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妩别无选择。

她沉默半晌:“如果我将粮册交出来,大人能给我什么样的保证?”

唐泛敛了笑容,以她从未看过的郑重道:“唐润青以身家性命和功名前程起誓,定竭尽全力保护肖姑娘的安全,违者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肖妩微微动容。

时人对誓言看得是很重的,唐泛能够发这样一番誓言,起码证明了他的诚意,也证明此人比陈銮不知强上凡几。

可惜这样的人,偏偏不被自己迷惑。

肖妩幽怨地瞅了他一眼:“陈銮那本粮册,就放在原先安置我的那座宅第里,不过我被他派出来之后,他肯定已经转移了位置。”

唐泛蹙起眉毛,又隐隐有些失望。

如果这样的话,陈銮为何还对她穷追不舍,一定要灭她的口?

果不其然,肖妩话锋一转:“但是,那本粮册我可以默写出来。”

唐泛大喜:“此话当真?”

肖妩抿唇一笑,带着些许自得:“自然是真的,否则单凭容貌,陈銮如何会独宠我这么久?又为何非要我死不可?”

唐泛问:“你多久可以默写出来?”

肖妩也不拿腔作势,直接就道:“一晚。只要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唐泛拍板:“好!只要能顺利拿下陈銮,你不单性命得保,我还可以将你送到无人认识你的安全之处,送你一笔钱财,令你后半生安稳无忧!”

肖妩目中异彩连连。

正如对唐泛所说,肖妩先前的确被一名富商买为妾室,后来富商一死,她被赶出府,继而才被陈銮金屋藏娇,但她虽然喜欢荣华富贵,却没兴趣侍奉一个脾气多变,性情反复的陈銮。

“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吗,你就不想像陈銮那样将我当成他的外室?我的容貌不能令你动心?”肖妩问道。

唐泛微微一笑:“肖姑娘容貌倾城,实乃我生平罕见,若说不动心,那岂不是在睁眼说瞎话?只怕天底下还没有一个男人敢面对姑娘说出这样的话罢?”

肖妩心头一甜,又嗔道:“那为何你不要我?”

唐泛笑道:“动心不等于动情。更何况姑娘这等容貌,留在我身边,于你于我,都是祸非福。”

肖妩似怒含怨地看着他。

老实说,她对唐泛的确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充其量也是喜欢他那张俊雅的面孔和如玉如兰的潇洒风姿罢了.

但是自己这般美貌,见者无不神魂颠倒,连陈銮那样自视甚高的人都不例外,结果到头来却踢到唐泛这块铁板,不免令人感到挫折。

肖妩知道,对自己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无非是先从陈銮的魔掌下逃脱,先保住性命再说。

她道:“我晓得了,大人且给我准备笔墨纸砚,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粗通笔墨的侍婢,帮我整理默写的东西。”

唐泛颔首:“肖姑娘觉得我如何?”

肖妩一愣,绽开妩媚的笑容:“大人愿意纡尊相助,自然再好不过。”

一旦抛开惺惺作态的面具,彼此坦诚相见,反倒比之前容易相处许多。

唐泛用不着再作出黏黏糊糊的痴缠行径,肖妩也用不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委屈求全。

肖妩没有因此爱上唐泛,倒是唐泛对肖妩的印象有所改观,发现这女子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一夜过去,二人不眠不休,两眼青黑,却不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而是一人默写,一人整理,硬是将粮册给整理了出来。

肖妩说自己过目不忘,并非虚言。因为粮册上所有账目数字都已经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也难怪陈銮在怀疑肖妩背叛了自己之后会如此慌张,当真派了刺客过来。

可以说,唐泛对此人的心理揣摩是十分精准且到位的,就算陈銮不派人来杀肖妩,在毒药事件之后,唐泛他们原也准备再制造一起针对肖妩的谋杀,然后栽赃在陈銮头上,借此离间他们。

但现在自然用不着了,陈銮自己出手了,而肖妩也彻底倒向他们这边。

唐泛手头的这本粮册,记载了真正的官粮出入明细,也证明了先前胡文藻所言是对的。

因为原本粮仓里的的确确还剩下五千石粮食,但这五千石全部都被陈銮拉走,然后高价卖给粮商,末了再用极低的价格卖入一些陈粮坏粮,用在灾民身上。

此等行径,放在太祖皇帝的时代,估计就是被剥皮填草的下场。

肖妩看着他一边翻看粮册,一边浮现出怒色,忍不住道:“这粮册交上京城的话,只怕需要一段时间罢,在那之前陈銮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不错!”接上她这句话的人却不是唐泛,而是推门而入的狄涵。

薛千户跟在后面走进来,一面笑道:“昨日你们来到这里之后,我便找人假扮你们,照旧回到官驿。结果昨天晚上半夜果然就有人潜入官邸,意图行刺你们,结果被我们逮了个正着。”

肖妩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又是陈銮的人?”

