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嗤一声,叶将白低喃:“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许智拱手不语。

赵抚宁凭借自己的太子身份,这段日子收了不少兵将,眼下觉得时机合适了,便带兵以“归朝”之名,要东门将领放行。

东门自然是不会开的,赵抚宁麾下大将庞安便立马于城前开骂,直骂东门守将乃卖国贼,收受好处,挡太子于京都之外。他嗓门大,骂得双方阵营都听得清楚,十分动摇人心。

赵长念今儿穿了一身红袍,外裹银白铠甲,在他的骂声之中,亲自上前,将厚重的东城门给打开了。

外头士兵一时沸腾,扬起手里的兵器就想往里冲。前头的庞安一看开门的人,脸色大变,立刻喝一声:“妄自上前者斩!”

三军立顿,庞安皱眉看着不急不缓出来的七殿下,心里忐忑不定,侧头问旁边副将:“这是什么阵仗?”

副将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十有八九有埋伏。”

废话,七殿下敢在这三军之前独身出来,身后必定有倚仗,不然哪个皇子敢冒这样的险?庞安勒马看着她,又往她身后看了看。

东门只开了一人能通过的缝隙,里头是什么情况压根看不清,城楼上烧起干草,烟雾缭绕,情况更是不明。前头的七殿下在离他十丈远的地方停下,眉目含笑,清秀可人。

“按照规矩,若无圣旨,外兵不得入京都。皇兄想归朝,本王亲自来迎,还请皇兄露面才是。”她大声说着,一字一句都甚是温柔,毫无攻击之意。

躁动的双方都平静下来,庞安抿唇,不悦地道:“太子何等尊贵的身份,哪能在这三军之前?”

闻言,长念脸色顿沉:“同是爹生娘养的,太子与普通百姓有什么区别?他的命是命,在场各位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与他同父所出,尚敢站在这军前,他却畏畏缩缩,躲在人身后,何以服众?”

守城将士闻言,气势瞬间暴涨,立盾大喝起哄,声音震天,逼得庞安等人勒马后退半步,脸上发青。

两军对峙,最重要的就是士气,他先前说的话就是妄图瓦解守城一方的士气,谁曾想不成功,反而被七殿下给动摇了他们这边的军心。

太子不在场是事实,任凭他怎么掰扯,也洗不清这一点。

庞安一时无话,对面赵长念却是步步紧逼:“父皇在世之时,皇兄就曾抗旨北逃,如今回京,不打算领罪,却想着带兵入城,是打算扰了这京都百姓的安宁、一路杀人、直抵皇宫吗?”

“如此情况,哪怕他是本王亲生的兄长,本王都断不会坐视不管!”长念振臂大喝,“将士们,本王与各位同在,护我京都百姓,守我龙城百姓,驱逐叛贼!”

“驱逐叛贼!驱逐叛贼!”城楼上下将士齐呼,声势浩大,响彻天地。

庞安满头是汗,后撤些召集了几位将领开始商议。

眼下这情况,强行攻城胜负难分,但他们不能退兵,要一直耗在这里。没个进展,恐也会被太子问罪,该如何抉择?

几个将领争议一番,最后还是一咬牙:“攻城吧!”

号角声起,庞安领军直冲东门,长念早在他们商议之时就施施然退回城内,上了城楼。

“人来了。”她道,“传令下去,准备动手。”

“是!”

东城门离皇宫最近,地形也是最为复杂,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城门两侧的城墙还是倒三角斜面,难以搭梯攀爬,但庞安一行兵力雄厚,仗着人多,硬是强撞城门。

巨大的撞门木抵达东门之时,两支护城军从左右两边突然冲出,横切入敌营,将庞安大军前后切成两段,同时东门突然大开,无数将领骑马冲出,正面迎上敌军。

冯静贤颇为意外地看着下头的形势,护城军的红色很快占了上风,前半部分的敌军渐渐被吞噬,后半部分人脱离了指挥,散乱不已。

“这是…殿下安排的?”他喃喃问。

长念沉默,旁边巡卫营的老将帮着回答:“是啊,历来守城都是不开城门硬守,殿下一开始说要突袭,我等还甚为担心,没想到形势当真不错。”

说着,又指着下头那一大片红色道:“咱们今日士气了得,势如破竹啊!”

