:“你倒是好本事,竟能让君家大夫人为你这般费心。明明就这点本事,君家大爷也不是没碰过你,居然还真要娶你这么个…”

话没说完,竟被对面女子蓦然抬眸时凌厉的目光给寒摄住了。

“楚太太身为一府主母,难道还分不清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

若非耿氏的一番安排,若非君家到底百年商家大户,需要相匹配的身份地位,她还真不想留在这里。楚家,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环境,即便这身子的母亲金氏曾护过她,但让她免受汪氏折磨,这亦算是相抵。

其他的感情,无论是楚家还是楚老爷,都不会有。

景晨对楚家提不起多少兴趣,亦不想和眼前人多加纠缠,直接明了的站起说道:“你不愿见到我,我也妹妹不会与你相处太久,你我不过是外人眼中的一对母女。楚太太,别觉得给我让出“二小姐”的身份,我就该感激涕零,这个身份本就属于我,这点你心知肚明!”

后者语噎,她能怎么说?

这女子和景涟确实都非她亲生,此次给她丈夫的解释亦很牵强,只道当初生产的时候,接生婆与人合谋,故意抱走了这个女儿。而前不久遇到当年的接生婆,这方得知真相,如今便急急的将她寻回。

她的丈夫没有怀疑,尤其在见过“走失女儿”的肖像后,就更加确定了她说的是真的。而与此同时,君家有消息透露,在景涟“死后”,愿意再续儿女亲家,这无疑是让他越发得意的事。

但被这么个黄毛丫头指着鼻子责难,让她如何再能平心静气?

只是、只是君家摆在那,君大夫人的意思也很明确,她再不甘心也得忍。汪氏深吸了两口,她知道与景晨好言好语没用,这个女子根本不好控制,“收为己用”的心思是动也不能动。

第两百零四章 分家散妾

汪氏心里很清楚,景晨绝不会任由自己摆布,按照过去的经历,与她相斗,根本讨不到好处。但眼前人有君家作为后盾,她便是想暗地里解决她,麻烦怕是更多。

这么想,心中便越发的憋屈。当初若非将这丫头从别庄里放出来,合计着那场代嫁的阴谋,此刻哪有她嚣张的余地?楚景晨之所以如此目中无人,连自己的威严都不惧怕,不就是仗着君家大爷作威作福吗?

楚太太鼻音重重哼出,不甘不愿的情绪越来越浓。想起莫名不见了踪影的景涟,那是她花了十多年悉心培养的女儿,很多年前开始就望女成凤,可现在…?没给她捞得丝毫好处,竟然还真的跟个男人无名无份的跑了?!

君家又公布了她的“死讯”,汪氏想要借她美貌再招个乘龙快婿的算盘,是彻底没了希望。

面前的这个,她驾驭不了,且还动不得,碍眼却又得好吃好喝的供着,真是赔了女儿又折兵!

景晨见汪氏面色阴沉不定,不用推敲都能看出她的排斥,只是回楚家这是大爷的安排,为了两人的将来,即使不招人喜欢,她也会留在这儿。再且,这身体的原主本就是楚氏女,是汪氏用计鸠占鹊巢,自己留在这儿代嫁,名正言顺!

“太太若无其他事,我可否去歇息了?”

她的突然出声,打断了汪氏的思绪。楚太太望着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让徐妈妈带她去早就收拾好的院落,还很周全的分配了侍女过去伺候。

没办法,她眼下是楚家的女儿,实际已经是君家的媳妇了不是?

平城君府,她得罪不起。

景晨在楚家落脚安定的时候,德馨已经跟着大爷到了君府。相较上次,她这回的身份更加名正言顺,乃是大夫人耿氏的义女,掌家大爷的干妹妹,身份同如小姐。

府里上下欢喜不凡,耿氏见到久别的儿子,拉着嘘寒问暖了阵子,就应了亲自张罗认女宴会的一切。

唯一与平常不同的,是荣安居里少了几分慈爱的气息,老夫人靠在床上,面色虚弱。望着远门归来的长孙,想着这一年多来的事,心中苦涩难言。

曾经,子浠最亲近的永远都是自己这个祖母,对耿氏则不冷不淡。

现今,有了决定,竟都不愿与她商量了。

难道在他心里,自己便那样不通人情?

