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琦曾经想象过无数个和她见面的场景,在唱片公司,在片场,在艺培,在永振,甚至在童靖阳的家里——

可是,郝友乾豪宅二层的公用卫生间,实在是她没有料想到的。

说实话,能够跻身这个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也是她没有料想到的。

就在前几天,她还在为打工赚钱付房租而奔波,而童靖阳几通电话,就把一切都搞定了。当打包妥当的行李出现在后门的时候,方若琦只能再次感叹一下有钱人那些特权的不公——当初,她一个人在大夏天流着臭汗一点一点打包什么都舍不得扔掉的那墓场景,不合时宜的出现在眼前。童靖阳走过来低头看看她的家当,脚尖踢了踢她的热水瓶,抽了抽鼻子。

“方若琦,你要学着怎样做高档的女人。”

“要你管。”

偏偏还真的要他管,从那个被他风驰电掣带回家的午后,她就吃他的住他的,完全变成了被他“包养”的情妇。除了他从没要求自己陪床。

站在徐心宁身后等着上厕所,方若琦想得居然都是,第一夜,自己战战兢兢坐在床上等着他闯进来的一幕——真是有够自作多情——

像镜面一样能够反射出人的倒影的高级厕所门开了,方若琦侧脸看见翻过去的是徐心宁面无表情的脸,然后,走出的是——

甄红。

原本红润的脸颊在看到方若琦的一刻开始惨白。

徐心宁丝毫没有被这两个人影响,侧过身优雅的进入卫生间,关门,大明星上厕所都那么漂亮,童靖阳说得没错,她方若琦真的要学习怎么做个高档女人。

尤其是在甄红面前。

想到这里,原本含胸的方若琦挺直了腰板,一瞬间艺培的形体课的所有内容通通浮上了脑际,她优雅的一笑,看见投射在厕所门上自己扭曲的笑脸,“甄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甄红的声音是冰冷的,完全挤不出一丝笑容。“离开永振后去哪里发展了?”

“摆您所赐——”方若琦反唇相讥,“转行去玩音乐了。”

“做音乐不错,现在很多假唱都做的跟真的一样——”

方若琦刚想爆发,听见里面冲水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抱歉,借过——”

甄红也抓住了时机,快速从她身边走过,然后徐心宁推开门,皱了一下眉,等到甄红完全走出了卫生间,突然又把门关上,在若琦面前,重重的关上。

“你没事吧?”方若琦小心翼翼地问。

“你见过谁上厕所这么快吗?”一个悦耳但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传出来,“我要大便,你去三楼吧。”

一句话把方若琦晾在那里。

总以为明星都是神仙,不吃不喝不尿不拉的,漂亮宝贝徐心宁这一句粗俗到极点的话却让方若琦会心一笑。

明星也是人,也要吃五谷杂粮,也要大小便,也会挖耳屎,抠鼻孔,并不是被缝在橱窗上出售的玩偶。

明星又不是普通人,如甄红,仇人相逢,能如此平静,再如徐心宁,故意冲厕所,如此巧妙的缓解了一触即发的局面,避免听到那些不该听到的东西——

高档次的女人,做明星的女人,就是要在人前做神仙,能够操纵一切的女人,就是回到家穿着鞋子躺在床上把零食撒了一床第二天一出门又衣冠楚楚的女人,看来,童靖阳带自己来参加聚会,的确是一堂使人受益匪浅的实践教学。

但是,方若琦不知道,童靖阳的目的,远非如此。

二十二

清清白白,不过是,痴人说梦。

“进来”。

童靖阳站在门边,背对着她,犹如那日一样。

当时是狭窄的廊,寂默无声。如今是宽阔的道,人声鼎沸。

不知为何,在若琦看来,似乎没有分别。

因为这个男人还是依旧站在她身边,什么都不解释,只一句,“进来”。

于是她推门而入。

雪茄的味道,屋子却没有缭绕的烟,他坐在那里,没有丝毫表情,身边的女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方若琦的眼不知道该停在哪里。

“你先出去。”

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是那种只需几个字就能够操纵一个人命运的声音。方若琦刚准备退后,腰间却抚上了童靖阳的手,有力的支撑着她。