薛千户点点头:“对。”

肖妩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薛千户也回答不了,屋子里三个人六双眼睛,全都望向唐泛。

唐泛掂着手上的粮册,笑了笑,说了一个字:“等。”

肖妩睁大眼:“还等什么?我们都有粮册在手了,还不能扳倒陈銮吗!”

很显然,待在锦衣卫卫所也不能令她彻底放心下来。

如果说除了唐泛之外,还有人连睡觉也睡不好,巴不得陈銮快点伏法,那这个人一定就是肖妩。

“不用很久了,”唐泛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可以。”

这个很快到底有多快,肖妩不知道,她恨不得能再快一点。

但对于陈銮而言,如今已是度日如年,却恨不得能过得再慢一点。

事实上,直到现在,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也不太明白,情势为何忽然就变成这般模样。

今天早上刚刚传来两个坏消息。

他的叔叔,原本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万党也保不住他,皇帝一纸诏令,体谅他年高德劭,病体衰微,让他回家休养,虽然听上去很体面,但实际上就是被罢官免职,陈致自身难保,当然不可能再顾得上陈銮。

而陈銮因为官职低微,不可能直接与万党联系,以往都是靠着叔叔在中间搭桥牵线,如今叔叔一走,他跟万党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另外一个坏消息,自然就是他接连派去杀肖妩灭口的人都失败了,那女人非但没死,连刺客都折在那里,也不知道被问出多少事情来。

事到如今,陈銮当然不可能奢望肖妩能够为他保守秘密。

如果粮册未失,又或者叔叔还没失势,陈銮还不至于太过担忧,因为他知道单凭胡文藻那个怂货,根本吐露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但现在形势明显已经不利于自己,这就不得不为以后作打算了。

宽敞的知县后堂中,陈銮与自己的三名亲信幕僚,连同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分坐各处,人不少,氛围却沉寂得很。

杨济满心焦急,眼见所有人都成了锯嘴葫芦,忍不住开口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一名幕僚轻咳一声,对陈銮道:“大人,事已至此,不如向那边求助?”

杨济连忙竖起耳朵,却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口中的“那边”到底是哪边。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陈銮缓缓道:“我已经和那边联系过,他们愿意帮我们。”

三名幕僚俱是大喜,杨济却还是云里雾里:“陈老弟,你说的到底……”

话未说完,却见外面撞撞跌跌跑进一个陈家仆从:“老爷,不好了,外头忽然来了大批锦衣卫,已经将知县衙门包围了起来,还让老爷您出去!”

杨济大惊失色,连忙望向陈銮。

后者却露出一个冷笑:“来得正好!”

第120章

早在帮陈銮送钱去给唐泛之后,杨济就有点后悔了。

说白了,陈銮自己闯下的祸事,他现在要跟朝廷钦差对着干,自己干嘛帮他收拾烂摊子呢?

如果唐泛扳倒不了陈銮,反将怒火转移到他身上,陈銮可未必会帮他出头。

但杨济没有办法,他已经被陈銮绑上了同一条船,两人福未必相依,祸却一定相随,如果陈銮落马,自己屁股底下那些不干净的事情肯定也会随之被牵扯出来,所以他只能跟陈銮站到一边。

唐泛来了之后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既没有当众跟陈銮撕破脸,也收下了杨济给他送去的钱,之后就一直躲在官驿里,连门都很少出,这令杨济稍稍安心下来,觉得唐泛名声在外,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了,那么大一笔钱的诱惑,不是谁都能经受得住的,更何况后来陈銮还给对方送了个美人过去,那美人的姿色杨济也是见过的,简直称得上闭月羞花了。

这样大的一笔本钱投下去,唐泛要是还不上钩,那真是没天理。

杨济只是巡按御史,不是土皇帝,他的消息自然比不上陈銮灵通,所以直到今天,他坐在这里,听陈銮说唐泛不仅说服了苏州知府胡文藻倒戈,还接连杀退了两拨陈銮派出去的刺客时,杨济还有点恍恍惚惚的。

南京户部尚书陈致被弹劾下野了?

