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坏了亡母名声不说,自己也要倒霉。

再宽容的人家,出了个状告宗亲的女儿,都要不喜的。

何况,女子当以柔顺贞静为要,她这般行事,将来谁敢娶她?

这是自损八百,而敌方岿然不动啊!

蒋文峰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看?”

祈东郡王摆了摆手:“审案问案,是蒋大人的职责,本王只是个闲散郡王,岂敢插手?自然由蒋大人做主。”

蒋文峰点了点头。

“不过…”祈东郡王话音一转,“明三夫人灵前,一家人闹上公堂,不大好吧?蒋大人要不要稍等等,待明三夫人丧事办完,再行问案?”

阿绾冷笑一声,悄悄与杨殊道:“等丧事办完,尸身都入土了,还有什么好问案的。”

杨殊只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祈东郡王帮着明家,不是很正常么?东宁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世家,多半与祈东郡王有所牵扯。只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不露行迹而已。

杨殊回想皇城司查到的那些事,冷眼旁观。

蒋文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看向明微:“明七小姐,王爷的话,你听到了。令堂灵前,你真要上告吗?”

明微直起身,平静说道:“母亲生前,曾经教导过小女,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其余不过表相。小女今日所求,不过一个公道,想必母亲会体谅。”

蒋文峰点点头,又问二老爷:“明老爷,你是主家,也是七小姐的尊长,你以为如何?”

二老爷哼了声,怒气冲冲地道:“孩子主意大,我又能说什么?我并非她亲父,今日若是阻了她,恐怕要落个苛待兄弟子女的名声!既然她要将家丑宣扬出去,我这当伯父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说着这番话的二老爷,目光微闪,暗暗冷笑。

其实,他心中并不生气,做出这个样子,不过是为了激怒明微。

她是小辈,当众状告宗亲,已经失了理。若是再被激怒而口不择言,再失了礼,这份大义明家就占住了。

这事情便是被她揭出来,只要蒋文峰找不到铁证,他再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将六老爷抬过来…瞧瞧,明家是有家丑,但他们自家就已经整治过了,谁还能说什么?

六老爷酒后无德,可他都被打废了啊!

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蒋文峰拿他们无可奈何,等人一散,想收拾这丫头还不容易?

原先还顾忌,杨公子插手怎么办。今日一看,他不是置身事外吗?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着看她成为众矢之的吧!

二老爷想得很好,说完这些话,便冷眼瞧着明微。

果然,不等蒋文峰发话,明微便接了过去。

只是,她说的是:“二伯说哪里话?我心中自然是尊敬叔伯的。至于这家丑…若是没有丑,又何必怕人知道呢?而若真的有丑,只管遮遮掩掩,却不去反省自身,也有失君子之道。”

二老爷心道,你懂个屁的君子之道。一个痴儿,傻傻活了十几年,不过好了一个月,就什么都懂了?

“圣人有言,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他冷冷道,“便是亲人做错了什么事,你私下告知便是。我明氏书香世代,家祖名声远扬,一向严厉约束子弟。你这般揭于大庭广众,就不顾念祖宗名声?”

明微微露惊讶:“二伯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事是我们自家做的?”

装,你还装!

二老爷面结寒霜:“二伯知道,你心有怨怼。我们这些长辈,也怜惜你骤失母亲,难免伤心过度,行事不妥。可你这么做,将明氏声誉置于何地?”

明微若有所思:“照二伯这么说,我便是发现有冤屈,也不该喊出来了。抱歉,侄女傻了十几年,这些事却是不懂,以为有冤就要伸的。”

二老爷胸中一把火腾地烧起来了,忘了自己原本是假装发怒。

“你莫要仗着年纪小,就胡言诡辩?谁叫你有冤不伸了?你有冤我们不知道吗?你母亲一出事,二伯就对你六叔行了家法。现下你六叔还躺在床上呢!要不要让大家看看他伤成什么样子?只怕他下半辈子都爬不起来了。如此重罚,还抵不过他所犯之错?”

说着又冷笑:“死者为大,原不该说你母亲是非。她心中有冤,为何不请长辈做主?你伯祖母还在呢!听了别人几句闲话,就一气吊死了,倒陷于我们于不义。你这般行事,难怪是她教出来的!”

瞧着明微神色变幻不定,二老爷乘胜追击:“怎么,没话说了?此等事,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蒋大人来断。蒋大人奉圣命巡察各府,便是为你断这种稀里糊涂的家事?这样不顾宗族的侄女,我还真是不敢要了!”

说完这些,二老爷心中充满快意。跟个小辈争执,虽然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骄傲。但这丫头,实在是太可气了!

他扫了眼沉吟着不作声的蒋文峰,心道先发制人果然好用,他先揭了短,这位蒋大人还能说什么?

随后他冷笑着看向明微,却见她满脸惊讶。

嗯?

