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称自己为无名氏,几个月后方若琦第一次见到周映彤时,才知道他另一个身份。

那就是周映彤出道时的经纪人。

“大姐,无名老师的作业你想的怎样了?”

方若琦一抬头,阿威再次把筷子伸向了自己的盘子。

方若琦一脸茫然。

想起昨天下午那堂不到两秒钟的课,那个很苍老低调的男人,阴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盘旋。

“明天下午交作业,创作一首歌曲,主题,艺培。”

几乎是在看见他第一面的那刻,课就结束了。关古威在一旁活蹦乱跳的说“这个老师真有型——”“这个题目真新颖——”的时候,方若琦满脑子想的都是——

我的400块钱!

这可以吃20次麦当劳!可以打着车满城转一圈顺手往外仍一路的一元钱了!

于是,第二节星路回顾,方若琦只听进去三个字,周映彤。其余的,她什么都没记住。这三个字,周映彤,又花去了她400块钱。

连那个吐沫星子满天飞,面对着不到十个人还能说得跟面对十亿观众那样激情的老师,方若琦都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

回到宿舍听到朱莉在不停的打手机,似乎是向她同届的那些艺培毕业生,至今仍是小龙套的姐妹们吹嘘古芊菁的车,古芊菁的包,古芊菁的房子和古芊菁的老爸。那熟络的感觉,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车自己的包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老爸一样。

整晚都梦到钞票,在她眼前流水一般走,她狂奔,跌倒,钞票落了一地,伸手,又化为虚无。

再这样下去,她只能在无名面前唱“我要钱”了。

这也是一个普通的没有经济来源的女孩对艺培的最真实的想法,那就是,“丫就是个吃钱不吐硬币的机器!”

所以,下午无论关古威怎么求她,她都选择第一节去剧本赏析课,看着关古威一个人孤独的走向了舞台训练的教室,想象着他是怎样在舞台上出丑,方若琦觉得又好笑又悲伤。

剧本赏析课的老师是个照本宣科的中年妇女,将印好的一份“狂风暴雨”的剧本片段发给在场十几个昏昏欲睡的学生,然后坐进自己的沙发里,摊开讲义,一字不差的念着,有时候会念到一口气喘不上来,或是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断句也断错,张口就是嗯呀,而满堂瞌睡的学生,似乎也不在意,这400块钱花得有多么的不值。

方若琦心里还在打算盘。

每天四个花篮,跟门口的花店联系好,以300块钱四束卖出,即便如此,还是相差了800块钱——相当于这这样浑水摸鱼的两堂课——

“老师——”方若琦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请问女主角叶婷婷在act2里没有按照剧本上写的哭出来,这是为什么?”

老师猛地抬头,从眼镜的缝隙里看了看方若琦,在灰蒙蒙的教室里一头泛着亮光的栗色头发,“你叫什么名字?”

“方若琦。”

“下次再无故打断我的课,你就别想通过了。”

无故吗?看着眼前的中年妇女吃力地寻找刚才念了一半的一行,方若琦笑了。默默起身,走出了教室,可是关门的声音还是惊醒了一屋子学生。

“又是花篮女?”

“没错,她这种大小姐,就是爱惹事。”

快步走在通向蔡筱韵办公室的走廊上,方若琦觉得犹如回到昨夜追钱的一幕,不知为何,满墙挂的历届优秀学员的相片,都像是悬挂的钞票,铺天盖地而来,而蔡筱韵的门,白亮亮就像是一张最吸引人的支票——

她几乎没有勇气去推开它。

“报告——蔡指导——”

推门前她曾闪过一瞬要敲门的念头,但是,那时门那边男人的影子已经出现在面前。

“方若琦!”

愠怒的声音,蔡筱韵几乎是把她推了出去,明晃晃看见一个光鲜的影闪过,方若琦脱口而出——那是高明权吗?

跟周映彤林妮雯和眼前的蔡筱韵同时出道至今仍活跃在歌坛影坛的高明权?

一瞬间电视上的偶像从平面变成了立体,方若琦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是演艺圈,第一次感觉到,名人可以离自己这么的近。

之前也有过两次。

一次是很久以前在莫叔的民歌餐厅驻唱过的歌手林立翔成名后回来看望他,只记得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餐厅深处闪过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可是,若琦还没有办法把这张脸和墙上悬挂的D-max海报上驻唱的Red联系在一起。

第二次就是在不久前,也是在这里,叶婷婷从她身边走过,不过,那时她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个趾高气昂的公主身上,根本没有留意这个低调的影后。

而这一次不同,几乎是没有任何准备,又是如此近的,看到了一个名人。一瞬间,似乎名人的光环在她面前被粉碎。

属于名人的空中楼阁,顷刻倒塌。

“你听没听到我在说话!方若琦!”

