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能带叶将白一起赴黄泉就好了。

正想着,长念就见那漆黑的木桶上落下一个人来。

上好的蚕丝袍子上染了灰,却也不影响他半点风华,顺手抄起旁边搁着的竹竿,叶将白一挥便打在持剑之人的手背上,清脆地一声响。

“啊!”长剑飞出去,大汉捂手痛呼,转头看过去,恨声道:“把他也抓住!”

长念只觉得身上一松,脚步声都朝木桶的方向而去。叶将白轻飘飘地落下来,没看她一眼,倒是盯着一个人,以手撑墙,狠狠一脚踹在他脸上,直踹掉他两颗牙。

这是赵长念第二次看叶将白与人动手,但跟和北堂缪打相比,他现在出手要狠戾许多,带着些市井的痞气,招式没多好看,伤害却是极大,三拳四脚就撩翻一个,再转竹竿,直刺另一人的右眼。

一声惨叫划破半个京都。

正在往这边查探的巡卫营顿时全涌进了巷子里,长念目瞪口呆地靠着墙,眼睁睁地看着叶将白杀人。

没错,他抱的不是把人打走就好的心态,而是真的想杀人,血溅了满身也不管,扔了竹竿夺了长剑,抓着人直捅心口。

利器穿破皮肉的声音听得人浑身发颤,巡卫营的人愣了半晌,眼看他杀完这五六个人,才想起来大喝一声:“住手!”

叶将白双眼泛红,侧头朝他们望过来,身上是散不掉的戾气,手上长剑还在滴血,他喉咙里发出了不耐烦的咕噜声,提剑竟是朝巡卫营的人走过去。

“国公!”长念猛地回神,挣扎着起身喊他。

叶将白恍若未闻,眼里嗜血之意极浓,逼得巡卫营的人也纷纷拔刀。

“住手,快住手!”长念扑上去将他抱住,皱眉呵斥,“叶将白,你干什么?他们是官兵,不是刺客!”

脚步微顿,叶将白疑惑地低头,盯着她看了好半晌,眼里的淡红色才渐渐散开。

半身的血蹭上了她的脸,面前的人死死地抱着他,眼里满是惊吓:“你疯了吗?”

“护驾不利,委实废物,杀了也不可惜。”叶将白冷声道。

长念摇头,狠狠掐他一把,然后转身朝巡卫营的人出示信物:“送我们回宫。”

巡卫营的人本被叶将白说得来气,一看信物,连忙惶恐行礼,然后去准备车驾。

长念拉着叶将白没敢松开,看看自己手上的血,嫌恶不已,继续呵斥道:“你不是文臣吗?不是最讲仁慈、爱戴百姓?这随便动手杀人的毛病是哪儿来的?”

“他们本就是死罪。”叶将白嘀咕。

长念横眉:“死罪也轮不到你来杀!你老实说,是不是杀人上瘾?我看你方才像魔障了一般,停不下来。”

“没有。”

“还狡辩!”长念气死了,“之前就听人说你滥杀暴民,现在在我眼前杀人,你也想抵赖?刑部要是参你一本,我可不拦着。”

叶将白很想说,刑部不敢参他,但侧头看一眼旁边这人气鼓鼓的模样,他竟然莫名地觉得心里很舒坦。

甚至,还有点想笑。

第217章 痴妄

有种终于被人管着了的踏实感。

坐上车驾,赵长念仍旧在叨叨:“这要是给朝里人知道了,就算眼下不与你计较,往后只要有机会,也定会翻旧账。人命关天,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胡乱杀人,真要扣罪名,你也跑不得。”

“我知你向来狂妄,但人总不会一辈子一帆风顺,难免有翻船的时候,难道就不怕人落井下石?这石头还是你自己给的,到时候砸你个头破血流,你也没话说。”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叶将白靠在车窗边,手遮了半张脸,也没能遮住眼里跑出去的笑意。

“听见了。”他道,“但是未必会如陛下所言。”

长念怒意更甚:“你不识好歹!”

外头驾车的人胆战心惊地捏着缰绳,听陛下骂辅国公骂了一路,可奇怪的是辅国公不但不生气,反而像是在故意惹陛下的骂,越骂他越高兴。

到崇阳门下车的时候,车夫跪在一边,就听得辅国公笑声清朗地下来,后头跟着个怒意滔天的帝王,两人一前一后地往盘龙宫走,有种古怪的和谐之感。

夏日近尾声,新登基的帝王完全熟悉了她手里的权力和该做的事,开始着力修律法、减刑法、平赋税。战后的大周国力衰退,但因着一系列惠民之法,枯木之上又抽出了新芽。

沐疏芳忍不住感慨:“我大周终于等来了新的明君。”

北堂缪将茶与旁边的定国公斟满,闻言道:“陛下离明君一词,还早。”

“为什么?”沐疏芳不服气,“你看眼下京都,已经飞快地恢复到了战前模样,武亲王余党也平了,百姓对于新主也是一片赞颂,谁能说陛下还不是明君?”

