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多少风水宝地,她只是需要做点儿表面功夫说服自己,避免瞻前顾后。

这期间,季兰绮说起了她给关锦城的回礼:“早先我带来了几个仙人球、仙人掌的盆景——就是你给我的,这段日子打听了一下,得知这种植物在岛上几乎没有,索性送了关公子一个仙人球、一株仙人掌。”

钟离妩一笑,“那种植物,在这里以稀为贵。”

季兰绮无奈地道:“我也是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回礼。送金石玉器,他又不缺那些,最要紧的是很可能落人话柄。别的就更别提了,在我看来是珍稀的古籍,他未必会晓得珍贵之处。无人岛可不比哪个国度,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人最看重的字画书籍,是最初来岛上的人留下来的那些。所以…只好用你给我的盆景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钟离妩笑道,“上次见到关公子的时候,他也用了这个词。”

“是么?”

钟离妩颔首,将那日与关锦城说过的话复述一遍,“我看他是有分寸的人。”又说起别人,“也有冒冒失失要到家里找你的人,外院的人直接撵走了。还有一个杨公子,倒是很讲礼数,让双亲下帖子请你我和你姐夫到家中赴宴,但你姐夫说那家人不怎么样,他直接回绝了。再有一个姚公子,与关公子做派相似,你是知情的,不需我多说。”

季兰绮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一切全在你。”钟离妩拍了拍兰绮的额头,“瞧着哪个不顺眼,告诉我就行。”

季兰绮不由得笑了,“嗯,我知道。”

**

柯明成连续三日下帖子,邀请简让与钟离妩前去揽月坊赴宴。

火候未到,简让不予理会。

在赌坊与钟离妩过招的中年人,由杜衡、凌霄整治了两日之后,不论任谁问他,他都一口咬定携带香囊要害傅四夫人的是柯明成第六房小妾。

这天,简让吩咐杜衡去傅家传话,问傅清晖要不要把人带回傅家亲自询问。

傅清晖和傅四夫人来了简宅一趟,亲自当面询问了中年人。

随后,三个人在花厅落座,说起这件事。

傅四夫人带着些许茫然,道:“柯老板的第六房小妾,我虽然没见过,倒是听说过她不少事。她姓柳,特别得宠,因为不能在揽月坊里抛头露面,去赌坊消磨时间的时候的确不少。那日晚间,我倒是没留意到她。”

简让道:“我已命人询问过赌坊里的人,有人见过她。”不为此,他也不会将这件事安排到柳姨娘头上。

傅清晖颔首已示赞同,“我和大哥也命人仔细询问过,那晚去赌坊并且曾在大堂流连的女子,的确有她。简夫人与人交手的时候,她和别的女子一样,匆匆忙忙离开了。赌坊里的人并没留意到她身上的香气有何异常,毕竟,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在少数。”

“她为何要害我呢?”傅四夫人恼火起来,脑筋却因此转得更快,“余老板遗书里提及了邢、柯二人,这三个人,一定是来岛上之前就相识,有恩怨纠葛。至于柳姨娘,在那件事情上,一定是余老板收买了她,给我难堪的同时,料定简夫人会出手为我解围。别的…就只有余老板清楚原委了。”

简让问道:“作何打算?”

傅清晖与妻子相视片刻,达成了默契。

傅四夫人道:“傅家从来只为别人解决是非,从不曾因为自家吃亏而与别人理论,况且,四爷方才也说了,涂脂抹粉的女子不在少数,便是找到柳姨娘当面询问,她也只需几句话就能撇清关系。”

傅清晖自嘲地笑了笑,“正是如此。傅家不能成为斤斤计较的门第,不需问我三个哥哥,就知道他们是这说辞。但是无妨。回去之后我跟他们如实说说这件事,他们便是再大度,也不可能一丝不悦也无。如此一来,日后主要抓住柯家的把柄,他们就会不留情面。”

简让微笑。傅清晖的态度是他早就料到的,亦是他需要的。

傅清晖忽然问道:“听说柯明成一再派人送帖子相邀,你一直没应下。”

“嗯。”简让颔首,“我在等着他亲自登门。”

傅清晖莞尔一笑,“是该如此。”停了停,道,“赌坊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开张,我是没了消遣的地方。何时你去揽月坊,记得唤我同行。”

傅四夫人立时别过脸。他居然要去那种地方?即便是为了找机会给她出气,可那种地方要是常去的话…

傅清晖笑了,对她道:“到时候也让你去开开眼界。”

傅四夫人一愣,随即就抿嘴笑了。

简让这才应道:“行,我记下了。”

“那什么…”傅四夫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到时候,我能不能请尊夫人同行?”只她一个跟着夫君前去风月场合,想想就不自在。

阿妩要是知道傅四夫人也随夫君同去揽月坊,一定眉飞色舞。简让心里这样想着,笑道:“她应该乐意之至。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

傅四夫人的唇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

下午,乘坐马车回家途中,季兰绮问钟离妩:“你怎么从来不主动去傅家?大夫人很想见见你,只是因为你刚成婚,又是刚来这里,她担心你白日繁忙,便没给你下帖子请你去家里串门。”