方若琦回过神,不知道为何,蔡筱韵似乎就从没给过她一个正常的脸色。

“噢~蔡指导~我想给您汇报一下——我可以不上选修课吗?”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可以不上选修课吗?”

方若琦怕自己不一口气说出来,她就再没有勇气在这个快要爆发的火山面前说出了。

“你——可——以——”蔡筱韵一字一顿的说,“你——就——算——退——学——都——可——以——”

“谢谢指导,我不退学,我只是不想参加选修课。”方若琦快速的说,“麻烦您跟财务说一声。”

蔡筱韵忽略了后面一句,只记得方若琦那句斩钉截铁的不上选修课,已经气得脸色发白。

转身进入办公室,门很响的关上,回音在方若琦身边荡漾。

“怎么了,筱韵,跟新人发这么大脾气。”高明权正通过落地窗看着外面的风景。“新人多有朝气,说不定哪个会成为大牌,你可不要这么粗暴的对待他们。”

“现在时代真的不一样了,这些什么都不是的学员一个个拽的跟大牌一样,动不动就这个不上那个不上的!真不知道日后她们怎么找得到经纪公司!”

“筱韵,这年头,经纪人看得不再是你的潜力了,看的是你的背景。”高明权意味深长的说,“譬如说你们今年的那个岳导演的女儿,不是已经确定要参加下个月就开拍的电影了吗?”

“我就知道你主动提出来要来艺培上课没什么好事,果然,是为了提前见见这位大小姐吗?”蔡筱韵没好气的说,“常青树,你不老的秘诀要是分给我十分之一,我也不会留在这里受这些气了。”

这一边,方若琦步履沉重的走向走廊尽头,不知道为何,她很难面对关古威那张灿烂的笑脸,该怎么说,他才会明白她的苦衷?他是那样期待了自己一起上词曲创作……

推开门,整间教室就只有无名和关古威在,各式的乐器倒是摆了一排。

关古威抱着吉它,像是尊维也纳美少年的雕塑,方若琦仿佛一瞬间被带到了某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异国广场,而一旁沉默不语的无语似乎就是画面永恒的老人,淡淡的水彩冲刷出深沉的味道。

有那么一刻,方若琦真的愿意相信,这个圈子,是有艺术存在的。

但是这样的一刻,那样短暂。

她推开了这扇门,只是为了告别。

“人全了,开始吧。”

无名向若琦点点头,若琦咂舌,“怎么,只有我们俩?”

无名再点点头,“开始弹吧。”

于是关古威开始弹吉它,若琦听过很多人弹,边弹边唱,在莫叔的餐厅。

但是眼前这个叫做关古威的男孩,这个每天中午跑过来抢她的鸡块的男孩,这个少一根筋还恭喜她开花店的男孩,这个因为选中了这门课高兴的手舞足蹈的男孩,这个唯一和她说话的男孩,这个叫关古威的男孩。

他弹奏着。

仿佛是在她的灵魂她的血液里。

这一刻,方若琦明白了这个男孩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明白了他以后要走的路。

他什么都不需要唱出来,只是一个前奏,就够了。

无名在他开口唱的那一瞬,举手示停。

关古威诧异,问,“我哪里弹错了吗?我还没开始唱呢!”

无名笑笑,“够了,到这里就足够了,你可以不用来上课了,我给你通过。”关古威却没有露出他一贯的笑容,没有若琦想象中高呼着“阿沙力”然后蹦起来。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对待音乐,认真的对待做音乐的自己,于是那么孩子气的问:“为什么给我通过?你还没有听我唱——”

若琦走过去,按住他兀自要拨动琴弦的手。“阿威,把你的第一首歌,留给你认为重要的时刻重要的人吧。”

无名看看方若琦,半响,说。“你叫什么来着?”

“方若琦。”

若琦回头看看无名,鞠了一躬,“老师,抱歉,我要退课了。”

这回关古威才回复了常态,反抓住若琦的手,“大姐,为什么呀!无名老师很好的!”