“二伯说什么呢?家丑岂可外扬?侄女虽然为母亲不平,但也知道维护祖宗名声。这些天虽然伤心得不思饮食,可也尽力将这些委屈忍下来了。倒是二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我母亲蒙冤之事说出来,置她名声于何地?这叫侄女日后如何做人?”

二老爷愣了下:“你…你不是要向蒋大人鸣冤?”

明微淡淡道:“不错,我确实向蒋大人鸣冤,只是这冤,是替别人说的。”

她整了整衣,再次郑重拜下来:“蒋大人,小女告发,不知何人在我明府行凶,留下一条冤魂,日日泣涕,流连不去。求大人为冤魂做主,寻到真凶,以慰其在天之灵,也还我明氏一家安宁!”

058章冤魂

二老爷整个脑袋都发懵了。

发生了什么?她在说什么?

不是讲她娘的事?那说的谁?

冤魂?明家还有什么冤魂?

二老爷现下的情形,好有一比。

两名高手对决,其中一方摩拳擦掌,早就在心中演示了无数遍对方的套路,也想了无数个破解的方法。

然而,等到对决,对方什么套路也没有,直接乱拳打过来…

就把二老爷给打懵了。

不止二老爷,在场这么多人,谁都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要说的,居然是别的事?那方才岂不是…

众人意义不明的目光投向二老爷。

二老爷也意识到了。

他亲口把家丑说出来了!

他承认明三夫人因为受小叔之辱而自尽!

二老爷恨不得打爆自己的头。

寻常来说,主动公布一件丑闻,要掩盖的往往是一件更大的丑闻。

他之所以主动说出来,是以为明微会告发,害怕蒋文峰查出真正的死因,才承认是六老爷酒后失德,明三夫人为保全名节而自尽。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明微要告发的不是这件事。

那就是他自己把丑闻公布出来,给东宁大大小小的官员、士绅们送去笑料。

而且,若是明微主动告发其母受辱一事,世人对受害者往往更苛刻,多半对明三夫人多有苛责,觉得她没有谨守本分,才引来小叔觊觎。

现下是二老爷自己说出来,又不一样。

原来明三夫人是自尽以全名节?这明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还觉得行过家法就算了?

啧啧啧,明相爷知道自家门风变成这样,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众人瞩目之下,二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心中又悔又恨,悔的是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就头脑发热,跳进了人家挖好的坑里。恨的是,这丫头居然如此狡诈,莫非那猜测是真的?不然一个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可能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嗤…”忽然一声轻笑传来。

四下寂静中,特别引人注意。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却是那位杨公子。

他举着扇子遮住自己的脸:“抱歉,灵堂之上,本公子不该对死者不敬。”

虽然停了笑声,听这语气,想也知道扇子后面是怎样一张脸。

于是众人也会意地笑起来了。

只是不发出声音而已。

二老爷心如死灰。

这笑料,怕是要在东宁流传好多年了。

万一写进县志,说不定还会流传千古…

不提二老爷有多绝望,蒋文峰听明微这么说,也是暗吃一惊。

原以为这小姑娘要拼着粉身碎骨,将害母之人撕下一层皮来,结果她要上告的是另一件事?

他先是一怔,再是会意一笑。

如此手法,比直接告发高明多了。

既找到了让他插手的理由,又不会伤及母亲名誉。

至于让二老爷自曝家丑,这是意外的收获了。

明相爷一世英明,没想到其后人却…可惜可叹。

不过,她也是明相爷的后人,这份机智,也算不堕先祖威名。

“七小姐请起。”蒋文峰道,“不知你所告是何凶案?若是属实,本官定然要查清真相,还其公道。”

明微顺势起身,禀道:“回大人,就在一个多月前,小女在自家园子里撞了鬼,惊吓过度而卧病在床。就在卧病期间,小女几乎日日梦见一个冤魂在号哭,说是身死于此,不得善终,无法转世…”

二老爷听到这里,猛然从尴尬中惊醒过来。

园子!

撞鬼!

冤魂!

是那个…

“不成!”他脱口而出。

明微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二伯怎么了?难道二伯知道这个冤魂的来历?死在我们园子里的是什么人?先前您也不说,吓得我思来想去都不知道怎么办,想着要是冤魂的话,蒋大人应该会管的…”

这…当然不能承认!

二老爷扯了扯尴尬的面皮,笑得极为勉强:“我怎么会知道你做的梦。你们园子里也没死过什么人,怕是你魇着了!为了这么个无来由的梦,诉到蒋大人面前,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明微慢腾腾道,“侄女后来去那里翻过土,嗅到了很怪的臭味,有点像东西腐烂…”

“你又胡说了!你一个深闺小姐,哪知道腐尸是什么味道?怕是自己想多了!”二老爷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前阵子你们园子里不是找到了许多死老鼠吗?说不定就是那个。”

“二伯说的是。”明微向他看过去,语气带了几分天真,“可是侄女听说,人命关天。如果真是我搞错了,也不过白跑一趟,倘若真的有冤魂在我们明家,对我们家族运势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呢!母亲已经去了,侄女别无亲人,自是盼着家族长久兴盛的。蒋大人,您说是不是?”

