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永乐门进的宫。

永乐门今日的守卫,是才顶上来不久的副官,他查问得非常仔细,郭诩等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进宫。

郭栩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一边往明光殿走,一边四下打量。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问他侄儿:“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皇城的守卫很少?”

郭侄儿摸摸脑袋:“好像…路上是没怎么遇到。”

郭栩就道:“你去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

过了会儿,侄儿回来了,回答道:“六叔,听说连日大雪,南城的窝棚压塌了不少,府衙人手不足,守卫临时调去帮忙了。”

郭栩哦了一声。

南城的事,他知道。不过具体事务,没过他的手。

他直觉还是不太好,一路走到明光殿,心中已经想到,不太好的原由是什么。

待见了安王,将今日的政务大概讲了一下,他便把目光投入角落的杨殊。

杨殊心领神会,跟安王说了声,到外头赏雪去了。

不多时,郭栩也出来了。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殿下有没有觉得,今日的皇城不大对劲?”

杨殊点点头:“人有点少。”

郭栩道:“今天是个好时机。”

两人目光一对,心照不宣。

发现二皇子不安分,杨殊便想法子暗示了郭相爷一下。

郭相爷肚子里花花肠子那么多,哪能不明白?

他叫来侄儿,说道:“你去府衙一趟,跟蒋大人说一声。就说雪太大了,可能要出事,叫他着手准备。”

郭侄儿摸不着头脑,问道:“六叔,这事不归您管吧?”

郭相爷斥道:“叫你去就去,少说废话。”

“哦…”

“记住,一个字也别漏。”

“知道了。”郭侄儿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数遍,赶紧出宫去了。

郭栩看向杨殊,轻声问:“殿下可要另寻一处休息?”

杨殊摇了摇头:“安王这里不能离人。”

郭栩有点失望,忍不住再劝一句:“安王殿下身边多的是人服侍,不缺您一个。”

杨殊还是摇头。

郭栩叹了口气:“也罢,臣去办公了。”

他拱拱手,回偏殿的值房去了。

杨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跺了跺冻得僵硬的脚,进屋了。

他知道郭栩的意思。

这位郭相爷,节操比傅先生还少。照他的想法,放纵二皇子是最好的结果。死了的安王,比活着的可爱多了,不会给他们留下后患。

奈何这位不愿意,他也只能由着去了。

想想这样也好,这位性子如此,自己费力将他推上去,他总会记着这份情,不会有兔死狗烹的一天。

安王看到杨殊进来,急忙向他求救:“快快快,来帮我看看这份,要怎么批才对?”

杨殊揉了揉额头,一边接过奏章,一边说道:“我帮你只能是暂时的,这个样子,你以后要怎么办?”

安王唉声叹气:“我也愁着呢!实话跟你说,我对做皇帝没什么兴趣。想不通大哥二哥,为什么争成那样。”

杨殊注视着他:“为什么没有兴趣?你以前不是总说,别人不把你放眼里吗?以后再也不会了,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我没有信心能做好。”安王苦着脸说,“之前听你的话,我跟着师傅好好读书,好不容易读懂了一些,以为自己挺有天分的,结果呢?”

他翻着桌上的奏章:“你看看,明明几位相爷是来给我上课的,可我对着这些奏章,总是很茫然,不知道他们说的举措是好是坏,里头有什么隐藏的含义,看得我一个头两个大。但是你呢?不过听了一耳朵,就能说得头头是道,我照你说的复述给相爷们听,他们还夸我领会得好…”

安王絮絮叨叨:“你怎么就不是我弟弟呢?要是的话,这差事给你多好。我还是做个闲王比较合适。”

杨殊心情复杂,喃喃道:“敢情是我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啦!”安王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事,一股脑把自己的苦水倒出来,“我是不怎么聪明,从小就比不上大哥二哥,这些我都知道的。”

