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倓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继续道:“但先师并没有成功,因为姜氏太祖这个人…”

他皱了皱眉。

明微好奇:“他不容易骗?”

这个骗字虽然有些不顺耳,但张倓想了想,还真就这个字合适。

“姜氏太祖是低阶武官出身,一身草莽气息。我们白虎一脉,大多武将出身,辅佐他原本最合适。但是,可能世上真有眼缘这回事,先师就是没法打动他。”

明微点点头:“所以姜氏得天下,与你们星宫无关。”

“何止无关,甚至可以说,这是扇在我们星宫脸上的一巴掌。”张倓语气沉沉,“没有我们的支持,他们仍然成功了。”

“所以你当初把几位皇子一起弄死,这多少有为你师父报仇的意思吧?”

张倓嘲弄地笑了笑:“倘若当初没出那事,思怀太子应当能顺利继位。或者,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个成功,都比后来那个更好。”

毕竟三位皇子都是有真本事的,经历过打天下的时期,又经过各方名师教导。

“可你这样也不算成功。”明微想了想,“为什么会选择赵王呢?就因为他听话?”

张倓道:“听话就不容易了。”

短短七个字,明微听出了无限沧桑,不禁有些同情他。

确实不容易啊!他们白虎一系选择了姜氏,偏偏姜氏从太祖到几位皇子,一个个都硬气得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最无能的那个。他能怎么办?

倘若当时不选,叫另外三个皇子中的一个继位,白虎一系就失去了插手齐国皇权的机会。

细想来,当时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人不合适这么重要的问题,都只能推后了。

“看来你对先帝,也不满得很啊!不然,也不会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这是羞于向星宫其他人提起?”

张倓默然。

他确实有这个意思。

哪怕他选的人登上了帝位又怎样?两国一日不统一,他就一日不算成功。

“可你这样,也不过推迟失败的时间。先帝只是平庸,他的儿子们却只能说是愚钝了。代代相传,再出一个聪明人就不容易了。”

张倓道:“我只是运气不佳。”

明微笑笑,没再戳他伤口,转而问道:“张相先前提过,老玄武要更厉害,你似乎见过他?”

张倓机警地看着她:“你想套我的话?”

明微柔声道:“这怎么叫套话呢?套话应该更迂回一点,我这样,根本就是直接询问了嘛!”

“…”

“你先前都说了这么多了,何必再遮掩?反正你活下去的机会已经很小了,现在不说可就来不及了。还是说,你真的要把这些话憋到黄泉去?”

张倓拧眉道:“你这丫头,怎么歪理这么多?本相不告诉你,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明微好心地道,“我也只是为张相你着想罢了。活着已经憋了二十多年,再憋到黄泉去,也未免太可怜了。”

“呵,”张倓扯扯嘴角,竟有了几分笑意,“你可真会耍嘴皮子。”

明微笑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行事很难被大众理解,如果连说都不会说了,那就太憋屈了。我啊,才不想这么可怜呢!”

张倓面色柔和下来,似乎死亡将至,看开了似的。

“我与星宫联系不多,但是,当初刚继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人。那人是前任玄武星官,他的实力才叫深不可测。直到今日,我都想不出来他的极限。”

想了想,他又说:“或者说,他的实力,不在于武功,不在于玄术,而在于捉摸人心。在他面前,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听说出现了新任玄武星官,本相还觉得奇怪,那个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去?可不死的话,他没有理由前提退位。”

明微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追问:“你还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倓摇了摇头:“只见过一两次,但他并未露出形迹,什么长相,什么气质,全说不上来。”

“你见他是什么时候?哪一年的事?”

张倓仔细想了想:“应该是那蠢货刚继位的时候吧?那会儿本想回去炫耀炫耀,然而星宫的态度…便是因为如此,本相这二十多年才从来不联系星宫,心中难平而已。”

明微在心里算了一下。

对上了!

按推断的时间,师父回来应该是夺嫡之乱发生后。

她莫名有一种感觉,明宵在这个世界的师父,也就是这位老玄武,跟她的师父可能存在一定的关系。

有时候,这种直觉,比推理更准确。

“如果我想找他,有什么办法?”

张倓摇了摇头:“你不用去找他。”

“为什么?”