第159章 大局为重

城楼上几位将士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冯静贤不由觉得汗颜,殿下分明是在跟他谦虚,他却当真觉得殿下不堪用,白担心了一晚上。

侧头看看,殿下正单手扶着墙垛,往城墙下头瞧着。眸子里被映上火光,眉头微拧。

比起其他人,她看起来实在很不高兴。

冯静贤觉得她对自个儿的要求实在太高了,于是上前拱手劝道:“殿下,眼下战况虽然激烈,但我方稳居上风,这一仗势必是能赢的。”

“我知道。”长念低声道,“他们后备军远在三十里外,支援不及我们迅速,地势不及我们有利,士气不及我们高涨,至多不过黄昏时分,便会退兵。”

“那…”冯静贤不解,“您为何不悦?”

长念抿唇,伸手指了指离城门最近的那几个缠斗的人。

三个敌兵,两个己方士兵,五人交战,四人身上都是血肉模糊,却犹自在打杀。刀斧落下,站在人群里的高个子敌兵被削去了拇指,抬脚一踹,他对面的士兵踉跄趴下,吐出一口血沫,身边的敌兵与他分外有默契,抬刀就将士兵的头给剁了下来。

鲜血喷洒,士兵的头颅滚了老远,看得人浑身发紧。

“殿下。”冯静贤收回目光,无奈地道,“您不必太拘于小处,战场上总有牺牲,您该看见的是大局的优势。”

死两个人就这样难过,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

“冯大人觉得,下头这些人的牺牲,只是小处吗?”长念拧眉,神色里有痛有惜,“上位者,若不把人命当命,这战场上赢了,天下也终究是会输!”

冯静贤一愣。

长念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一场仗原可以不打,皇兄却执意要攻,无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人,都是我大周的子民,用子民的命分出我与他的胜负,我问心有愧!”

伸手指着那滚落在地的头颅,她喃喃道:“那是谁家的儿子?又是谁家的丈夫?白做这战场不归人,我以何报之?若是为我大周守江山封土还罢,偏生为的是我与皇兄的厮杀…”

心头大震,冯静贤愕然看着面前这位瘦小的皇子,怔愣半晌,竟有些泪意:“殿下!”

“你别觉得我是好人。”长念自嘲,“我跟皇兄没两样,我也是不肯让步,才招致这一场杀戮。若我肯让皇兄进这京都,今日的血也不会流这么多。”

冯静贤摇头,哽咽了好一会儿才道:“不一样,殿下与太子是万万不一样的,太子是强求不属于他的东西,而殿下不过是固守先皇遗志。这天下若落在太子手里,将来的血只会流得更多。”

说着,又笑:“殿下今日所言,让臣看见了大周文宗皇帝的风骨。”

长念一愣。

文宗皇帝在位之时,是大周最为强盛的时候,可惜他在位不过五年便病逝。后来的皇帝,再没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眼下冯静贤这话,长念下意识地就归为了奉承,毕竟她连文宗皇帝的面儿都没见过,谈什么风骨呢?

城外的厮杀还在继续,北堂缪打头阵杀敌,一枪挑数人,威猛万分。长念紧张地盯着,生怕他出什么意外,战况正激烈之时,城楼下黄宁忠抱着头盔上来,半跪拱手:“殿下!皇陵急讯!”

长念猛地回头。

皇陵守军一向是不会离开皇陵的,终身老死在皇陵里也是常事,然而现在,一个皇陵守军浑身是血地被抬到城内门下。

长念看着,心里沉得厉害,提着袍子踉踉跄跄地跑下去,伸手探了探那人的呼吸。

守军睁着眼,嘴唇蠕动,声音却是极其微弱,长念听了许久,才勉强听见他说:“皇陵…被破。先皇棺椁…被盗。”

眼前一黑,长念差点没站稳。旁边的冯静贤慌忙扶住她,端了茶来让她喝上半口。

“皇陵所在,一向是机密。”缓过气来的长念捏着拳头红了眼,“怎么会被破!”

冯静贤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当下局势实在太乱,先皇出殡当日殿下都遇刺,皇陵被人跟踪发现,也委实不是什么稀奇事。

“当务之急,还是先让外头的敌军退兵。”言官同她道,“皇陵离此处太远,增援已是来不及,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他一开口,旁边几个老臣跟着行礼:“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指的是这城里城外,而不是她最担心的父皇。长念深吸一口气,咬牙,重新站上了城门。

城内援兵已至,城门大开,汹涌的兵力渐渐将敌军逼退。

黄昏时分,庞安鸣金撤兵,后退八十里。

长念回去营里,沐疏芳已经备好了晚膳,双目担忧地看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笑道:“恭喜殿下,大胜而归。”

长念乖巧地坐在她安好的凳子上,捧起碗开始吃饭,可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沐疏芳连忙坐去她身侧,拿绢帕给她擦了,低声道:“您如今可是这京都的脊梁,哪里能哭?叫人看见了可得笑话了。”

放了碗筷,长念扭头看她,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地掉:“我要没生在帝王家该多好?”