不。杨殊在心里说,你一点也不差。

明微和他说过,历史上的安王,在信王登基后逃出京城,为了活命不得不举旗造反。

信王倒行逆施,排除异己,弄得天怒人怨,人心惶惶。

安王就这么一路打回京城,把他弄死,自己当了皇帝。

虽然后来的他很荒唐,但是刚登位那两年,他做得还不错,比信王好多了。

可见他是有潜力的,在生死关头,被逼了出来。

现在倒好,信王先一步被夺爵,他什么力气也不费就上位了,根本没有动力提升自己。再加上有个人在旁边比着,越发觉得自己差劲。

杨殊不知道该作何想。

他原本还抱有一两分期望,觉得也许不用走到那个地步。

现在看来,这样的安王,担不起江山。

“算了。”他想,这样也好,一条道走到黑吧。

权势对他来说,固然不是什么让人沉醉的事,但也说不上讨厌。

余生那么长,总该找些事情来做。

“来来来,快帮我看。”安王拉着他,“这句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郭相爷说,其心可诛?”

杨殊打起精神,帮他看奏章:“你好歹分一分啊,这个是细务,只要看明白就好了,让他们自行处理。这个是大方向的决策,需要叫人来议事。还有这个…”

571章狭路

天公不作美,雪越下越大。

到下衙的时辰,有消息传来,说是大雪把玄武营给压塌了。

于是安王回不成了。

雪下得这样大,已经成了雪灾,需要赶紧处理。

哪怕安王做不成什么事,他也得留在皇宫里安定人心。

然后天就黑了。

安王没法子,一边探头看外面,一边问他:“我今天是不是回不去了?”

杨殊道:“放心,今天有正事,安王妃不会怪你的。”

安王搓着手,露出一个傻笑:“对哦!有正事她总不能闹吧?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哎,你回府传句话,就说爷今天回不去了。”

吩咐完侍从,安王兴致勃勃:“我们来玩投壶吧?不过你得蒙着眼睛,不然不公平。”

杨殊哪有心情?他在等一个消息,如果等到了,就能借着这件事,让该上位的人上位。

“玩什么投壶啊!”他心中一动,说道,“不如玩寻宝!”

“寻什么宝?”安王不明白所以。

杨殊道:“还记得太元宫那个秘道吧?”

“记得。”

“你猜一猜,明光殿是不是也有入口?”

“这个…”

“不如我们把这个入口找出来?”

安王持怀疑态度:“明光殿天天有人打扫,皇祖父和父皇都在这里处理政事,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凭我们能找出来?”

杨殊笑道:“那太元宫那个秘道,不是除了你,别人都不知道吗?既然你能找出那个,再找到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也对!”安王畅想,“如果找到明光殿的入口,以后就能偷溜出去玩了!”

“…”杨殊摇了摇头,率先往里走,“来来来,我觉得这间屋子嫌疑最大,放的全是重要文书,平常都不让人进…”

同一时间,二皇子坐立不安。

“先生,我们真的要做吗?今天?现在?”他已经不记得第几次问这句话了。

洪先生一派淡定:“殿下安心,我们做了这么多准备,一定万无一失。”又道,“再过六七天,圣上就该回来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可是…”

洪先生按住他:“殿下,您想一想,真的情愿在这里度过余生吗?圣上身体不好,也许就是这几年的事了,等他对您改观,要等到什么时候?那会儿安王羽翼都丰了,您再想翻身,谈何容易。”

二皇子更是惶恐不安,思来想去,又问他:“宜春宫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要是父皇他…”

洪先生明白他的心思。造反这件事,二皇子不是不敢干,而是害怕不成功,还要面对皇帝。多年积威,让他对自己这位父皇存在极深的畏惧。

“您放心,秀仪姑娘很厉害。”

“可是,我听说那个女人也去,她不简单…”

洪先生笑道:“那位明七小姐啊,是挺厉害的。不过殿下放心,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只要秀仪姑娘绊住她,就能顺利实施计划。”

二皇子心思稍微安定了一些。

“时候差不多了。”洪先生躬下身去,沉声道,“殿下,请允许臣,陪您走上这王者之路!”