“先帝初登基之时,也与陛下一样。”北堂缪淡声道,“甚至政绩更为卓然。”

沐疏芳一噎,微恼道:“陛下登基,将军分明比谁都高兴,眼下怎么连夸一句都吝啬?”

“娘娘。”定国公皱眉斥她一声,“您如今身份不同,有些话便不要随意出口。”

“这里又没外人。”沐疏芳起身,“我在宫里烦闷就算了,怎的回娘家还要听教训?”

北堂缪抬眸看她:“娘娘最近似是心情不佳。”

“能佳才是奇怪,我主位中宫,这才几个月,就有少说两百个大家闺秀在我面前晃过了。”沐疏芳想起就来气,“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的,无非就是想进宫求个位份。陛下专心治国,哪儿来的闲心扩充后宫?”

“娘娘!”定国公神色严肃地道,“您身为皇后,这些本就是应做之事。正是因为陛下没闲心,您才该替陛下分忧,哪里还能抱怨?”

沐疏芳张口欲辩,想起自己的爹并不知道长念身份,便又硬咽回去,只垂眸道:“爹教训得是。”

北堂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在回房的时候,沐疏芳收到了一张字条。她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进房间,支开身边的侍女,一把将头上沉重的凤冠摘了下来,然后换一身轻便的衣裳,撑着窗台就跳了出去。

北堂缪在无人的侧院等她,见她来,淡声便问一句:“娘娘贪恋这皇后之位吗?”

沐疏芳抱着胳膊看着他笑:“我若是当真贪恋,便不会站在这里了,将军想来比我明白。”

北堂缪点头,手紧了又松:“那你觉得,长念她,贪恋皇位吗?”

“她是被我们硬推上去的,说贪恋不至于,但…”沐疏芳道,“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必须在那个位子上才能完成。”

顿了顿,她看向他的双眼,微微皱眉:“将军总不能亲自扶她上去,又因一己私欲,将她拉下来。”

“我没那么想。”北堂缪垂眸,“我只是…有些迷茫。”

以前还能经常看见她,与她说话,可自从长念登基,他要见她得递折子,有时候还不一定能见得上,见上了也说不了两句话。反倒是叶将白,不知为何一直在她左右,每次理由都十分充分,谁也赶不得他。

“恕我直言。”沐疏芳抿唇,“将军与陛下…莫说是身份有别,就算没了身份的阻碍,也未必能有结果。”

北堂缪猛地抬眼,眼神顿时凌厉。

“这是实话。”沐疏芳心里一跳,捏着手道,“佛家常说,求不能得之物是痴妄,与其痴妄,不如放下。”

脸上带了讥讽,北堂缪从袖口里抖出一枚香囊,上好的女红绣花,衬着锦蓝的缎子,就这么滚落在了地上。

“在下痴妄,娘娘何尝不是痴妄?”

沐疏芳脸色一白,缓缓低头看着那香囊,声音顿时弱了:“那是陛下…”

“念儿不会女红。”

“那也是我替陛下送的人情。”沐疏芳挺直了背脊,指节捏得泛白,“没别的意思,还请将军莫要误会了才好。”

“是吗?”北堂缪皮笑肉不笑,朝她靠近半步,一双英眸直勾勾地看向她,“爱意这种东西,同醉意一样,是藏不住的,但凡落在人身上,人必定有所察觉。”

心里一沉,沐疏芳跟着后退:“你…”

“她是帝王,你便是皇后,我与她不可能,你与我,也断不可能。”绛靴踩过香囊,一步步将她逼至墙角,北堂缪冷声道,“劝我放下,娘娘不如先劝自己放下。”

心尖骤然被拧紧,沐疏芳十几年来头一次在口舌上说不过人,甚至觉得无地自容。

面前这人一张脸丰神俊朗,可眼神委实太残忍,像是看透了她,把她那藏得小心翼翼的心思扯出来扔在地上踩,脚尖碾过去,丝毫没留情。

“将军…误会了。”深吸一口气,沐疏芳努力平下声音里的颤抖,双目回视他,冷声道,“本宫对将军,从无逾越之心,愿意相交,也不过是觉得将军与本宫一样,是性情中人。”

“没想到,是本宫看走了眼。”

捏着袖袍慢慢地整理,沐疏芳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本宫这便先走了。”

第218章 说书

长念在御书房与北堂缪议事,说着说着,就感觉面前这人又走了神。

“将军?”