忆起先前送出去催他回家的信件,得来的回讯,永远都是归期不定。

这个凡事孝顺、素来以她为尊的孙儿,真的变了许多。

老夫人背靠在烟灰软枕上,对于谷妈**搀扶疲惫的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说道:“你先退下。”目光紧紧锁在朝气蓬勃的大爷身上,熟悉的容颜上带着往常所没有喜气,这样的愉悦是从心底发出,是她过去所没见过的。

“浠儿,你在怨祖母?”

见他不语,老夫人咳了两声,自语道:“还是因为楚氏?她…你真的是非要她不可吗?”

“是,孙儿要她!”铿锵有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老夫人就低低感慨:“当初的婚事,真不知是对还是错。”

那是她费心挑选的孙媳,甚至还用了些生意场上不光明的手段,逼得初有犹豫的楚家不得不答应嫁女。老夫人当时一心想着要娶长媳,没有细细盘查,疏忽了楚家大姑娘楚景涟与原仲轩的私情,竟然中了楚家的奸计,这对她来说,是侮辱!

故而,哪怕事情已得到解决,但只要见到错娶进门的景晨,就像是时刻提醒着她所犯过的错误。

老夫人的高傲与尊严,难以接受这点。

于是,她暗示了楚太太汪氏,让她秘密将景晨解决。何况,那个女子占有了爱孙太多的心思与精力,这原就是不该的。

她的浠哥儿,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为感情所左右?

谁知,这竟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错误,折损了她们多年祖孙感情不说,还让眼前人多次忤逆她、疏远她。

老夫人沉沉的闭了闭眼,干裂的嘴唇透着苍白,鬓角的银发松散,一时间竟似比过去老却了十岁。

大爷看着,心中难受,他的祖母,培养他照顾他教育他,花了那样重的心血。他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忤逆她,却没想走到今日这个地步。然而,他所做过的事,从不曾后悔过。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那个浅浅莞尔透着温婉的女子,他放不下,也不愿放手!

脚步沉重,究是朝前缓缓挪去,斟了盏茶递到床前,“祖母还是好生静养,府里的事有母亲,往后晨儿进了府,您也能享享清福。子浠知晓您对孙儿的疼惜之情,也知晓祖母的所为都是为了我,只是有时候您在事前该先询问下孙儿的意思。有些人、有些事,在孙儿心里的地位绝对不轻,您不该草率就替我做了决定。”

尤其,还是那样残忍的决定。

若非老夫人当初还是顾着几分祖孙之情,担心事后自己真的与她撕破脸皮,所以才吩咐楚家太太汪氏去执行“斩草除根”的行动。而楚家派去的人是原仲轩,自己又关注着他的行踪,说不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晨儿了。

想起来,大爷便觉得后怕。

也好在,老夫人对他的几分疼惜,故而此刻,他也不会做的太过绝情。

“我就知道,你会怪我。”

“既然祖母知道,为何还要多次阻拦?”

老夫人却在此刻睁开了双眼,眸中有几分忧伤,“若是我真的想要阻拦,不念一份旧情,你母亲的安排,会这样顺利?”

是了,耿氏乃是君家的罪人,杀了君家的庶子,逼得大老爷出走,老夫人素来对她严厉,又岂会不知她的那些小动作?

大爷恍然大悟,面色突然明亮了不少,声音里含着愧疚,动容的唤道:“祖母…”

若能换的家人的支持,自然是最好不过。

老夫人却没有轻易松口,只是叹道:“这府里如今是你们当家作主,哪有我老太婆的事?就如你所说,往后我也就在这里想享清福、静静养老,什么都不用管了。至于你母亲也好,你媳妇也罢,今后也不用来给我请安。”

这意思很明显,放权不问世事,是她最大的退让。

但要老夫人每日都接受楚氏的请安侍奉,自尊心亦是难以接受。她活了大半辈子,却奈何不了一个晚辈,还要硬生生的妥协,如何能甘愿?