二皇子心潮澎湃,被这句话激出了些许豪气,一拍桌案:“好!我们走!”

林子里,迷雾四起。

明微抬头看向观景楼,周围似有一层微弱的薄光,将那里笼罩起来。

“你设了阵?”她问温秀仪。

温秀仪退后一步,笑了起来:“是啊!我原本想着,叫惠妃把皇帝骗上来,没想到他自己先有了这个念头,我连开口都不用。可见,老天都在帮我。”

明微没接她的话,继续看着周围:“这个林子里也有阵,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引过来?”

“对,等你从这里出去,雪就会把观景楼压塌。到那个时候,什么皇帝、相爷、贵妃、惠妃,全都会死在那里!”

“京里也安排了吧?”明微冷静地问。

温秀仪诧异地扬了扬眉:“你知道的,好像比我以为的多。我还以为,你会惊讶一下的。”

“惊讶什么?”明微笑问,“惊讶你不止要杀贵妃,连皇帝和惠妃也要一起杀?”

她的神情太平静了,倒让温秀仪拿不准了。

明微看出自己是个玄士,她不奇怪。既然实力高强,总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术。

但是,她好像没透露过自己的真实目的吧?

“你知道什么?”

明微笑了起来:“我知道得还真不少。比如,你跟惠妃密谋帮二皇子翻身,再比如你偷偷去见二皇子,又比如你背后还有其他人,真实身份根本不是什么温家小姐…”

她说一句,温秀仪的笑容就消失一分。

说到最后,换成明微踏前,压迫着她:“胆子很大啊,温小姐!你们这是要谋反兵变啊!让圣驾崩于宜春宫,那边二皇子同时在京里起事,只要杀了安王,掌握住京里的兵权,就可以矫诏登位了。这么一来,天就换了。”

温秀仪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所以,你觉得我没有准备呢?”明微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引我过来,想将我困在此地。同样的,我也想引你过来,把你隔绝于此。说实话,如果没有你,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陛下身边有玄都观的长老暗中守护,你觉得他们的玄术水平会差吗?宜春宫里,全都是禁军守卫,只要破开这个结界,他们马上就能赶到,你的人能刺杀成功?”

温秀仪哼了一声:“你以为这些我不知道?既然我敢设下此局,自然会有应对。”

“那就看谁能成功了。”明微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温小姐,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正面打败我,然后赶回去支援。我也只有一条路,先弄死你,再回去救贵妃。来吧,咱们还浪费时间做什么?”

话到这里,已经说尽了。

温秀仪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小看了她,但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明微服了她的秘药,真以为可以一点影响也没有?

她张开手:“那就来!”

密密麻麻的飞虫,从她袖子里飞出来,向明微扑去。

572章软禁

郭栩披上蓑衣,出了明光殿。

他那侄儿十分狗腿地跟上来,问道:“六叔,安王殿下还在呢,现在就回吗?”

郭栩唔了一声,说道:“不是回家,是回司衙。这么大的雪,搞不好要闹灾,雪停之前就别想回家了。”

“六叔真是一心为公,鞠躬尽瘁。”郭侄儿拍了一句马屁。

哪知道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郭栩不但没有半点高兴,还想打他:“废话这么多!”

郭侄儿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又哪里做错了。不过他能跟在郭栩身边这么久,最大的原因就是脸皮够厚,笑嘻嘻地答应一声,权当跟他开玩笑了。

郭栩踩着积雪往城门走,深一脚浅一脚,心里窝着火。

这个蠢侄儿,谁要一心为公鞠躬尽瘁?他可不是武侯,这么辛苦奔忙,不就是为了升官掌权?不然这样的大雪天,在家里被诸多小妾围着,享受软玉温香,岂不是美得很?

