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怎么不怕,可没办法,不动手术就会死。”

“哦,那你怕死吗?”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因为…因为认识了粽子,哈——对了,你是医生吗?”我开始对他产生好奇。

“不,我讨厌医生。”

“为什么?”

“因为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生离死别。”

“你胆子真小——医生多好,会动手术,会救人——以前我就一直想,嫁个心脏科的医生就好了,也不用跑医院,多方便。哎,你叫什么啊,为什么不出来,躲在里面干嘛?”

“因为——因为我得了麻疹…”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哦哦,那你别出来啊——会传染的,哎,不和你说了,我得回家好好想想怎么说服这个医生。”

“恩,再见。”少年的声音顿了顿,“我也会帮你的。”

“怎么帮?你都不能出来见人——总之谢谢啦,再见。”

“再见。”

这个大麻脸——显然就是卫衡。只是当时的我一门心思扑在捐肾上,加上之后再没遇见过,便渐渐的忘记。直到那日卫衡带我去听讲座,我才发现那位讲师赫然便是当日的主任。

后来,我基本天天都会缠上卫主任,反驳他的观点与不可能,最终他被磨的没办法,答应帮我先做肾科专项的检测,若通过了,再叫父母过来。

几天后,我拿着通过的检测书,兴奋的去了张筱病房,想要找她的主治医生。

进去时,只看到了张筱一人,她今天的精神好多了,只是脸色平静的有些吓人。

我下意识的想走人。

“粽子?”她冷笑道,“你真不要脸。”

我顿了顿,没有停下脚步。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任性妄为,不务正业,只会缠男人!阿力——你知道他那天对我做了什么?”张筱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是,我承认,那天是我以宗晨的名义把你骗到巷子里,是我找人想好好教训你一顿——可你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你跑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张筱的情绪越发激烈:“那个流氓,那个阿力他凭什么,就因为我找人要教训你?他做了什么——他扒了我的衣服,叫我跪下,说再也不敢了——那么多男人,一个一个都是魔鬼,我害怕,我不得不脱…”

我回过头,直直看向她,反问:“那么,如果我没有逃出来,你知道下场是什么吗?——你找的那群混混,对他们又了解多少?他们是真的流氓地痞,杀人放火都会干得出——若真是你找的人,那么脱衣下跪,算是最轻的了。”

“我不管——你活该,你原本就这么下贱!——可那也好,哈——宗晨赶的真是时候,我告诉你的粽子,说简浅你找了群流氓要□我——他相信了呀——一点都不怀疑,哈,哈哈…我原以为他对你有多在意呢,也不过如此——他根本就不信任你。”

我忽然很想把那张检测书撕碎。

“那又怎样?”我恶狠狠的开口,“你以为你是谁,他女朋友?再怎么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青梅竹马,他说过喜欢你?陪你去过海边?亲过你吗?你搞清楚,每个周末,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和他一起放风筝,压马路,看电影的人是我,陪着他一起哭一起笑的人还是我!”

“你所有的优势,不过因为你们两家自小订了亲,真可笑,指腹为婚,竟然还当真了?”我越说越疯狂,“放心吧,我很快就会找宗晨解释清楚——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好啊,你去说,看他会信谁——他不会相信你的,不,不会的…”她似乎有些慌乱起来。

我再也没理她,回家了。心里有气,便把那检测书的事先压下了。

第二天下午,门铃响了,我以为是爸妈下班回家, 拿着通知书准备动之以情,门打开,竟然是宗晨。

他红肿着眼问:“你昨天去看过张筱?”

“她死了——自杀。”他几乎是逼出这几个字,眼神骇人。

宗晨恶狠狠的甩过一张信纸,确切的说,是遗书,上面就九个字——若没有简浅,我不会死。

我愣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这个讯息。

原来我值得她这么背水一战,竟然用死亡来赌博——我彻底输了,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宗晨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不行:“护士说你们吵架了,吵的很凶——”

我沉默,不是不想辩解,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么沉重的事实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你到底说了什么?!知不知道她不能再受刺激了,知不知道她每次做透析有多痛苦——你为什么还要去吵去闹,简浅,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竟然可以任性无情到这个地步!”