没生在帝王家,就生个普通的农家,也许要为耕种发愁,但父母健在便是极好的,她可以穿普通的罗裙,梳女子的发髻,然后依偎在娘亲父亲怀里撒娇。

长这么大了,她一次都没有跟长辈撒过娇,以前曾看过太子跟父皇闹小性子,那滋味儿,就像她饿极了,而太子手里有一块巨甜无比的糖,她眼馋,却抢不得。

现在好了,太子不仅不吃那块糖,还要给摔在地上,踩个粉碎。她看着实在又气又心疼,哪里能不哭呢?

“乖哦,乖~”沐疏芳抱着她,轻声哄着,“人各有命,殿下羡慕别人,别人也会羡慕殿下,咱们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长念委屈地扁嘴,眼巴巴地问她:“那我父皇,怎么办?”

沐疏芳一顿,垂眸道:“先帝毕竟也是太子的生父,就算盗走棺椁,应该也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

第160章 气不气?

然而,事实证明,太子不仅做了过分的事,而且过分得出奇。

庞安大败的第三天,太子赵抚宁代先帝下《罪己诏》,揭露颇多皇室丑闻,编纂讲述,半真半假,但言辞十分辛辣,导致民愤骤起。赵抚宁“顺民意”就将先帝的谥号废黜,并焚毁先帝在位时下的圣旨八十二道。

此举实在是罔顾人伦,但因赵抚宁随手废除的还有几道诛杀忠良的圣旨,民间一时分为两极,褒贬相对,争论不已。太子府养的文士倾巢而出,以笔牵动舆论,颠倒黑白,搅乱京都一池水。

到后来,竟当真有不少朝臣都觉得,太子此举是大义灭亲,实乃正道。

长念听着外头的风雨,眼里汹涌着暗潮。

生前不让安生也就罢了,动人棺椁乃是大忌。赵抚宁为了皇位已经敢做到这个份上,那她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得逞!

城门又燃起了战火,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太子不止攻东城门,四方城门皆有兵力分布,只是摸不清哪边多,哪边少。城中百姓四处奔逃,奈何城门戒严,出不去,长念坐在车里经过街上,都能听见绝望的嚎哭和充满惊恐的尖叫声。

冯静贤坐在她身边,很担心她又开始忧国忧民,然而出乎意料的,这次赵长念脸上一点悲悯的神色都没有,有的只是坚定,无比的坚定,仿佛她是这京都的城墙,死活要抵住外头的刀剑似的。

战火重燃,七殿下也没让他失望,调度粮草、升迁武将、商议布局,她样样都亲自上场,并且当真做得不错。小小的身影奔波在烽火连天的城墙边,大大地稳定了军心,也提升了士气。

只是,每日黄昏城里的人出去打扫战场,收捡尸体的时候,殿下都会站在城楼上发呆,一双眼看着天边的晚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城门半开,出去收捡尸体的一行人越走越远,长念看着看着,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边也是战场吗?”她指了指远处的小山坡。

北堂缪看了一眼,低声回答:“这一片都是战场,但那边多是敌军,少有我们的人。”

眉头一皱,长念下令:“去把那一行人追回来!”

“是!”

黄宁忠不知道殿下追那些士兵干什么,但既然领命,他还是带人骑马,甩着麻绳飞快地朝人追过去。

然而,那群人下了山坡就没了影子。长念看着黄宁忠等人带着一股子烟尘飞奔而去,跟着没在山坡后头,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深。

她下了城楼,对北堂缪道:“咱们去一趟国公府。”

这些日子战事吃紧,国公府的守卫有所松懈,但一直没听见什么消息回禀。长念以为叶将白很老实地在呆着,但…叶将白就不是个老实的人。

轻而易举地冲破国公府的守卫,长念踏上这熟悉的院落,嘴唇紧抿,眼神四扫。

“殿下。”国公府的管家似是在等她一般,见她来,笑着上前行礼,末了递上一封信,“主子吩咐,您若是来了,就让您看看这个。”

站在庭院里,长念身子僵硬,顿了许久才伸手去接,没急着打开,却是不甘心地再扫了一眼四周。

他逃了,只有逃了,才会给她留书信。

信上会写什么,长念大致能猜到,无非是跟她谈条件,亦或是再告诉她些坏消息以攻心。

然而,慢慢打开信纸,墨迹舒开,上头只有三个字——

气不气?