希望这番奔忙,将来有回报才好。

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通,人到了永乐门。

侄儿乖觉地递上腰牌,等禁军验看。

负责永乐门守卫的军官过来行了礼,说道:“郭相爷,外头雪积得厚,过不了桥,我们正在铲雪,要不您先到旁边等一等?”

然后又叫手下侍卫过来带路,说道:“我们值房还算暖和,郭相爷可以先去烤烤火,喝杯茶,免得冻坏了。”

态度十分殷勤。

这也没什么,能被叫一声相爷的,哪个不来讨好?尤其郭栩这样年轻,身负大功,政事堂里数他前途最好,指不定哪天就成首相了,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郭栩亦是这样想的,在侍卫的殷勤护送下进了值守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眼看着他茶都喝完三杯,连垫肚子的糕点都用了一盘,雪还没铲好,就不对了。

他想出值房,那侍卫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笑眯眯地挡在他面前。

“郭相爷,外头冷着呢!您是不是不够吃?要不下官叫人下碗面,您先充充饥?”

郭栩道:“本官要回司衙,你让开!”

侍卫脚下生了根似的,完全没有动的意思,脸上还堆着笑:“郭相爷别生气,外头还在铲雪呢,您再等等。”

要是再不知道有问题,郭栩就白活了。

他冷声道:“铲雪要铲这么久?”

“可不是吗?路堵得厉害。”侍卫一点也不脸红,面对郭栩冷厉的目光,毫不退缩。

郭栩倒有几分佩服了:“你还真有胆色!”

侍卫笑嘻嘻:“您客气了。”

郭栩缓了缓,就道:“不回司衙也行,本官先回明光殿。光阴珍贵,与其白坐着浪费,不如回去多看几份奏章。”

“佩服佩服,”侍卫向他拱了拱手,仍然不让开,“不过回明光殿的路,也让雪给埋了,郭相爷还是好好坐在这吧!”

“你——”郭栩大怒。刚才还遮掩几分,现在分明就是直接打他脸了。

怎么的,他堂堂一个相爷,还得受一个侍卫掣肘?

这侍卫不知道是太机灵还是太愣,根本不理会他的怒容,躬身再行一礼:“郭相爷,您请回。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下官说,马上给您送来。”

郭栩深吸一口气,问他:“这是谁的意思?”

侍卫听不懂似的看着他:“相爷这话下官不明白。”

郭栩道:“你想清楚后果。圣上登基二十一载,国家安泰,朝局稳定,就凭你们这些小鱼小虾,撼动得了?若是不成功,你们上头那位主子,说不得凭着血缘保住性命,你们这些马前卒,一个两个却要死无葬身之地!”

侍卫面色微动,但仍然没有松口,继续顾左右而言他:“郭相爷要是不喜欢吃面,那就打饭来?今日膳房炖了老鸭汤,味道极是鲜美,下官这就命人给您送来。另外再打一斤好酒,叫您暖暖身子。”

郭栩冷眼看着,这侍卫说完,笑着躬了躬身,便出去叫人了。

没一会儿,老鸭汤还真送过来了,香味扑鼻,配着几样小菜,大白米饭,叫人垂涎欲滴。

郭栩还没说什么,他那侄儿肚子先咕噜了一声,在他的瞪视下,尴尬地笑了笑。

侍卫笑眯眯:“果真是饿了,相爷您慢用。”

而后退了下去。

郭栩拧着眉头,踱到桌边坐下。

“愣着干什么?”他冷声道,“还不斟酒!”

“哎,哦!”郭侄儿急忙上前,给他斟了杯酒,还叮嘱一句,“六叔您先用口饭,空腹喝酒不好。”

郭栩呵了一声,看着他坐到下首,美滋滋地吃起饭来,不知道该无力还是该庆幸。

他这侄儿就是有几分傻气,许多事半通不通,教了这么多年,也没法放他独当一面。但是胆子也大,都这个时候了,还吃得下饭。

也罢,人总得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