陈銮竟然还派刺客去暗杀唐泛?

重点还不是这个,而是陈銮派出去的人,全都没有再回来过。

但唐泛身边只带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还是东厂的,这样居然也能平安无事,他到底傍上了什么靠山?

这个疑问在此刻终于得到解答。

杨济跟在陈銮等人后面,走出吴江县衙,便见外面已经围了一圈锦衣卫,个个手中提刀,一副杀神模样。

他登时就腿软了,差点站不住,连忙扶住旁边陈銮的一名幕僚。

陈銮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些锦衣卫的身后,由不远处走来的人身上。

随着唐泛信步闲庭般逐渐走近,那些锦衣卫自发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陈知县,别来无恙?”唐泛跟他打招呼,那语气就像是在问“你早饭吃了没有”。

“唐御史这是何意?这么多缇骑,如此大的阵仗,下官这个知县衙门可没有那么多的碗筷招呼。”

陈銮微微一笑,殊无惊慌之色,比杨济不知道镇定了多少,倒令唐泛高看几分。

但这也令他意识到,对方如此沉着镇定,想来肯定有所倚仗。

唐泛笑道:“好说,不用陈知县管饭。本官今日来,乃是想请陈知县和杨御史回去叙叙旧,你们是准备自己跟我走,还是让这些锦衣卫弟兄们来请?若是后者,到时候可就不怎么好看了。”

说话间,薛千户大步走过来,在唐泛身边停了下来,低声提醒道:“大人,这里恐怕还不是陈銮的老巢。”

唐泛微微点头,同样低声回道:“先将人抓回去再说,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薛千户露出笑容:“不负大人所望,苏州商会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住了,一个都跑不掉。”

唐泛也笑了:“很好。”

狄涵,或者说隋州另有公务在身,能够特意绕路来苏州一趟已是极限,自然不可能逗留过久,如今人已经离开苏州,前往江西,薛千户则负责全力配合唐泛,协助他进行最后的收网。

陈銮自然听不见两人说话的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见对方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的目光从唐泛和薛千户脸上扫过,停在他身后一个女扮男装,却掩不住清丽面容的女子身上,神情顿时阴沉下来。

陈銮哼笑:“我当唐御史怎么突然就抖起了官威,也怪我自己识人不明,竟然没想到有人会临阵倒戈,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足为信!”

多年积威,肖妩仍是有些惧怕陈銮的,并不敢与他进行眼神上的对视,甚至还微微将身体往唐泛后面藏。

结果一听这话,她怒向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反驳道:“我看见识短的是你罢!别说得好像自己对我情深意重似的,你为什么会好吃好喝供我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派上这种用场么,先前你利用我去干了多少丑事了,我为你做的那些,偿还你那些吃的用的,也绰绰有余了!华翠跟了我那么多年,结果被你生生玩弄死了丢入井里,那时候我斗不过你,不敢吭声,可这些账我一笔笔都记着你!还有你父亲的小妾,你的嫂子,你糟蹋过多少女人,还要不要点廉耻,要我一个个说出来么,我敢说,你问问这些人敢不敢听!”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陈銮,目光各异,表情古怪。

男人大多风流,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但若是牵扯上什么父亲的小妾,兄长的妻子,那可就是罔顾人伦,畜生不如了。

陈銮大怒:“你这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肖妩虽然穿着男装,还是习惯性地摸了摸鬓边,抿唇笑道:“我胡说八道?你荒淫无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如今做下这等欺君罔上,藐视朝廷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的?”

陈銮恨得要死,又深知眼下不是跟她作口舌之争的时候,他强自按捺下怒气,对唐泛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唐御史想要搜查知县衙门,还要带走我,可有朝廷的旨意?”

唐泛道:“我乃钦差,自可便宜行事。”

陈銮冷笑:“但是当日朝廷谕旨下发,只让你调查我与杨济胡文藻之间的矛盾,进行调解罢了,并没有让你来捉拿我!你这是矫旨而行,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唐泛挑眉:“你想抗上?”

陈銮大喝:“你才是抗上!私自调用锦衣卫,单凭这条罪名就够你喝一壶了!”

他的话刚说完,仿佛为了应和陈銮,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错,唐泛,你无权带走陈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