男人身边的女人款款而起,目不斜视地向屋外走去,与童靖阳擦肩而过时,露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微笑——

方若琦没有深究。

多年之后,当她从那个男人身边起身,与新来的女孩擦肩而过的时候,也是这样望向了不动声色的童靖阳,并露出了同样的微笑。

新陈代谢,不过如此。无名早就这样说过。只不过,此时的若琦,还没有看透。她满眼都是男人严肃的脸,和指间的雪茄。

“坐。”

方若琦深呼吸一口气,向前走去,身后童靖阳轻轻扣上了门,他没有出去,这多少让她放心了一些,毕竟,面前的男人噬人的目光,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你叫什么名字?”

“方若琦。”她站在沙发旁,不知道是该坐在男人身边好,还是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好,童靖阳这时候走上前来,坐在男人身边,默默点头示意若琦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若琦这才坐了下来。

几乎就是在坐的一瞬间沉了下去。

“童靖阳说你不错。”男人吐着雪茄的烟气,那是种令人迷醉的微香,不招人厌烦,反而很特别。

方若琦感激的看了一眼童靖阳,微笑,“我是艺培的毕业生。”

“跟林立翔同门啊——”男人眯起眼来,“艺培不错,就是常灌输些理想啊信念啊不切实际的想法,”男人雪茄放下,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夹子,双指抽出一张名片来,童靖阳接过来,递给方若琦。

由于光线问题,若琦一直没看清名片上的字,等到接过来一看,才后知后觉的长大了嘴:

SUN

季青平

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看童靖阳,又看看微笑不语洋洋得意的男人,他的传闻有很多,与YOGO的钱永富一样,大多半的传闻都是关于女人的。

方若琦高高飞扬的心顷刻间回落到谷底。撒在脸上的笑容抽紧的那刻,童靖阳咳了两声,“她声音很不错的。”

季青平不语,若琦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无助地看着童靖阳,童靖阳却避开她的目光,掏出手机兀自看着。

三个人的屋子,大的空旷,小的窒息。

“季先生,郝先生要致辞了,请您下去。”幸好有人解围。

季青平颇有绅士风度的站了起来越过童靖阳与坐在那里不能动弹的方若琦握了握手,“方小姐,希望下次能更深一步了解你,今天先谈到这里。”

没有参加致辞,两个人从后门匆匆离开,坐在童靖阳开满冷气的车上,若琦蜷成一团,八月盛夏,却无比寒冷。

“你平常不是伶牙俐齿的,今天怎么装起淑女了?”

“喂——”

“你这个麻烦的女人!”

车猛地停了下来。方若琦缩在后座上,童靖阳扭过头,车外不断走过的灯光照得他的脸面部狰狞。

“今天这算什么?”

方若琦觉得自己的底气都被抽干了,轻声问。

“傻丫头,这是签约,不然还是什么?”

“签约?为什么我会感觉是卖身?”

“其实不都是一回事,”童靖阳的眼神是那么扭曲而落寞,像是个在墓地长大的孩子,在生的时代遭遇的都是死的纠缠,那样的清澈又那样的浑浊,“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

“我……”方若琦慢慢慢慢的说,“我没有过男朋友——”

童靖阳重新开始启动汽车,嗡嗡的声中恩了一下,方若琦又说,

“我没有经验——”

“直接说你是处女不就好了,”童靖阳重新把车开起来,关上空调,摇下车窗,呼呼的夏风灌了进来。

“所以呢?”

“所以……”童靖阳突然沉默不语,方若琦也不语,两个人一直尴尬到家里,方若琦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她第一次反锁了房间。

站在笼头下,瀑布般的热水浇在身上,腾起阵阵水气,晕晕乎乎,若琦仿佛看见季青平的没有表情的严肃的脸——

这一夜,她的噩梦里,开始不再是岳行空,而是那个,没有碰过自己一下却仿佛已经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季青平。

第二天起床,童靖阳已经不在,肚子饿了,方若琦突然想奢侈一下,于是找出了剩下的一点积蓄,拿着童靖阳的门卡,一个人出去了。

走在大街上,不知为何,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用鄙夷而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走到哪里,似乎都听到耳边盘旋着冷笑。

不知不觉走到了永振,站了一阵,突然手机猝不及防的响起。居然是,甄红。

“喂。”

“你还在门口的话,到我屋子来。”

“昨晚的话还没有说尽吗?”