但浠哥儿认定了她,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再怎样,老夫人不会不要爱孙。

这阵子病卧在床,她亦觉得累了。

或许,这府邸里的事,她真的不该在插手了。

思及此,老夫人再次开口:“如今你既然回了家,有桩事也得你来拿主意。你三叔三婶,总闹着要分家,当初祖母总担心你身体,又觉得时间未到,便总忍让着他们。现在…”复杂的望了眼大爷,觉得过去她都是错估了这个孙子的能力,语气颇重的接道:“你母亲到底不经事,这等事还是你亲自处理吧。”

“嗯,孙儿明白。”

大爷颔首,回平城前,他就有了决定。

三婶那家人到底欺人太甚,何况五爷这位堂弟总觊觎着他的晨儿,自己又怎会容忍他们那家子人共处屋檐下?

听到应声,老夫人面露安心,不过在大爷离开前依旧添道:“终究是君家的子孙,还是得顾着家族体面。”说了这话,又觉得多余,便转言道:“你认回来的妹妹,既然是要嫁给轲哥儿的,便和你大姐、二妹出阁使一样,别委屈了她。”

君家的二小姐,去年便订了亲,年关之间便完了婚。

老夫人会关心这个,并不是还对这府里的事宜如何上心,而是对娘家白府的询问。

她所在乎的,不是家里认了个如何的小姐,而是白家要娶媳妇。

这层意思很明确,是当真不想再插手君家内事了。

大爷听出弦外之音,简单回答了几句才离开。

回到晴空院,刚听紫芝汇报了府里最近发生的明事暗事,耿氏就拿了好几份红色列单到了他书房。

“浠儿,你来瞧瞧,这是德馨出嫁的嫁妆清单;而这份,是想向楚家下聘的礼单,你虽然说不用太顾着楚府,但终究是你娶媳妇,不能委屈了她。再说,她怎样都是从楚家出来的闺女,到底是大家闺秀,马虎不得。”

这种事,大爷自然不加擅长,只是见到面色殷切的母亲,他不忍拒绝。

上一回,他在病中,老夫人定了亲事,提亲、下聘、迎娶全部都不用眼前人干涉,她心里自然难受。

大爷便耐着性子,与她好好商议了番。

耿氏很欣喜,突然问起晴空院里的三位姨娘。大爷想也未想,直言道:“母亲,儿子准备安排她们离府!”

闻者大惊,从位上站起,不可思议的望着儿子,颤声惊诧道:“浠儿,你说什么?”

大爷昂头,没有迟缓的再次重复道:“儿子想的很明白,这辈子有晨儿足以,即便强留下,也不过是耽误了她们。”

第两百零五章 男人的“绝情”

耿氏呆呆的望着儿子,震惊万分,好半晌激动的心情才缓缓平复,“这是她的要求?”

她心中有些错愕,印象里楚氏便是个乖巧贤惠的女子,这亦是自己由心接受儿子追回她的缘故。若是个无理取闹、目中无人的狂妄女子,那容貌便是生得再好,自己儿子再是不舍,她也不会允许进门。

现今,眼见着事情都安排妥当,楚家那边只等着再收份聘礼,而家里老夫人都不会再阻拦,马上就水到渠成了,难道她当真不懂事的要求子浠遣散姨娘?

是不是太恃宠而骄了些?

瞬时,耿氏的脸色就垮了下来。

大爷见状,忙解释道:“母亲,这不是晨儿的要求。事实上,儿子还未曾告知她呢。”扶着她重新落座。

大爷私心是想要给景晨一个惊喜的,对于女子而言,再美好的承诺都只是空话,他只有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她的感情。大爷希望心爱的女人能够明白,她在自己心中无可取代的地位,以及真心独要她一个的忠贞。

一个女子,要将一生的岁月都给自己的丈夫,替他养儿育女。男人若再不多疼着点,还三心二意,如何对得起她?

大爷舍不得委屈景晨。

夫妻之间,他也可以只守着她一个,不是么?