我紧紧拽着手里的遗书,和检测通知书,不知道,哪个更为讽刺。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情任性——他只看到了想看到的。这么多天来,我的四处奔波,我的苦苦哀求,我的软磨硬泡,怎敌的过一个死字。无论什么,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简浅——我原以为,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可你那么的不珍惜,一次又一次,从来不会考虑对方,从来不考虑将来——”宗晨眼底越发的红,他恶狠狠的吐出几个字, “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于是,我的十六岁到此落幕。

宗晨去了英国,范阿姨搬迁了,而张筱,彻底消失了。

而关于检测书的那段过往,我对谁都没有提起,就像一个可笑的伤疤,选择性的将其遗忘。

我宁愿——从来都没有为此而努力过,从来没有。

相濡以沫<1>

以前我以为,只要知道你还好,能幸福的生活,那去海角天涯,也是无所谓的。直到要彻底失去那刻,才蓦然醒悟——于这苍茫世间,若不能和你一起,那么再地远天高,也无处可安身。

“大麻脸。”我终于露出这么多天来的首个笑容,“好久不见。”

“不,你一直都在。”卫衡轻柔的放低声音。

我忽然便湿了眼角——卫衡,如果说,我是自私的加菲猫,你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主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谁说过不喜欢当医生。”

“但是,有人希望嫁给一个心脏科的医生。”

“卫衡…别犯傻了,你该清楚的。”我别开脸,躲着他的目光。

“我明白,浅浅,我一直都明白——但我也不是傻子。”他忽地抬头望望天,“只不努力争取那么一回,那也太没意思了。”

“傻瓜。”

“唔——我喜欢这么叫,很暧昧呀,小学同学。”他摸了摸下巴,旧事重提。

“哦,那叫现在开始叫麻子吧。”

“…”

宗晨醒来,是在昏迷五天后。

那是个大晴天,有着很好的太阳,积雪未融,城市银装素裹。

卫衡几乎是冲着进了酒店,声音兴奋:“醒了——浅浅,宗晨醒了!”

顿了顿,他又低低开口:“范阿姨现在高兴,你去看——应该没事的。”

我几乎是飞奔着过去,不管了,范阿姨不高兴,我也得去看。

病房上的宗晨笑眯眯的,靠在床头,脑袋上还包着厚厚的纱布,浅蓝色的病服软软贴着身,神清气爽。

病房里人很多,范阿姨,阿雷,章源源,还有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以及,宗晨的父亲——听说几年前,两人离婚了,范阿姨也因此去了英国。

我站在病房门口,慢腾腾的套上口罩,脚下似有千斤重。

“过来,浅浅…”他眯着眼,似乎看到我了,轻柔开口。

宗晨撑着身体起来,又被范阿姨责怪——“别乱动,小心伤到背后的伤口。”

他仔仔细细的看着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

“转个身。”

我依言转个了身。

“很好,”他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那么好看,“原来你真的没事。”

“这家伙一直以为我们骗他,醒来便嚷着要见你。”阿雷朝我挤眉弄眼。

我顿时觉得眼底一酸,忙转过脸。这个傻子,天下最大的傻子一号。

宗晨的下巴,冒出了点点胡茬,眼睛清亮,如夏天午后的大海,深邃清澈,饱含着太多情绪。

“爸妈,你们也累了,先出去休息吧,我想——单独和简浅谈谈。”

范阿姨深深的望了我一眼,便招呼着大家出去了,而章源源,自卫衡进来那刻,视线便再也没离开过他。

卫衡上前握了握我的手,也没再说什么,走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被风吹起的帘子轻抚墙面,带起微微花香,漾在鼻尖,温和而清爽。

我与他,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不敢再走近。他说,浅浅你过来,声音沉淀着疲惫与无力。

我还是没动,忽然有些不敢靠近,怕一碰,一说话,不过又是场美好的梦。

宗晨试图撑起身,似乎被伤口扯到了,皱了皱眉。

“你别动!”我慌了,跑过去,“别动,别动——”

“你只会说这两个字?”他靠着床沿,少见的开起玩笑,说话有些费力。

我愣愣的站着,看着眼前的他,只觉得眼底发凉,什么话也说不出。

宗晨一时也沉默下来,门外的脚步与喧哗渐去渐远,四下寂静,我们相顾无言。

许久,我低着头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宗晨费力的开口,声音疲倦,略带嘶哑:“简浅,那与你无关,这只是个意外。”