“我的确是很忙啊。”钟离妩笑道,“况且,只以拜望的名义登门,我都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前世藐视一切的日子虽然早已远去,却已成了习惯,不看重的、用不到的人,她打心底不愿意主动结交。

“你啊,骨子里最傲气了。”季兰绮笑道,“没事,日后你得空了,我陪你前去——傅家四位夫人都很好,跟你不愁没话说,不需担心那些小节。”

“好啊,听你的。”

语声未落,马车停下来,车夫禀道:“夫人,揽月坊的一位楼主要见您,就在前面。”

如果是男的,应该不会当街拦下女眷的马车。钟离妩不由一笑,“让她报家门。”

车夫很快回话:“贺兰城,浣香楼主。”

钟离妩闭了闭眼,“问她何事。”

片刻后,车夫禀道:“她奉柯老板、柯夫人之命来下请帖,请您得空的时候,去揽月坊赴宴。”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想当面奉上请帖,与您细说柯老板与柯夫人的意思。”

钟离妩拨开帘子,向外看了看,唇畔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神却变得深邃、锋利,“让她去家里等着。我没有半路与外人说话的习惯。”

“是。”

季兰绮觉得钟离妩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心生忐忑,低声道:“姐,那个人是不是与你有过节?又或者,是特别棘手的一个人?”

钟离妩唇畔笑意加深,“那个人,我还真是没法子评价。”

“那你会应邀去揽月坊么?”

“当然,我会成为那里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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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钟离妩换了身衣服,转到厅堂落座,命人将贺兰城请来。

片刻后,贺兰城缓步进门来。

她身着一袭珠灰色衣裙,发髻样式简单利落,通身除了银簪,再无别的饰物。实际年龄是三十岁上下,但是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左右,眸光平宁,神色淡泊。

至为熟悉的故人,已不复当初模样。钟离妩不自觉地牵出一抹微笑。

贺兰城本是西夏兰城公主,名字为晴。钟离妩前世终生未嫁,她不是。曾嫁过两次,皆以驸马暴毙为姻缘的结局。

直到四年前,西夏人还会时常提起新城公主和兰城公主的前尘旧事。

她们两个,从小到大都在明争暗斗,为自己,也为了一母同胞的手足。

最终,新城公主病故,兰城公主于数日后不知所踪。

对于兰城公主离开皇室这一点,钟离妩自听说之后,一直百思不解,并且有些失落——

临死之前,她已经和胞弟给兰城安排好了两条路:若是还不安分,杀无赦;若是循规蹈矩,便自生自灭。

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兰城哪一条路都没选,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室。

贺兰城上前几步,屈膝行礼,“简夫人。”

钟离妩微一颔首,“免礼。”

贺兰城取出大红请帖,递给服侍在一旁的水苏。

钟离妩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

贺兰城和声道谢,落座后歉然道:“方才在路上,是我行事唐突,可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三两日,柯老板、柯夫人都命我随管家登门拜见,送上请帖。偏生不凑巧,夫人每日一早出门,我与管家每次前来,都是小厮接下请帖,之后就被三言两语打发掉。柯老板特地吩咐过,要我一定要将请帖当面送到您手里,于是——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无妨。”钟离妩不难猜出,简让还没理会过柯明成下帖子的事。柯家的管家他都不见,随行的贺兰城,更不会见。她心里只是有些意外,做人的爪牙,听凭吩咐做跑腿的——贺兰城的转变之大,和她这重生的人有得一比。她从水苏手里接过请帖,看了看,问道:“赴宴就免了,得空我会去揽月坊看看。”

贺兰城笑容温和有礼,“到时夫人若是赏脸,不妨到我负责打理的浣香楼坐一坐,小酌几杯。”

“正有此意。”钟离妩牵了牵唇,凝望着贺兰城,眸子亮晶晶的,“只是,那里可有适合我的消遣?”

贺兰城婉言道:“浣香楼平时只款待擅长琴棋书画的雅士,夫人若是前去,自然不同,我会依照您的喜好妥善安排。”

钟离妩眼中有了笑意,“音律,我只会听;书画,我只会看。平日的消遣,只有下棋。”

琴棋书画,在前世她都精通,而在今生,从没碰过。

没时间。

习文练武占据了她大把的光阴,再有空闲,便是通读奇门遁甲之类的偏门学问,此外还要悉心学习经商之道。她要是忽然弹奏一曲,或是画一幅像模像样的画,别人不见得怎样,兰绮和水苏、麒麟他们却会被吓到。

贺兰城笑道:“这样已足够,夫人到了浣香楼,必然不会无趣。”

钟离妩问道:“那你不妨先说一说,寻常只精通棋艺的人,到了你的浣香楼,是怎样个消遣的法子?”