张倓似笑非笑:“你不是说,玄武星官死在你手里吗?玄武一脉因此断代,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找上门的。如果他没找来,那就说明已经死了,你也不用找了。”

“…”

“听说朱雀在南楚?”张倓点点头,“这一代的朱雀,倒是比她师父更能干些。可惜了,南楚那个情形,哪里能成势。”

明微又问了一些事,张倓不怎么想答了,东拉西扯,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便起身:“多谢张相答疑,后会无期。”

张倓淡淡点头:“后会无期。”

待她出了地牢,门被重重关上,他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你自己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本相了。”

791章准备

明微出了地牢,回到供祠。

玄非问她:“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

“八九成吧。”明微想了想,“不过隐瞒了重要的信息。”

玄非道:“皇城司有秘药,你要真觉得很重要,可以让殿下派人过来,给他喂下。”

明微摇了摇头:“这手段,对张倓这样的绝顶高手,不会有用。何况…”她停顿了一下,微叹一声,续道,“那药说穿了,就是攻人心智,会坏掉脑部经络。他好歹也算个人物,若是落到大小便失控的情形,未免太难看了。”

玄非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既是攻人心智,那么功力够深,便可抵御药效。我玄都观的高手,也有几个能做到。”

明微瞥了他一眼:“国师大人别是对那药好奇,想借我之手把玩吧?”

玄非哈哈一笑,装得十分正经:“怎么可能呢?我玄都观也有不少秘药,不差这一个。”

“呵呵。”明微懒得拆他台。

她想了想,说道:“张倓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不知道他会出什么招。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与几位前辈了,盯好了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好不容易弄死了玄武,又抓到了一个白虎。

朱雀目前还留在南楚,以唐劭的个性,两人怕是有得斗。

现在只要按住了白虎,星宫的势力便能够打散大半。

不把星宫揪出来,她实在不放心,谁晓得他们以后还会不会出来兴风作浪。

玄非道:“他应该会找人来救吧?不过他困居于此,敢进宫救人的,必是高手中的高手,比如…”

“那位老玄武。”

玄非点点头。

明微转头看着供祠四周,思索道:“明知道玄都观的高手出动了,他们直接闯进来的机率很低。可要说进宫的秘道…”

“玄都观有一条。”玄非主动说。

“进玄都观不比进皇宫容易。”明微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一条秘道,有劳国师大人多多留意。”

“哈?”

明微便领他去了太元宫,将安王发现的那条秘道告诉他。

玄非跟着她,进去逛了一圈,冷汗直冒:“宫里居然有这么一条秘道,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来去自如。”

明微笑道:“没那么可怕,前燕准备这么一条秘道,防的应该是有朝一日大难临头,可以借此逃出去。你能够站在这里,说不定有这条秘道的功劳。”

玄非的祖父,便是前朝十皇子,很难说他逃走时有没有借助这条秘道。

“这条秘道,确实是个隐患,但若填了,未免可惜。等我腾出空来,再将它改造一番。至于目前,先把人引进宫再说。”

玄非点点头:“我派人守着这里。”

“不。”明微否决,“你们守着张倓就行。我已经改装了秘道的阵法,他们不会来太多人的,只要守着张倓,就能瓮中捉鳖。”

玄非想了想,供祠确实比这里更容易设伏,便笑着点头:“好,我明白了。”

事情交待完,明微想着自己也该出宫了,便去明光殿道别。

刚刚走近,她就看到宁休坐在偏殿外的栏杆上,寂寞地擦着他的琴。

她走过去。

“先生。”

宁休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琴。

“先生怎么不开心?”

过了会儿,宁休才道:“很不真实,当初师父明明嘱咐我,进京保护小师弟,再找机会带他离开,可是现在…”

“他成了京城的主人。”明微一笑,坐到他对面,问,“这样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宁休想了想,吐露,“就有一种…一直完不成任务的感觉。”

明微哈哈一笑:“先生要留下来,一直保护他吗?”

宁休摇头:“当然不。命师,要守护的是苍生,不是某一个人。”

明微点点头:“等事情都结束了,先生可以继续行遍天下。他不缺人保护,或者说,应该他去保护别人。”

“嗯。”宁休擦完了琴,慢慢调着弦,间或拨一两下。

明微正要离开,忽然听他问:“你这是要留下了?”

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明微一听就懂了。

她直言:“我没有不留下的理由。但天道会给我多少时间,现在还说不上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一天留一天。”

“我感觉你的命运变了。”宁休说,“等忙完这些事,让我替你观一观命星。”

明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一直没敢观星,似乎心里在害怕,万一还是没有命星怎么办?但理智上她知道,这样逃避不是办法,总要去面对的。

明微回到纪家,发现家里快被礼物淹没了。

董氏看到她,如同盼来了救星,连忙唤道:“表妹!你回来就好。快看看,这些人简直疯了,我们现在都不敢开门了。礼物这么多,想一家家退回去,也不知道退到什么时候。”

明微扫了两眼,说道:“既然不好退,那就不退好了。”

“这行吗?”董氏迟疑,“你现在…不退的话,是不是对你不好?”