其实,他一直都知晓,景晨是个懂事的女子,她从不表现出嫉妒,对姨娘们温和宽容,是个绝对的贤妻。这也是他过去觉得身为**的品性,但有的时候,他更希望她可以不那么大度,可以表现得多在乎他点。

因为,此刻他选的不再是一个标准大少奶奶,而是他君子浠的妻子。

简简单单的,仅是他的女人。

他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感情,心中容不得其他人。尤其是在晨儿离开府里的那段时光里,让他更加明白,有些人一旦住进了心里,生根发芽,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不止是思维被她占据,便是眼中,都再也不容不得他人。

既然如此,后院里的几位姨娘,倒不如做了妥善的安排,让她们离开。

否则,将青春荒废在这院子里,也是可惜。

他君子浠难得也要自私一回,他心中没有她们,不爱她们,就不该再给她们希冀。

哪怕曾经,确实是他的女人。

但她们的由来,他亦清楚,更明白彼此之间根本不曾有那种刻骨的男女之情。他不能因为愧疚便将她们留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次能够将晨儿接回,是他莫大的幸福。

故而,大爷绝不可能让旁人横在他与晨儿之间。

一时的心软,或许就酿成一时的悲剧。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怎会让它有溜走的机会?

耿氏望着儿子认真严肃的面色,不似心血来潮,心中依旧无法宁静。为了一女而遣散所有,独要楚氏一个,这该是怎样的深情?

想当初,自己的丈夫,可不会这样想。

不说外面的,便是这府里的婢子,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媳…她心中蓦然沉重,有些不愿去思及过往。

自己该欣慰的,她的儿子待情认真,没有继承他父亲的那些花心多情,不是吗?

同时,心底亦在感慨,楚氏、当真是个幸福的。

她的儿子,她了解,既然郑重有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定是要一生一世对楚氏好的。

耿氏没有多问,只是目光感动的望了大爷许久,没有说反驳劝解的话,只道几位姨娘到底是服侍过他的,别怠慢了她们。

大爷自然应是。

他不是薄情冷漠的人,往常对自己的女人亦是大方尊重,能给的,他不会吝啬。

至于不能给的,譬如感情,他也不会表现分毫。

大爷要将三位姨娘送出府的消息刚传出,余氏便带着朱氏、宋氏找到了大爷,她们的态度,自然是不愿离开的,说一辈子都会是大爷的人。

大爷却没有一分松动,依旧将打算重复了遍。

余氏是贵妾,进府的时间亦是最久,她满脸泪水,跪在大爷脚边,摇头不舍的喃喃央求。她是真心不愿意离开,女子被夫家抛弃,这原就不是件光荣的事,父亲当初将她送进君府,虽是为财,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几年的相处,如何真可能对他不生感情?

尤其在见到此刻器宇轩昂的大爷,印象中他缠绵病榻的印象早已远去,虽说关于他的病情如何府里从不公开,但余氏看得出来,大爷定然能被治好。

如此夫君、如此家世,她为何要离开?

难道,连妾自己都不配?

她脑袋扬起着,衣着不似最初跟他时候的艳丽,目光真挚留恋,大爷亲自弯身将她扶起,然后目光落在随后跟着余氏跪倒的朱氏同宋氏。

瞅了两人片刻,突然开口:“你们先回屋去吧,稍后紫芝会将你俩该得的送去,往后…好自为之。”

这语气,很清冷,似隐隐透着几分凌厉,两人都不解的抬眸,宋氏红唇微动,张了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到了外面,朱氏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宋氏。她方才所好奇的,是大爷如何会将宋氏跟自个混为一谈,他不是最怜惜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吗?

而宋氏所费解的,自然是害怕,担忧着那件事是否真被他所知晓了?故而,在他潜退的时候,她不敢开口。

而屋内,大爷让余氏坐下,眼神略有愧疚,他唤了她的名字:“文兰…”

后者立即抬眸,过去大爷总是“余氏、余氏”的喊她,何时有过这样的称谓?她心底是有几分侥幸的,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毕竟自己跟他的日子最久,进府后也不曾犯过错,偶尔虽有些小动作,但到底没整出什么事。

这个男人,总会念几分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