贺兰城如实道:“浣香楼有三层,宾客到了一楼,要与六名女子对弈六局,每一局都要在开局之前下注,酒或银钱皆可——输一局喝三杯酒,赌注不能少于一千两。六局棋都赢,才能上二楼。

“二楼有三名女子,情形与一楼相同,赢了三名女子,才能到三楼。

“若是在一楼二楼输了棋,却还是想到上一层,也好办,付白银万两或是两千两黄金即可。”

在岛上,一两黄金折合五两白银。

“原来如此。”钟离妩释然。对弈的时候,定有女子出尽法宝地引诱宾客去上一层楼,宾客想要尽兴,便要有巨额的银钱奉上。只是,这一点,贺兰城是不会对她如实道出的。“那么,我前去的时候,我要与你在三楼赌几局。”

贺兰城欣然颔首,“好。”随即起身道辞,“今日真要多谢夫人。原本我以为,还要吃一些时日的闭门羹。”

“怎么会。”钟离妩悠然一笑,“改日再会。”

用饭时,简让问起贺兰城到来的事:“是不是请你去揽月坊?你答应了?”

钟离妩道:“应下是一回事,何时前去是另一回事,我还是要看你的意思。等柯明成亲自登门之后,我与你一同前去。”

“见到贺兰城,是何感触?”

“感触可多了。”钟离妩笑起来,“她一点儿公主该有的架子也没有,不知道是脱胎换骨,还是被日子磨成了委婉柔和的做派。”略顿了顿,补充道,“传言里的傲慢和心如蛇蝎,如今怕是任谁都看不出。”不加这一句,他兴许会以为她很了解贺兰城。虽然那是事实,可他没必要知晓。

“这就是说,她真的是西夏兰城公主。”简让不免有些疑惑,“堂堂公主殿下,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当差?”

钟离妩也不明白了,“你是说,并不知道她人品、行径到底如何?”

“她是女子,又不曾习武,打算留到最后再查。”

“倒也是。”钟离妩道,“她以前做过什么事,没必要查,都是前尘旧事。就算心如蛇蝎,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没算计成的人,把她算计得不轻。至于别的,我试试吧。”

简让笑了笑,“行啊。”随后,他说了傅清晖和傅四夫人前来的事,着意提了提傅四夫人想和她一起去揽月坊一节。

钟离妩笑逐颜开,“好啊,求之不得。”虽说到了揽月坊里面,两个人一定是各找各的乐子,但结伴前去,总好过独自开这种先例。

**

之后两日,柯明成每日带着厚礼前来简宅,坐在花厅,与简让叙谈片刻。

虽说方鑫完全可以确定布阵之人是得了萧错的指点,柯明成还是希望简让亲口承认,便直言询问。

简让自然不会接这种话,只是一笑,闲闲地把话题岔开:“邢老太爷的病情如何?”

柯明成如实道:“那些大夫都是束手无策。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是好奇,不明白是怎样的高人配制出了这样厉害的毒。”

高人是阿妩的亲信。简让笑了笑,“大夫都说是中毒?”

“那倒没有。”

“那就别说这种话,让人膈应。”

“…”柯明成不阴不阳地笑了笑,“与你还说那些场面话,岂不是太过无趣。”

“与我更要说场面话。”

“好。”柯明成又笑,“你说的事情,我都尽量照办,只望你也能以和为贵。”

“好说。”

柯明成每次离开简宅之后,便去傅家小坐片刻,给傅先生赔礼道歉,奉上厚礼,且提了提上门给简让送礼赔不是的事。

场面话没少说,场面功夫也做足了,傅家与简让也就顺台阶而下。

转过天来,晚间,简让、钟离妩、傅清晖和傅四夫人带着随从去了揽月坊。

两女子刻意换了男子装束,是不想显得太扎眼。

揽月坊所在的地方是闹中取静。白日里,外面的喧嚣不会传到这里;晚间,这里的丝竹声不会传到外面。

傅四夫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又知道夫君只是带她来看看花红热闹,便选择跟在傅清晖身边。

简让要去的是方鑫负责打理的望月楼,麒麟随行。

钟离妩的目的地,自然是贺兰城负责的浣香楼,杜衡随行。

交换各自的亲信,是简让的主意。他不会乱来,反而担心钟离妩会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所以,他得找个人跟着她、看着她,要是她不听话,往后就别想再踏入揽月坊。

钟离妩猜得出他的心思,心里暗笑了好一阵。

浣香楼在偏后的位置。

钟离妩随着引路的伙计走在甬路上,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虽是夜晚,这里却是处处灯火通明。

十二栋小楼错落有致,门楣上都挂着大红灯笼,清晰地映照出匾额上面的小楼名字、门前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

琴声、琵琶声透过窗户,融入夜风,回旋在耳畔。

一面湖泊上有画舫迂回,湖水在岸边、画舫的彩色灯笼映照下,泛着悦目的光彩。

这里绝对不是好地方,但氛围居然很好。

到了浣香楼,贺兰城亲自迎出门来。她在这里,也是男子装束。到了钟离妩面前,莞尔一笑,拱手一礼,随即侧身,“请。”

钟离妩颔首一笑,迈步走上台阶,进到一楼厅堂。

杜衡落后两步相随。

钟离妩闲闲地把玩着扇子,四下转了转。小楼占地面积格外宽敞,厅堂两侧,各有六个房间,房门两两相对,中间是走廊。

室内静悄悄的,数名貌美女子、十多个伙计三五成群,垂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