蒋文峰含笑:“人关命天,确实如此。”

自己的看法得到认同,明微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请蒋大人派人到我们园子里挖一挖吧?想到那里可能有个冤魂,小女就寝食难安。这两日想起来,总觉得母亲之所以想不开,说不定就是园子里阴气太盛的缘故。若是我早些说出来就好了。”

她低下头,抬袖拭泪。

看到这一幕,谁不心生怜惜。

这明七小姐真是可怜。早年丧父,现下又丧了母,连个亲生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而且家中对她还…瞧瞧方才明二老爷,侄女还什么都没说,就先责备了一通,怀疑人家要告宗亲。恐怕她在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啊!

当然,这么想的人里,到底有多少人因为容貌之故而大发善心,就不得而知了。

“七小姐说的有理。”蒋文峰温言道,“事关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的有人在贵府杀人埋尸,将来揭出来,对你们名声也有影响。”

他看向祈东郡王:“王爷,您说呢?”

祈东郡王面露难色:“蒋大人说的有理。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到别人家动土,不大好吧?而且明家有丧,未免惊扰亡灵。不如,稍等两日,待丧事过了,叫明家自家来挖,岂不是两全其美?”

059章寻尸

阿绾扯了杨殊,悄悄与他说话:“这里面有问题。”

杨殊笑了笑,看向祈东郡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明家死个人而已,祈东郡王为何要帮他们拖延时间?

等丧事办完,还叫明家自己来挖,真有问题也变成没问题了。

祈东郡王到底是出于爱护之心,帮他们一把,还是他也知道这件事?

皇城司的情报里,明家和郡王府可是很亲近的呢!

想到这,杨殊皱了皱眉。

杀人埋尸。

与明家有关。

祈东郡王或许知情。

等等,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巧合…

阿绾瞧他嘴唇抿紧,便小声问:“怎么了?”

杨殊摇了摇头,看向蒋文峰。

绝对不能让他们混过去,说不定误打误撞,他们千辛万苦要突破的点就在这里!

蒋文峰当然不会让他们混过去。

出于断案多年的直觉,他一听就觉得里头有问题。

拖延时间,让案犯有机会毁去证据,他岂会犯这样的错误?

当即道:“郡王太拘泥了。方才七小姐说了,三夫人教她,为人做事,以心为要,可见三夫人并不在乎这些表相。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冤屈,七小姐为之伸了冤,倒是做了一项大功德,您说是不是?”

“可是,到别人家里动土,不是太无礼了吗?”祈东郡王还想反对。

蒋文峰语气淡淡:“人命在前,何必在乎这些小节?来人!”

“在!”听得喝声,雷鸿从外头排众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蒋文峰道:“随七小姐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埋尸。”

“是!”

没想到蒋文峰说挖就挖。他来东宁这些天,哪怕审案开堂,都是温和细心的,不料此刻这般雷厉风行。

“不行!”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

蒋文峰侧身看过去。

“明二老爷,你反对?”

二老爷强自镇定,笑道:“蒋大人,虽然您说的有理,可今天毕竟是我们明家办丧事的日子,若是再在园中挖出尸首,岂不是太不吉了?大人且容我们将丧事办完…”

“既有人命,岂容拖延?”蒋文峰打断他的话,吩咐雷鸿,“去吧!”

“是!”

明微瞧了蒋文峰一眼,暗自点头。

这位蒋大人,不愧是青史留名的名臣。平日温和待人,到关键时候,绝不含糊。

雷鸿转过身,向明微一抱拳:“七小姐,还请带路。”

二老爷眼见不可阻拦,急得向祈东郡王使眼色。

哪知祈东郡王看都不看。

蒋文峰带来的七八个护卫,已在堂外候命。

这些护卫都是奉圣命而来,个个都是有品阶的高手,有他们在,谁敢阻拦?

王府倒是也有护卫,但郡王岂敢与他们为敌?

若敢,那就是违抗圣命!

皇族宗亲,与皇位上那个血缘越近,就越要小心。

他们风光是有的,富贵也是有的,但只要露出一点不驯,马上就会招来大祸,被毫不留情干掉。

祈东郡王的父亲就是这么被干掉的…

明微向众人施了一礼,便步出灵堂:“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她走在最前,几名护卫紧随其后。

蒋文峰不紧不慢地带着书吏跟上去。

祈东郡王自然也要去。

官位最高和爵位最高的动了,剩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岂能不动?

于是,一行人又呼啦啦地往余芳园行去。

猛然看到这么多外男,惊得后院的仆妇不知所措。

明微目不斜视,直接领着人到了柳树那边。

“就是这棵树。”

雷鸿便要带人去挖。

“且慢!”

“等等!”

明微喊出声,发现蒋文峰也出言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