“方若琦,”甄红的声音听上去很苍老,“你昨天进了季青平的屋。”

方若琦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从头焦到脚,一路上的诅咒似乎都变成了现实。“你怎么知道?”

“因为——”甄红突然把手机挂掉了,方若琦还举着手机愣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进去,还是离开。

甄红的语气似乎是在示好,似乎是在阻制自己走进那间屋子。

这是一个分岔口吗?

一边是童靖阳为她指明的高枝,一边是曾经抛弃了她的女人。

方若琦不知为何,竟然想选择后者。

那一天,方若琦就站在永振门口,举着挂断的电话,面色凝重。

那一天,如果她最终迈进了永振,也许后来一切的荣光与罪恶,就不会那样猝不及防的加身。而她也会是个,洁白平凡的女人罢了。

而不会是后来的天后方若琦。

浑浑噩噩走到了民歌餐厅,周日晚上,八点,关古威。

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身上只剩一杯矿泉水的钱。

一口喝了半杯,清凉。台离的太远,阿威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遥远。

这首风钟,她似乎听过了很多遍,但是没有一遍完整的。

总是被歌迷的呼喊给切成碎片,总是被电台DJ多余的话打破了意境。

原本最熟悉的,居然也是最模糊的。阿威,如果你知道大姐要走这一步,你会怎么看我?你那阳光的微笑,为何照不到我阴暗的小角落?

阿威。

大姐如果走了这一步,还是你的大姐吗?你还会一如往昔的看我,就像我,在你的高峰你的低谷,都不曾改变对你的看法?

无名,他又会露出怎样失望的神情,和怎样意料之中的叹息和冷笑?

朱莉,你还会那样谈笑风生的八卦吗?当绯闻的女主角变成我?

晓筠,你又是怎样的眼神?

究竟该怎么做?

若琦眼神越来越迷离,不知觉间,居然落泪了。

可又有什么可哭的,没有谁对不起自己。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没有人逼她什么。

逼她的只是自己。

这是只有一步之遥的翻身之路,是步入荣耀的最后一米,是九个月哭过痛过后的一次了结。

不浮则沉,不进则退,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其实,沉下去又何尝不好,她可以欣然回到甄红身边做个平凡的助理,谈笑风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也可以回到艺培做个安稳的老师,培养出天王天后来。她还可以一辈子驻唱,这样的音乐人她又不是没有见过——

可是,可是,为何这样的不甘。

可是,可是,为何这样的难过。

仿佛马上就要浮出水面的人,却看见了一道横在大西洋面的无边无际的门,而门的钥匙,是自己一直不肯舍弃的,最后一枚金币。

那么近了。舞台,灯光,荣誉,幸福,不再是幻想,不再是憧憬,巴黎不再是墙上的画,白水老牛肉她也可以唱。

仿佛一闭上眼,就听见台下的人,在叫着她方若琦的名字。

就像现在此起彼伏的关古威。

能放手吗?

心甘?情愿?

方若琦走回童靖阳别墅的门口时,整个人倒在了他怀里。不知道是中暑还是伤风,整个人都软绵绵的。

半睡半醒中,

仿佛听见他说,若琦,你若是如此坚持,又何必往这个圈子里闯。

仿佛听见他说,若琦,你若是真的不想,也许,还是别的办法。

仿佛听见他说,若琦,我原本就是个堕落天使,为你开的门,为何要进来?

她听见了很多,她听见了靖阳。

尽管一去几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

二十三

麦田里的守望者,为何你没有伸开双臂。

“最佳新人奖 入围 关古威 风钟 EAMI——”

若琦按住了下调键的手指迟迟没有弹起来,电视右上方的台标就在12和13之间不停的跳换,童靖阳依旧举着报纸,“就算这电视是白送的,你也不能这么折腾它吧。谎言听了一千遍也不会变成事实,反之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