“你想转到别的课去?”无名会意的咳了两声。“我给你写个条子——”

“不必了,我不转到别的课去。我不上选修课了。”方若琦看着无名的手抖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负担不起。”

负担不起。多简单的四个字。

若琦如果能在第一天走向vip学员位子的那刻,就开诚布公的说,对不起,我是助学生,我负担不起,一切该会有多么简单。

古芊菁那可笑的花篮的把戏,还有蔡筱韵对自己根深蒂固的误会,都会不言自明。

可是偏偏,她逆风而行,不肯承认自己没有抗击狂风的衣。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有一双能看透皇帝新衣的眼,而懵然间低头,发现自己就正穿着那件新衣。招摇过市。

何必又何苦。

在一个无欲无求的老人和一个天真的孩子面前,她终于承认了。

没错,她负担不起。

艺培,不是她可以进入的阶层。她无法混过一堂400元的选修课,她无法买的起车包房,她什么人都不认识,她根本不是这个圈子的一分子。

她从没热爱过演戏,因为就连电影院,都是个奢侈的地方。

她也从没热爱过唱歌,也许民歌餐厅,是她对歌手最大程度的想象。

也许,正是关古威的一个前奏,拨动了她的心弦,使得那层层的伪装震出个小口,她终于可以看清自己流血的心。

她爱的不是艺术,是钱。她要的不是舞台,是一种新的生活。

在无名和关古威面前,方若琦觉得自己这那样的渺小,渺小到,连说出我负担不起,都觉得玷污了他们的耳朵。

关古威愣了好久,好久说了一句,“大姐,你可是vip学员啊!你开玩笑吧!”

但是无名说得却是,“你还想上我的课吗?”

方若琦愣了一下,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想。”

无名笑笑,“那就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你是热爱音乐,爱这个舞台的。”

他几乎能读懂她,读懂她的自尊与自卑,读懂她的失败与伟大。

“作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若琦诺诺的说,“我不会任何乐器。”

无名说,“没关系,清唱吧。”

若琦又说,“我也看不懂五线谱。”

无名又说,“没关系,想到哪唱到哪。”

若琦刚要再说,看见无名的眼神,那种清澈是她一度只能在关古威眼中看到的,于是舒了一口气,说,“这是我的作业,老师。”

说实话,若琦在民歌餐厅也偷师了不少,虽然她不懂乐器,但是几乎每一种乐器的声音,她都能分辨出来,并且说的出,什么样的歌用什么样的乐器配合会是最好——她一度以为这是一种可以学习的技巧,直到有一天一个离开这个行当开始买吉它的驻唱歌手对她说,小姑娘,你也可以试一试,我的每一把吉它,你都分辨的出来,你有一双好耳朵。

大概就是那句话让若琦第一次萌生要走这条路的想法。

可是民歌餐厅和艺培相比,是小乡村和大都市。若琦试图回忆起那些歌手演唱的歌,试图找到他们演唱时的感觉,可自己干涩的声音发出来时,却是那样真实的空洞——

她的确有一双好耳朵,好到自己声音的所有缺陷都听的出来。

唱了一小段,歌词是她随口编出来的:

我看见五颜六色的票子在飞,飞到五颜六色的世界去,

我听见歌舞生平的时代,歌唱着这个时候最好的监狱。

于是我大声喊我不富裕,究竟艺培你想要我怎样,

艺培艺培,一赔到底,让我怎么来怎么滚回去。

唱毕,关古威张大了嘴巴,无名却大笑。

那种笑声,在他以后的日子回忆起来,是十几年都没有过的。

“孩子,你放心,以后你若是成名了,这首歌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无名转向关古威,“你说是不是!”

“没错,大姐,我发誓。”关古威添添嘴唇,“为了大姐能嫁出去,我绝对不说!”

方若琦低头,“我知道我声音没有亮度,高不成低不就,假声经常会破音——”

无名说,“孩子,你很清楚自己的缺点啊!其实,你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找好定位。”

方若琦抬头,无名说,“孩子,你的外表和你的心像是在两个世界,而你刚才的这首歌,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歌啊~你要找到在这个世界的歌,配合你在这个世界的面具——”

方若琦听得见自己的心在猛跳,“老师——我——”

“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都在参加这个假面舞会,在你找到对的人之前,孩子,不要摘下面具——即使是在我,或是关古威面前——”

关古威听的一头雾水,“你是在挑拨大姐和我的关系吗?老师!”

方若琦笑笑,“没有,老师是在教我怎么维持和你的关系,对吧,老师?”

无名点点头,说,“孩子,你没有关古威的天份好,但是你更加聪明,阅历更丰富,而你的路,虽然会更难走,但是,也会更长久。”

回去的路上,若琦还一直想着这句话。

关古威已经在想着明天带什么歌给无名听了,而方若琦,还沉浸在方才的假面舞会中。

黑色的旋转中,老师,你能否给我一束灯光?

第六话

我们经常犯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