北堂缪一怔,猛地回神,垂眸道:“微臣在。”

“将军似乎有心事。”长念轻笑,“可愿说给朕听听?”

近日北堂家又开始催他的婚事,父亲因此与叔伯们闹得不甚愉快,看着他直叹气,他不忍父亲为难,可又实在不想与人将就过日子,心里烦闷,甚至拿皇后娘娘出了气。说话的时候是舒坦,可说过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过。

沐疏芳是个很难得的女子,不贪恋权势,却愿意替长念隐藏秘密,不惜守着活寡坐上皇后之位。

她对他有别的意思,他一早感觉到了,喜欢一个人,瞒得住别人,瞒不住被喜欢的那人。他是打算故作不知的,毕竟两人不会有结果,可谁知道她竟来劝他放下长念。

他是一时上了头,才会那样说她。

北堂缪苦笑,张了张嘴,可扫一眼旁边站着的宫女太监,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这事半个字也不能让外人知道。

“近日是天气变化大了。”北堂缪垂眸,“微臣有些身子不适罢了。”

长念歪了脑袋。

兄长是个不适合撒谎的人,一撒谎她就看得出来,只是,如今的身份,她没法多问他什么,他不愿意说,她就只能干看着。

心里也有些烦闷,长念与他商议了西南募兵之事,便让他回去好生休息,然后自个儿蹲在御花园的鱼池边走神。

“陛下难道不觉得,北堂将军太不容易了?”有人站在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

长念头也不回地翻了个白眼:“这话别人说来,朕觉得是真心,从国公嘴里说出来,朕觉得是在幸灾乐祸。”

叶将白的影子落在池水里,被碧波荡漾出华彩,他勾唇而笑,恶劣地道:“那微臣换个说法,北堂缪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长念不高兴地扭头瞪他:“兄长如今功绩卓然,已过其父之成就,怎么落你嘴里就是这么个样子?”

“他早过了娶妻的年纪。”叶将白似笑非笑,“却一直未能成亲,北堂府每天来往的人中,有一半都是给他说媒的,北堂华不堪其扰,听闻是病了,偏生北堂将军不愿意将就,不娶喜欢之人,宁可一直独身。”

心里一跳,长念起身看着他:“听国公语气,是知道北堂将军心属于谁?”

“在下知道,陛下也知道。”叶将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此事不好成全。”

想起之前兄长与沐疏芳之间的联系,长念为难地道:“登基之前,朕问过疏芳,她…说她不悔。”

“他俩的事,在下知道的到底是比陛下多。”叶将白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向凉亭。

长念看了看左右站得甚远的宫人,连忙提了袍子跟过去,小声道:“你既然知道,就同我说说。”

叶将白抬高下巴,看向桌上放着的茶杯。

长念很是识趣地伸手捏了杯子,捧茶斟了,递到他手里。

喝一口,轻“嗯”一声,叶将白满意地将手里握着的玉石往桌上一拍:“话说当日大军压城,北堂将军亲自披甲上阵,杀敌无数,战功赫赫,等归来之时,众人都只顾着与他庆贺,独一女子捧了伤药,担心地问他伤势如何。那一日,黄昏落西洒了漫天余温,她立于他身侧,眉目间的关怀啊,那是比晚霞还动人。”

长念听傻了。

“北堂要替人谋帝位,身边却不乏小人,偷偷泄密于人,给他招致杀身之祸。沐疏芳凤冠已拿在手里,听闻消息就带人以出城祈福之名,救将军于围困之中。事后不敢与人说半字,便当真去山上祈福一趟,山风太凉,回来伤病两日,将军得知,愧疚不已,徘徊宫外三日,才终借定国公之手,将补药送到了中宫,还不敢叫她知道。”

“一个是重兵在握的将军,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谁都可以相许相守,独他俩不行,家里催得紧由是将军伤神,不敢与人知才教皇后为难,陛下眼前所瞧的,就是一对说不得求不得的有缘人,可奈何?莫奈何啊!”