这一句,几乎再次逼出我的泪。不,我要对不起的不仅仅是这个,很多的对不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关于我们的从前与现在,却发现最终能说的只有对不起。

我默默的看着他,勉强笑了笑。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轻轻的伸出左手,许久,才落到我发间——“别哭了,我们都没事。”

我摸了摸脸颊,慌忙拭去泪——“谁哭了,我高兴的。”可越拭泪却越多,大滴大滴的掉,像打开的水龙头,停不下。

宗晨默默的递过一盒纸巾,什么都没说。

直到护士听到响声开门责怪:“别哭了,影响病人情绪。”

“没事,”他笑,“看一只熊猫哭心情挺好的——还是有着兔子眼的熊猫。”

护士看了我一样,也笑了——“注意点啊。”

我拼命止住泪,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一时没明白过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泣着问:“什——什么——兔子熊猫的。”

“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宗晨笑着,带着几丝心疼,“你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黑眼圈比熊猫海严重。”

“睡觉?——我能睡着吗——你现在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知不知道昏迷了几天?知不知道当时有多骇人,你满身的血——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告诉你宗晨,学雷锋不是这么学的,搭上自己的命,那是傻子!”

“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傻事了,行不行?”

宗晨收回了左手,沉默。

许久,他才淡淡开口:“简浅,我累了。”

我起身,说,那好好休息,晚上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背后传来他的声音,轻柔却有力——

“简浅,那并不是一件傻事,若没救你…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忽然觉得,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至少这一生里,我一直活在宗晨的心上。

鲁迅说,人若没活在人的心上,那便是死了。他形容人活的价值,而我俗气的,用来衡量爱人的心。

那一刻,我几乎想马上转身扑到他的怀里,再也不离开,再也不走。

可我只是飞快的推门离开,怕下一刻,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觉得筋疲力尽,短短的几天,却用尽了大半生,如不断膨胀的气球,而宗晨的那句话,便是根尖锐细长的针,轻轻一戳,便溃不成军。

天色阴霾,轮廓模糊的铅灰色云层,将整个天空压得很低。

回到酒店,卫衡站在门口,抽烟,地上放着他的行李包。

“卫衡。”我叫他。

他静静的看着我,一言未发,直到那烟吸完,灭了烟头,才开口:“你是跟我走,还是继续呆在这里。”

我沉默半晌,拿起地上的行李包,递给他:“你先回去吧,我——不走。”

卫衡的脸色白了几分,却仍旧是笑,缓缓接过包,他弹了弹我的额头,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其实很多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若一开始,我遇到的便是卫衡,也许会幸福的多,或者说现在我能忘记宗晨,和他一起,那也会很幸福——卫衡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的心脏我的身体,甚至还有那段乌龙似的小插曲。

可事到如今,我放不下宗晨,至少现在。

我昏昏沉沉的在房间睡了一天,所幸再没噩梦。醒来时已是七点多,我愣愣的拨弄着手机,心里矛盾着要不要去看宗晨。

最终还是抵不住,换了衣服,又稍稍收拾自己,看起来精神气些才出门。

病房里只有宗晨一人。

床头的白炽灯微微调亮,衬的他皮肤更白,泛着几丝病态的血色。他带了眼镜,正翻着书。

“宗晨。”我叫他,略有不安的问,“范阿姨呢?”

“她折腾一天,累的睡着了,”他微眯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怎么跟做贼似的。”

我没理他,拿出水果篮,——“想吃什么,我给你剥。”

他笑笑,放下书,说:“刚吃了东西,不如,你给我念段书。”

我走过去——《倾城之恋》,笑话他:“看不出,你竟然喜欢张爱玲的书。”

“我妈怕我无聊,从隔壁房借的,不过还挺好看——就是太细腻了。”

我搬了凳子到一边,翻开书,从头开始念起。

时间静悄悄的在流逝。

微光浮游,尘埃在白炽灯下清晰再现,如某个电影场景,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宗晨闭着眼靠在床头,慵懒倦怠。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低柔轻缓的声音漾在空旷的病房,窗外的夜色逼近,似乎只剩下这小半块地方未被吞没,我翻完最后几页薄黄的纸张,轻呼口气,纸张窸窣的声音,带着剧终的苍凉与惆怅。

“宗晨…”我轻声叫他。他睡着了——只有安静沉稳的呼吸声。

我开了床头的另一盏灯,将书合上放好,静静的看他。