明微笑道:“这有何难?表嫂,别人再送礼来,你尽管收,只是要记好名单。等丧事办完,我再跟宫里说一声,全拉了去。”

“咦?”

明微面不改色:“不是都盼着南征吗?想必军费越多越好,咱们正好出一份力。”

董氏恍然大悟:“好法子,就这么办!”

这么一捐,看别人日后还敢不敢随便送礼。

童嬷嬷倒是一脸喜气洋洋,拉着她去给明三夫人上香,絮絮叨叨说了好久。

明三夫人的魂魄,是明微亲自送走的,自然知道她听不到。不过,童嬷嬷这么高兴,就不败坏她的兴致了。

随后,她叫来侯良,将一应事务处理掉,马上又准备进宫。

童嬷嬷一脸欣慰:“贵妃娘娘这会儿一定很悲痛,你进去陪着也好。家里不用担心,有冰心和素节在,外头也有侯先生支应。”

明微没有解释,只笑着应了。

要是让童嬷嬷知道她进宫打架去的,还不知道吓成什么样。

792章现身

夜深人静。

玄非最后检查了一遍地牢,出来坐在中庭饮茶。

这时节,着实有些冷了。

君莫离搓着手出来,看到冷风中的玄非,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师兄,怎么不进去烤火?”

玄非看了他一眼,说:“吹吹风,清醒清醒。”

君莫离虽然觉得这行为有点装,不过他历来是自家师兄的狗腿子,自是陪着他一起装。

师兄弟俩默默顶着冷风喝了一会儿茶,君莫离有点忍不住了,问:“师兄,还不进去啊?”

玄非答非所问:“不知道还要等几天。”

“嗯?”

玄非饮了口茶,问他:“你近日功课如何?”

君莫离苦着脸抱怨:“师兄,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追着我问功课啊?”

“还不是你太不争气。”玄非道,“你要是自觉一点,问你做什么?”

君莫离唉声叹气:“我哪里不争气了?这不是好好学着吗?”

“太慢!万一有事,死得太快了!”

“…”他无语,“有你这么咒自家师弟的吗?”

“你以为别人有心思说你?”玄非顿了顿,说道,“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比宁休差。可是在师弟这方面,还真是不认输不行。”

君莫离木然:“我当然不敢跟殿下比,再过几天,他就成陛下了。”

玄非瞥了他一眼,嗤道:“出息!你也知道他快成陛下了。他一个王孙公子,这些年东奔西跑做了那么多事,武功还练得比你好,你就不羞愧?”

君莫离理直气壮:“他是天命之子,自然比别人强。这天下谁能跟他比啊?”

“…”玄非竟被他这句话堵住了,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但他还是试图教训一下师弟。

“想想当初,我们第一次碰面是什么情形?你虽然身手略逊,但要说差多少,也没有。可这五年过去,你倒是越拖越后了。争点气吧!术业有专攻,总不能事事要主子亲自出马吧?日后他身份不同,不能再轻易涉险了。”

“那不是还有师兄你吗?”

玄非冷笑:“照你这么说,有我就够了,那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还活着干什么?”

君莫离被他凶了一顿,十分委屈,说道:“师兄你现在跟以前真不一样,以前你绝对不会这么凶的。”

玄非怔了一下,忽然失笑。

以前,他不提自己还忘了。

以前的玄非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装得云淡风轻,总是笑脸迎人。固然温和亲切,却有太多做戏的成分。即使在君莫离这个最亲近的师弟面前,也不会卸下面具。

什么时候,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似乎就是那年,他跟玉阳争夺观主之位,结果被她威胁开始。

大约是心里太憋屈了,憋着憋着,反倒憋得变态了…然后自暴自弃,现在索性认命了。

算了算了,反正斗不过那女人,只能认了。

君莫离觑着他的脸色,说道:“师兄,你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是干什么?”

“…”玄非道,“这个时候你倒是挺敏锐的。”

“哈哈哈,”君莫离干笑,有点受不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好冷,我进屋多穿进衣服。”

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玄非看着他的背影,嘴边露出一个笑。

还是这样好。

憋屈是憋屈了点,可对比起前世的结局,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相信师父看到现在的他,会很欣慰的。

夜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婉转低吟。

玄非听得出神。

她的曲子倒真的好听…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自己手脚动不了,这才觉出大事不妙。

这箫声,不是明微的!

可他已经被音律所制,想要调动内力去抵挡,却全身发麻,甚至连嘴都张不开。

不好!张倓等的救兵来了。

可他要怎么示警呢?

怎么就这么大意,轻易中了对方的圈套!

事到如今,玄非只能尽力平息心情,催动内力,一点点化解箫声控制。

箫声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