赵长念:“…”

这字写得苍劲有力,又带了点痞气,她仿佛可以看见叶将白就站在她面前,揣着手斜眼看她,狐眸里充满不屑和嘲讽。

“畜生。”她磨牙。

狠狠将信纸揉成一团,再掷在地上狠踩几脚,长念目光阴沉地看着管家:“哪些人走了?你直说,也免得我查抄一遍这国公府。”

管家半分不抵抗,拱手道:“国公带了良策、许智、雪松等随从。”

顿了顿,补上一句:“还有姚家小姐。”

长念眯眼。

好一对亡命鸳鸯啊,连逃跑都要一起逃,叶将白那样嫌麻烦的人,也不怕带着姚家小姐坏事?那想必是真的打算娶她了。

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长念冷笑,挥开脑子里的想法,斜睨着管家道:“你这么配合,想必国公早有吩咐,让你不要反抗,是么?”

管家笑眯眯地点头。

“那好。”长念拍了拍手,“战事正酣,粮饷吃紧,本王在此先谢过国公慷慨相助了。”

笑容一僵,管家的脸抽了抽。

国公府是京都里最豪华的府邸,金雕玉砌,财气通天,随便挖一块石头下来都能卖钱,更别说整个府邸现在都由她处置。

摸摸自个儿背后伤口结的痂,长念半点没跟叶将白客气,招来五百士兵,先将府里的珍宝玉器都搬空,再四处寻找私窖。

叶将白有钱,富可敌国都是谦虚的说法了,如今国库空虚,不过十几万两银子,但他这府邸一抄,赵长念手里顿时多了三十多万两军饷。

拿着雪松落下的小算盘打了打,长念苦恼地问管家:“国公回来看见他府邸空了,会不会生气?”

管家哆哆嗦嗦地道:“这定然。”

“他那么有用的人,要是气死了,那我一定会忍不住…”长念叹了口气,回头却是咧嘴,“一定会忍不住笑出声!”

管家:“…”

看着面前七殿下这表情,管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国公走的时候表情十分痛苦不舍,将大堂里的白玉椅子都一一抚过,仿佛在看最后一眼。

真的是最后一眼啊!七殿下搜刮起东西来,连阶梯上的白玉都没放过!国公真要回来,恐怕还得拿绳子吊上二楼去。

冤孽啊!

北堂缪静静地在旁边守着,目光落在她那灿烂无比却不达眼底的笑意上,微微皱眉。

“你在气什么?”

上了马车离开国公府的时候,北堂缪轻声开口问。

长念一愣,抬头:“我没有生气,兄长为何这么问?”

北堂缪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明了。

长念别开目光,抿唇道:“气他是国之蛀虫罢了。”

第161章 以退为进

叶将白是蛀虫,又不是现在才发现,他这蛀虫放了血,倒是能养活一方将士,解决了燃眉之急。北堂缪知道,赵长念气的不是这个。

他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长念莫名地觉得心虚,低眸小声道:“兄长…”

“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北堂缪看着前头晃动的车帘,“只是,你在他的手上九死一生,如今也还是放不下他?”

“没有。”答得飞快,长念摇头,“他与我势不两立,我亦与他不共戴天,哪里还有什么放不下?”

“你这丫头,从小就是嘴硬。”

“我没有!”

“好,没有。”目光柔和下来,北堂缪轻轻扶了扶她头上金冠,“殿下所言,缪一直当真。”

莫名有点鼻酸,长念吸了口气,闷着不做声了。

车是往东门开的,开到半路,北堂缪突然说有事下车一趟,让长念先走。

长念也没多问,回去东门城楼上,看向下头显出浅红色的战场,心里跟压着国公府阶梯上的玉石似的,沉得难受。

黄昏时分,四处依旧在巡逻,兵营里的炊烟也已经燃起,长念正打算回去用膳,刚下城楼却见北堂缪回来了。

他远远地朝她这边走过来,银白铠甲上的披风被风扯得翻飞,更显得身姿挺拔、眉目清冷。一只手放在背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望着她的眼神温暖而柔和。

“听皇妃说,殿下近日胃口不好。”他在她面前站定,挑眉,“猜猜方才我在街上看见什么了?”

长念眨眼,茫然地摇头,就见他将背后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