玉石又是一响,叶将白正色道:“欲知后事如何…就要看陛下如何处置了。”

长念听得怅然,撑着下巴想:“他俩…没必要这样为难的啊,朕一早同疏芳说过,她是有退路的,真想和北堂将军在一起也未尝不可,只要换个身份…”

“陛下想得太过容易。”叶将白叹息,“北堂将军一向视陛下如亲妹妹,沐大小姐是您名义上的正妻,您未曾点头,北堂将军就难免有背德之感,此中煎熬,哪是一两个字能说清的?大小姐为人豪放,可到底也顾念陛下,要她重色轻义,她也不会点头。”

长念瞪眼:“这么说来,竟是朕的过错?”

叶将白沉痛地点头。

愧疚地低头,长念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想了许久,晚上去了一趟中宫。

沐疏芳笑盈盈地迎她进去,低声道:“前些天宫里人还说臣妾不得宠呢,这么久了,也不见陛下来后宫。”

长念拉着她的手就笑:“那朕以后天天来,叫你宠冠六宫。”

沐疏芳失笑,半垂了眸子,眼睛看起来有些肿。

“这是怎么了?没睡好么?”长念伸手摸了摸她的眉眼。

“没事,认床罢了。”沐疏芳笑道,“这中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床硬了些。”

这都多久了,之前还好好的,突然就认床?长念微微皱眉,想起叶将白的话,便挥退了宫女,低声问她:“疏芳,你对北堂将军…是什么想法?”

这话她以前也问过,但没想到现在一问,沐疏芳的手都颤了颤,脸色也跟着发白,闭眼硬声道:“没什么想法。”

“嗯?”长念愕然,“之前…不是还说兄长他挺好的?”

“挺好是挺好,臣妾也一早就说了。”沐疏芳低声道,“他那人,待人太过冰冷,不适合过日子。”

第219章 不求

她说得缓慢,神情也淡漠,若不是身子微微颤着,长念就要信了。

沐疏芳这个人很要强,从来不卑躬屈膝地求什么东西,只要那东西不是她的,她再喜欢也会说不想要。

在她出嫁之前,定国公来拜会过长念,说:“老夫这辈子唯一的挂念就是这个女儿,她的性子注定她会失去很多东西,难过伤心也不会同人开口,老夫别无所求,只愿殿下往后能多疼惜她两分,万莫要把她逞强的话当真。”

神色复杂地看向沐疏芳,长念苦恼地揉了揉自个儿的脑袋。

第二日下朝,叶将白正打算回府,就瞥见赵长念坐在龙椅上殷切地望着他。

“陛下有事?”

“没有。”

“…”叶将白转身欲走,余光又瞧见那人捏紧了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轻叹一声,他停住步子,冷声道:“关于西南募兵之事,在下还有话说,还请陛下移驾。”

长念眼眸一亮,立马点头,起驾嘚嘚嘚地就去了御书房。

“这是新上贡来的秋茶,国公尝尝?”宫人退下,长念殷勤地捧茶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

叶将白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来放在桌上:“有话直说。”

“嘿嘿嘿。”长念搓了搓手,“朕遇见个难题,实在不知如何解决,还请国公出个主意。”

叶将白道:“募兵之事,和田玉十块。刑部之事,南阳玉五块。”

“那要是…私事呢?”

抬眼看了看她,叶将白微笑:“沐大小姐之事,皇位一个。”

长念笑容顿时消失,麻木着一张脸对他作了个往外请的动作。

“在下并未戏言。”叶将白端茶呷了一口,眼神深沉地道,“若她还只是定国公府的小姐,今朝陛下的麻烦便荡然无存。但遗憾的是她已然入主中宫,想再回到以前,当真没有陛下想的那么简单。顶着凤冠,她的顾虑也会比以前更多。”

“朕知道。”泄气地坐回椅子里,长念垂眸,“朕看得出来她对兄长有意,然她不认,朕也不能逼着她认。在宫里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这在下倒是不认同。”叶将白抬了抬下巴,“沐大小姐生来就是锦衣玉食,她不缺这些。有句话说得好,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定国公府如今权势滔天,她一直主位中宫,将来也不见得会有好结果。”

长念一怔,抿唇:“朕是想尊重她的想法。”

“那大小姐真正的想法是什么,陛下可清楚?”

“…嗯。”长念颔首,“许是知道的。只是,她自己都不愿再进一步,朕又何必急着替她安排?”

责备地看她一眼,叶将白摇头,神色严肃地道:“陛下,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您要担主要责任。如今大小姐愁肠百结,您难不成还要置身事外,安慰自己说与您无关?”

“可…朕能做什么?”长念很苦恼,“毕竟是他俩之间的事。”

“您能做的就太多了。”叶将白勾唇,附身去她耳侧,轻轻嘀咕几句。

长念满脸为难:“这能行?”

叶将白胸有成竹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